她说着说着,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住了口。
她似乎已经下意识地认定了,夫君就是那小孤女的亲生父亲。
她为自己忽然而来的认知感到愤怒,继而是茫然,呆坐在车中,再也一言不发了。
七月的飞雪、烟雨的诉状像是捅开了天,朝野间、街巷里,人人都在议论着此案,世俗的眼光,也毫不遮掩地审视着烟雨。
十年前的旧事被一桩一件的翻出来,有广陵来的老人儿,回忆起当年广陵严家的富庶,仍啧啧感叹。
“我那远亲曾赁过严家的肆铺,倒是知道些。有一年地动,死了不少人,严家就开粥棚,那粥熬的浓稠,还配了小菜肉包子,足足开了两年,足足周济了穷苦流民两年……这一笔开销寻常富商哪里承担的起,更别说,后头广陵城倒塌的房屋,全是严家出资重建的……”
“听说老皇爷要严家犒军,一掏就是七八年,年年出资百万,这是趁巨万家产啊,才能这么豪奢……”
也有人被严家方面的巨富闪了眼,转而对烟雨议论纷纷。
“这姑娘也不知在想什么,横竖娘都没了,还要去告爹,到时候自己再受一百大板,一家三口全下黄泉——”
“是了,她那爹听闻还是个一品高官,告不告得倒另说,何不开开心心地认了亲爹享福去,当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权衡利弊。”
“不过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好端端的读书人,入赘庸俗不堪的商贾之家,不知道受了多少欺凌,没了多少自尊,才会怒而杀妻——”
说这些话的都是些男子,女人们却都听不下去了,一声声斥责起来。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有这般好事?可没人拿刀抵着他的脖子逼他入赘!杀妻就是杀妻,就是坏,就是恶毒,可别给他找什么理由!”
“说得好,自己的娘被害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都要讨还公道,你们这些男子啊,全是一群软脚虾,我呸!”
“亲爹即便是高官又如何,在杀母之仇面前权衡利弊的,都是畜生!”
在世人的议论纷纷中,七月二十五那一日终于到了。
那西安门前的登闻鼓,原是有冤不能自伸者,直达天听的一条路,却因近年苛刻的先决条件而二十年未曾敲响过。
因五日前烟雨已递交过诉状,今日只需随鼓院之衙役,至阙门内的登闻鼓院受刑、陈案。
金陵前几日飞了雪,天气便像是在一瞬之间入了秋,秋风拂面,竟有几分萧瑟之感了。饶是如此,在西安门大街的两边,还是挤满了瞧热闹的百姓,人数之众,甚至出动了兵马司的守卫,十步一人的维持起了秩序。
待三声钟声过后,阙门缓缓打开,经久未曾升堂断案的鼓院现出了真容,两列衙役分列两边,将门前看热闹的人驱散至三丈之外,人群的脚步纷乱着,往鼓院正门里探看去。
但见那正堂上端坐了一人,惊堂木拍下,一张正气凛然的端方面容,一身肃穆深重的气度,正是刑部主官杨维舟。
因鼓院长久未开,登闻鼓诉冤后,朝廷一道命令下来,任命刑部主官杨维舟为钦差大臣,坐镇鼓院,专审“盛烟雨诉亲父杀妻案“
鼓院的大门高阔,杨维舟看到那外头的人头攒动,高声道:”传原告人盛烟雨、被告盛实庭登堂。”
此言一出,门外的百姓们都纷纷躁动着,向那后堂处看去,先登场的却是一名儒雅男子,身着绛紫色官服,缓缓而行的姿态有如闲庭漫步,倒叫外头的百姓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长相气度,怪道能三番两次地叫富贵人家看中,若是不留胡子的话,恐怕更英俊几分。”
“你瞧他还向着官老爷拱手,都是同朝为官的,自是要给他几分面子了。”
“可不是,今日那原告要想先状告他,先要生受一百大板,还不知道活得成活不成,他自然不怕。”
“你们瞧瞧他那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就是来走个过场的吧。”
门外百姓议论纷纷,盛实庭却似充耳不闻,甚至闲适地坐在了椅上——他乃一品大员,上公堂自有不跪的特权。
濛濛今日倘或要告他,必要受一百杖责,届时性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盛实庭面上显出几分愁容,瞧在旁人眼里,倒有几分有苦说不出的意味。
他在心里思忖着,濛濛到底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倘或她能当堂撤诉,他绝不会再追究此事,若真执意要弃父女情谊于不顾,那便只能眼看着她气绝杖下。
届时,心中不免又要痛上几分。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堂门上看去。
有铁链的声音响起,不过一眨眼,那后堂门被推开,一道清婉的身影走进来,眉眼垂下,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
门外原本吵嚷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人人望着那一道身影,都觉出几分美好来。
金陵的百姓见过天子,见过公主,见过每年二月二花朝节的花神娘娘,甚至也见过番邦明艳而热切的美貌女子,可还是被这样一道纤柔的身影吸引住了。
那位姑娘微抬起眼睫,匆匆掠过人群的那双眼睛,倒映着烟波的静深,她看过来,那黑瞳温柔而安静。
人群里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惋惜着什么,“这样柔弱的姑娘,也要挨上一百大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