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观言却忽然笑了,西风里蓦然有花开,是开过后就枯萎的竹花,素白且雅。
纪怀枝在描绘一个高高在上的板公主,充满恶意的,暗示着她不择手段,手染鲜血,诱导他去远离殿下,甚至反戈为他所用,和最初他与自己初见时的目的依旧是一样的。
滴漏声迟,窗外影子西移。
纪怀枝没再说话,转身离开,走得有些匆忙。
岑观言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想从雅间门口出去时却被拦下了。
外头守着一个人,小厮打扮,但身材壮实,一看便知是练家子,虎视眈眈地瞪着想出来的人。
“公子还是在里头饮些酒再走吧。”他警惕地开口,不肯退一步
岑观言无奈地退回,再冒出一个头时脸上带了些恳求的神色,望向守门的小厮。
“主子吩咐过了,公子不必再试探……。”他的最后几个字戛然而止,人已经倒了下去。
岑观言扶住倒下的小厮,尽量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将人挪动到雅间里。
他在禺山待了也有些时日,为了防身和方郡守学过几招,只是简单的认人体穴位,也算不上多难。
方才也是出其不意,拿了雅间里的分茶杆戳中耳边,小厮面对他总归是有些放松的,文人一个,看着也瘦弱,才得以如此顺利。
……
太和殿。
还没到朝会的时间,已来了不少人,不住地张望着。
纪怀枝立在众臣前,是纪首辅曾经站着的位置。
随后,顾仪走进殿中,坐在玫瑰椅上。
众臣下跪,以纪怀枝为首。
还有一人,与朝臣不同的服色,站的笔直,说道:“符州开树县有陨星落,正应板乐,星盘变动,国有大灾。”
顾仪坐着,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第一个人开口后,所有人都毫无顾忌地说出了口。
客气些的“请昭和板公主顺应天意,离开前朝,免得上天降灾。”
气愤的“板公主逆天行事,必遭天谴,我大宁国泰民安,不可因妖孽毁于一旦!”
声音越来越大,“妖孽”、“专权”、“天谴”、“目无礼法”全都砸到了头上。
顾仪站在万人之上,听着恶语、批判、污蔑,甚至唾骂。
从纪首辅的以德威胁,变成了直接扣帽子。
纪怀枝在原地站着,难得露出一丝真心的笑,这场景缓解了先前与岑观言对话的窘迫。
他转向顾仪的方向,启唇低语:
“阿仪,你输了。”
他已斩断了所有的生路。
司空在紫宸宫闭上双眼,想起昨日来寻他的纪家三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空,您当真如此放任板公主殿下吗,她可从来不是将世俗礼法放在眼中的人。”
司空听得出他的挑拨之意,却不得不承认,他话中之意都是真的。
“陛下还在休息,莫让外头的动静扰了陛下睡眠。”
司空目露悲悯之色,吩咐内侍关上了殿门。
陈首辅在陈府里来回踱步,他收到了传信,将自己关在府中思考了半日,选择留在了府里,也吩咐家中人瞒住了陈谨,免得他又冲出去。
两不相帮,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张肃还在城外,流窜的盗匪不知怎的最近竟是到了京城,天子脚下,都敢如此嚣张,京兆尹府还推三阻四地不肯派些人马去收拾干净。张肃只好亲自待了亲兵出城,这会儿正是追击盗匪的紧要关头,浑然不知宫墙内发生了什么。
顾仪站起身来,从众人纷乱的指责声中,听见了太和殿外的刀兵之声。
甲胄在士兵身上晃荡的撞击声,利刃在刀鞘中被拔出,弓弦绷紧的沉闷声,声声入耳。
太和殿外围满了士兵,何咏走进殿中,朝着纪怀枝拱手行礼。
“纪怀枝,你这是想……宫变?”
第43章 破局
午后的光从窗户照入, 影子拖得极短。
眼前人皎皎若云间之月,乌云企图拽她入泥沼,挥舞着口舌之刃。
自诩良臣的人说着恶毒的话, 眼里带着兴奋和贪念,想着如何将她践踏进泥里。
有女子轻声的话语, 泠泠如弦上声,在喧闹中也显得突出。
“何尚书,与纪家合谋,可是与虎谋皮。”
“殿下还是担心自己吧, 微臣可好得很, 不劳您费心。”
何咏没有理睬,退到了纪怀枝身后, 是服从命令的姿态。
那日纪家三公子来寻他时, 本也不是很在意, 只是兵部里插进了一个下等人有些不快, 连带着对长公主观感也不好。还是多亏了三公子的消息, 才知道长公主所图远不止于此。
纵使纪公子的计划大胆且疯狂, 但因为那触手可及的利益和几乎万无一失的设局,他心动了。
而直到现在, 一切都如常进行, 没有一丝纰漏。
站在白玉阶上的长公主虽是笑着,还想着言语挑拨几句,离间他与纪家的关系。
何咏以怜悯的眼神望着眼前艳若桃李的女子,等着尘埃落定时她的表情。
倒是有些可惜了, 他想着, 若不是长公主的身份,还能带回府里做个精致的赏玩。
钦天监监正披着长袍, 衣袖翻卷,出世之人翩然如仙,开口却是世俗之音:
“陨星落,意在警示,若殿下依旧错位居于前朝,恐流年不利,动摇国本。”
开树县,陨星坠落之处,是顾仪新增的食邑。
纪怀枝走了几步,在下跪的众臣前张开双臂,广袖摊开,在空中一荡后,垂在了地面上。他行的是标准的朝礼,再抬起头看向顾仪。
“请长公主还政陛下,以正国本!”
顾仪俯视着众生相,难得有一日,朝臣如此心甘情愿地下跪行礼,是为了让她万劫不复。
“纪卿,不必如此冠冕堂皇,尔等所求之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外头的禁卫军也来了。你是想宫变,还是杀人,或是篡位呢?”
她冷厉地质问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臣等只为大宁,为陛下清君侧。”
纪怀枝直视她的面容,即便他占据绝对优势,在看见她时却总觉得无端地低人一等。
那人颜色太过艳丽,是不该开在萧瑟秋日里的花,却在枝头高绽,姿态旖旎。
他要亲手折下这朵花,看它零落成泥,化为齑粉,才能安心。
顾仪走近了些,眉眼弯弯,笑意浅淡,低声在纪怀枝耳畔说了一句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在畏惧我。”
顾仪将他看得透彻,他胜券在握,却在害怕,害怕她的翻盘,害怕不能彻底杀死她。
“殿下说笑了,长公主殿下天家威严,臣不敢直视,畏惧也是人之常情。”
纪怀枝回得快,也坦然。
他必须杀死她,杀死还存在心底的妄念,他早该抛弃却舍不下的绮丽遐思,再把纪家百年荣耀延续下去。
大宁不需要昭和长公主,纪家,也不需要。
今日的局他筹划了很久,等到天时正好,司空、张肃、陈首辅,甚至连岑观言,都不会有赶来的机会。
安静的殿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三声轻响,是访客常用的叩门方式。
有男子缓步走进太和殿内,他一袭青白长衫,衣角的线头都有些磨损,偏偏眉目俊逸,粗布衣衫都挡不住通身的超然之态。
他背脊挺得很直,只身立于殿中,额上还有些汗珠,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是岑观言。
他望着殿内泾渭分明的局势,殿下一人站在上方,红衣烈烈。
下方站满了身穿官服的朝臣,为首的纪怀枝还在说些什么,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殿下身上,是鄙夷、畏惧,和痛恨。
顾仪听见声音,抬眼便望见熟悉的人从殿门入,拨开人群,逆着人流向前,踏上白玉石阶,然后挡在她身前。
他一句话都还没说,急着打量了一遍身后的人,眼看应当没受什么伤,才舒了一口气。
“岑卿,没什么想问的吗?”顾仪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以往总是站在高处看岑观言,还是第一次察觉到他有些高大,可以将她整个身形都挡得严严实实。
“殿下,我信你。”
顾仪有些恍然,眼前人的身影和先前记忆里的片段重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观言在城墙边站着,漫天星光下,他数着人名,把她归到良善之人里,实在是有些好笑。
禺山的风吹不到京城,六瓣梅也只是容州才开的野花,人却还是那个人,有些天真地说“我信你”。
她回了一个笑。
再次沸腾的朝臣们又开始了一句接着一句的声讨,还是先前的话。
“岑某在此也想问问诸位,到底为了什么聚在此处?”
岑观言也听到了事情的始末,很快将目光投向了纪怀枝,他几乎可以确定纪怀枝便是布局之人。
“殿下入朝以来,可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她为朝事呕心沥血,整日操劳,最终只因几句小人之言和钦天监所谓的天象,便该被逼迫到如此境地吗?”
他质问着众臣,可没有人回答。
细碎的闲话声渐起。
“岑大人还是年轻了些,莫不是与长公主殿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如此为其开脱?”
揣测的眼神来回移动,话里带上暧昧之意,配上一副不见得好看的尊容,岑观言只觉得有些恶心。
他还想反驳些什么,被顾仪的眼神制止。
“岑卿,无须白费口舌。”
她丢下一句话,走下白玉阶,步子跨得大而稳。
“看来人是齐了,本宫可是记仇得很,一个都不会落下的。”
朝臣听着她没头没尾的话,有几个笑出了声,嗤笑着看高高在上的昭和长公主做困兽之斗。
门外的禁卫军蠢蠢欲动,拇指按在剑鞘上,随时准备冲进太和殿中。
刀刃撞击之声,忽然在殿外响起。
参差的人影印在殿门的纱帘上,伴着尖利的兵戈刺入血肉的响声,血腥气飘在空中,顺着缝隙飘入殿内。
纪怀枝脸色一变,当即转头看向顾仪,不知何时她已走到了他的身边。
她特意扬起一个挑衅的笑,很是刺眼。
第44章 陨星
殿门在颤动, 厮杀声起。
纪怀枝抬头看着顾仪的笑,依旧艳丽得心颤。
腰上别的佩剑出鞘,他握着剑, 摩挲着剑柄。他曾学习过很多次如何握剑,如何出剑, 却很少真正将它□□过。
剑柄上镶嵌着翡翠和猫眼石,在午后折射出华丽的光,耀眼而璀璨。
握剑的手在颤抖,他不想接受这次失败。
随后, 剑尖划破空气, 架在身边人的脖颈上。
纪怀枝低下头,腕上使着力气, 剑尖一点一点地贴近她的肌肤。
他和从前一样, 没有改变一丝, 看着他只会让她感觉好笑。毕竟看人作茧自缚, 是难寻的乐趣。
顾仪的笑仍然没有消失, 她走近了一步, 转头视线下移,望着那柄剑。
“纪怀枝, 你不敢。”
她从寒冷的剑身上看见了很多, 她的脖颈里流淌着灼热的血液,在肌肤表面留下青色的痕迹,像初生的幼茎,刚从地底钻出, 青涩幼嫩地生长。
还有一双眼, 澄净通透,还翻腾着急切紧张的情绪。
岑观言站在她身后, 顾仪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住了纪怀枝的手腕,另一只手将她往后带了些,离开剑锋的范围。
与平时不同,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强硬,从腰上绕过,又有些不敢触碰,虚虚地搭在她腰间的玉璧上。
顾仪站定时,那只手也离开得很快,像是生怕被她发现似的,有些掩耳盗铃的……可爱。
顾仪抚了抚衣上的褶皱,去看面前的两个人。
岑观言夺下了纪怀枝手中的剑。
精铁所铸的利剑落地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纪怀枝则低下了头。
他的确不敢,也做不到,即便没有岑观言的阻拦,他也做不到。
岑观言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制住纪怀枝的双手,脚尖将剑踢的更远了些。
方才他很畏惧,是一颗心几乎从胸膛中跃出的紧张,身体比思绪来得更快,手已抓住了长公主的腰,才感觉有些冒犯。
不过至少,他这次成功了。
在容州,即便是殿下的计划,他依旧懊悔于差的那一步。
这次他抓住了,有些唐突地触到了殿下的衣物,流波锦柔软细腻,贴近时殿下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是长乐殿里熏的暖香,很干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