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脑中极其快速地过了一遍当年案发时的细枝末节,心中有了几分胜算。
当年的破云禅寺,上至方丈、下至三五岁的小沙弥、门房、柴头,满打满算一十二人,除却有一人充作他的尸体以外,其余的尸体皆已死透,一共十一具,悉数在大火与山匪砍杀中殒命。
接着再说当晚借宿破云禅寺的客人,也只余一位同上金陵赶考的年轻公子,并一个随行的小厮,当晚他的尸体也已找到。
现如今唯一当晚的见证,便是簌簌。
盛实庭的眉头蹙了起来,前几日,他被顾以宁一纸逮捕文书,抓至刑部大牢一日一夜,放出去之后,他便第一时间赶往青藜园,不仅发现簌簌与那侏儒消失地无影无踪,连正厅里作为遮掩的牌位都被破坏一空。
好在暗室里私藏的小灵堂并未被发现,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此时最大的隐患,便是簌簌其人了。
盛实庭并不将簌簌放在眼里,大梁律法明文规定,仆役奴婢状告主人,非但不受理,还要当场判绞刑。
即便簌簌如濛濛这般,说自己指认的是盛实庭,他也毫不畏惧——想要指认他,就得拿出证据证明,他盛实庭十年前去过那间破云禅寺。
他脑中千回百转,终于放下心来,回神仔细听那新任的铁面无私的刑部主官杨维舟说话。
“本官仔细查阅了你的诉状,你有四位人证?”
烟雨点了点头,道:“此四位人证,皆已由取证处查明身份,还请大人宣第一人上前。”
杨维舟一拍惊堂木,看向盛实庭:“辅相大人,对于原告的人证,你可有疑义?”
盛实庭实在不知烟雨这四名人证从何而来,心头虽有一丝慌乱,面上却维持着深稳。
“胡闹。”他冷笑,“本相倒要看看,谁敢当庭诬告陷害与我。”
杨维舟并不多言,宣第一人上堂来。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勾着头去看,但见后堂里被带上来一名头顶烫了戒疤的年轻僧人,他步履沉重,面庞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眉间贯穿至下巴,虽形容可怖,却仍能瞧出他原本清秀的面容。
盛实庭心头滚过惊疑,当年破云禅寺十二人的尸体皆在,如何今日竟有一位僧人前来作证,一时叫他有些惊惧,不过他向来对自己的记忆笃定,略思考了片刻,便又神色如常了。
若是做假证,便是踏上了不归路,总会露出几分破绽来,盛实庭冷笑不语,静听杨维周审问与他。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僧人双手合十,平静地念了一声佛号,这才缓缓开言。
“贫僧法名常藏,乃是金陵大报恩寺的一名行者,十年前贫僧九岁,是破云禅寺了悟方丈身边的侍者,火灾当晚,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
升堂前,所有人证的身份早已核查完毕,杨维舟颔首,开口审问道:“将你所看到的,一字一句如实说出。”
常藏念了一声佛号,声音寂寂。
“当晚贫僧被二亭山的山匪一刀砍中面目,因贫僧人小,倒下时便被当成了死尸,贫僧昏迷在寮房的灶屋里,再醒来时,看到了一人拖了具女人尸体,与死在院外的,贫僧的师兄沉藏摆在一起,接着用火把将两人点燃。”
“贫僧生怕被此人发觉,在他去查验尸体时,藏进了灶房的地锅下,侥幸逃过一劫。”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闻言哗然,烟雨听到遗体被焚烧时,已然紧咬牙关,强撑着让自己不要落泪。
盛实庭心中的惊惧扩大万分,当夜明明数着有十一具尸体,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倘或是作假,如何又知晓当晚的细节?
他铁青着脸道了一声荒谬,杨维舟高声道:“常藏,你看的那人,姓甚名谁。”
常藏缓缓转身,看向了盛实庭,目光锐利:“回禀大人,贫僧并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只是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样貌。正是此人。”
门外堂下又是一阵哗然,盛实庭拍几而起,怒斥了一句荒谬,“光天化日之下,竟胡乱指认,本官乃是宣州人氏,十年前尚在宣州读书,如何能跑到广陵去放火杀人?一派胡言!”
常藏并不怕他,只向着杨维舟道:“这位大人的履历贫僧一概不知,只记住这个样貌,纵是过千年万年,都不能忘。”
盛实庭勃然大怒,刚想呵斥,却被烟雨的一声冷冷的大人喝止住了。
“我知道大人为何如此嚣张。”她心中想着顾以宁同她交待无数遍的细节,冷静地看盛实庭,“破云禅寺一共十二人,你以沉藏师父的遗体充作自己的遗体,假作同我母亲一道在火灾里丧生,你数了现场十一具尸体正正好好,故而才如此笃定。”
她的眸色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嗓音沉静,“大人仔细想一想,当晚你是不是将自己女儿的尸体,数了进去,才以为是十一具?”
恍若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盛实庭的脑子一下子炸开来,像是醍醐灌顶。
这十年来,他一直都以为濛濛也在火灾里丧生,现下想来,当晚他以为那寮房门边上那一具小小的,被烧焦了的尸体是濛濛,却在数僧人们的尸体时,又将濛濛的尸体算了进去,才误以为十二名僧人悉数殒命。
烟雨冷冷地看着他,看他的面上显露出阴晴不定来,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常,拍桌道:“一派胡言,随便找个僧人来诬陷本官,本官绝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