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萧不再问她,两人一起往卖枣泥酥的小摊子去。
平城繁荣,夜间也一样人来人往,举目望去都是叫卖的小摊。
林萧绕过人群,熟练地挤到了一个灰扑扑的小摊子面前。
摊子破旧,买的人也少,香味却是其中最为特别的。
林萧回头看着艰难挤过重重人群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佩环:“阿七自幼就喜欢这家摊子的枣泥酥。”
摊上的枣泥酥是简单的方形模样,表皮用猪油和面粉和在一起,颜色白得像雪,隐隐能从上头看到里头枣泥馅的影子。
待烤熟了时,表皮又变得金黄酥脆,格外诱人。
摊主一身粗布麻衣,上头打着不少补丁,看起来境况有些困窘,面上却一直带笑。
似乎同林萧是熟人,见到他便热络地打了招呼,还一直同他打听林青筠的情况。
离开时,林萧特意多给了摊主几块碎银。
不多时,林萧便抱着两个纸包回到了马车前。
佩环两手空空跟在他身后,林萧到底没让她沾手替他拿东西。
林萧掀帘将手中较大的纸包递给林青筠,随即回身将另一个纸包塞给了佩环:“这是我用我的银子买的,给你的。”
佩环看着手上温热的枣泥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抬头扫了一眼林萧一身粗壮的腱子肉,再看了看自己有点肉肉但又分外柔弱的小手,不禁瑟缩着脖子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讪讪挤出了一个笑:“……多谢林护卫了……”
刚出锅的枣泥酥正热乎,包着枣泥酥的油纸包也染上了几点温热的油渍。
外层酥皮的猪油香气和内里枣泥馅的甜味混杂在一起,味道勾人。
林青筠手指修长,两下三下便将那纸包解开:“这家的枣泥酥臣从小吃到大,回府还需些时辰,公主先吃几个垫垫肚子。”
源源不断的香气从刚打开的油纸包里泄出来,孟红蕖忍不住探头去瞧林青筠手里的枣泥酥。
刚朝他凑近,猝不及防一个枣泥酥便塞到了她嘴里。
她眨了眨眼,乖乖地嚼了起来,头上的发髻随着她咀嚼的动作微微摇晃,漾出的弧度喜人。
朱唇翕和间,林青筠能感受到孟红蕖小小的贝齿不经意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碾过,酥麻中又带着点战栗。
他眼皮一跳,似是被烫着了一般,很快便收回了手。
狭长凤眼里眸光沉浮,起起又落落。
这枣泥酥的内馅红枣味儿十足,香甜又不腻,孟红蕖一脸餍足地舔了舔嘴角残留的几点碎屑:“驸马好像老是能找到好吃的东西。”
上次的浮圆子,还有这次的枣泥酥,都是让不喜食甜的她惊艳的口味。
“小时候,臣的祖父曾带臣去过那摊子吃过一次,味道极好,臣便记到了现在。”
听到林青筠谈及祖父,孟红蕖不由得悄悄竖起了耳朵。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说起他的家人。
她只从旁人的口中知道他幼失怙恃,其他的则一概不知。
林青筠却只淡淡地提了这一句,不再说下去。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那支被她不小心扫到了地上的方竹狼毫。
明明已不能再用来写字,却非得多此一举缠上细线将其保存起来。
“驸马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念旧许多。”
闻言,林青筠缄默了一瞬。
他不再说话,只微微颔首,似是在应孟红蕖的话,又好似只是为了垂目看一眼手中的枣泥酥。
他伸手,徐徐从纸包里拿出了一小块枣泥酥。
入口还是之前的味道。
狭长的眸子微眯。
清冷的目光悄然落在身旁人的眉目五官上,一寸又一寸地描摹,不动声色。
孟红蕖说的没错,他只恋旧,不喜新。
拐过喧闹的街市,迎面本是更为嘈杂的七弯路。
平城达官贵人惯常来取乐的醉欢楼和倚红楼,都在这街上。
但因着琴笙的事,醉欢楼门前如今是一片凋零,来客稀少,门口依旧有手握长矛的禁卫军守着,不时还有三两行人驻足街头一顿小声议论。
林萧徐徐驾着马车,迎面却突然窜出了一个人,好在他手上动作及时,将马勒停了下来才没撞上去。
那人“扑通——”一声便直接跪在了刚停下的马车前,凌乱不堪的发丝半挡着脸庞,瞧不清面容。
身上衣衫破旧,不能御寒,整个人哆嗦着身子,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那人嘴里不知一直小声喃喃着什么,只能依稀听到几个不算清楚的音节。
佩环盯着他许久,才辨出了是一直跟在琴笙身旁的大壮。
想了想,她掀帘子一一将外头的情况禀告给了孟红蕖。
听完佩环的话,孟红蕖面上有些愠怒。
醉欢楼里头个个都是人精,惯会见风使舵,这会儿琴笙被抓,竟如此欺侮在楼里没甚依托的大壮。
“你让大壮一道跟着马车回府,他醉欢楼里容不下人,我公主府还是养得起的。”
本来大壮就是她在路上中途从人贩子手中救下来的人,当时不过是不方便带入宫中,这才让他在醉欢楼随侍琴笙左右,现下她已从宫里搬出来自建了公主府,收一个下人并不是问题。
林青筠半掀帘子,清冷的目光在大壮身上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上驻留:“公主可想好了,真要将他带回府?”
孟红蕖扫了一眼不远处跪在地上的瘦弱瑟缩身影,点了点头:“他也算是个可怜人。”
佩环下车将大壮搀上了马车前头。
他身上的伤似乎极重,走路都打着颤。
离得近了,佩环才看到大壮的嘴唇因着干燥起了皮,唇上有好几处豁口,上头的血迹早便干涸凝固了。
瞧着怪可怜的。
想了想,佩环从怀里的纸包里掏出了一个枣泥酥递给了大壮:“刚从摊子上买来的,你趁热吃吧。”
大壮刚想伸手接过,一旁的林萧突然便大声咳了起来。
佩环一回头便对上了他那双瞪得如铜铃般的眼睛,身子抖了三抖,麻溜地便将那枣泥酥重新收了起来,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催促林萧驾车,恍若无事发生。
大壮:“……”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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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再回到府上时,孟红蕖先吃过了枣泥酥垫肚子,晚饭也没有多吃,很快便让佩环来备水沐浴。
带着淡淡芍药香的温热水雾袅袅升腾而起。
很快,水雾便淡了下去,娉婷的身影从浴池里起身。
赤着的嫩足徐徐踏过精心铺设的枫木地板,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
孟红蕖同往常般拿着巾帕绞干头发。
白生生的小脸被热气氤氲出了一小团红晕。
待出了浴间,孟红蕖如往常般趿拉着小巧的绣鞋,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要往床榻上去,却遽然察觉到了一阵视线往自己身上看来。
她回头,正好隐约看到了端坐在外间书案上的林青筠。
他似乎早便沐浴完了,黑发未束,已经半干,只余发尾似乎还带着些微潮意。
毕竟是她已睡了许久的屋子,只一眼,她便看出房间里多了什么。
书案上多出了一沓书卷,桌上古镜前多出了一支玉簪……
东西委实没有多少,但又确确实实在悄然间改变了些什么。
就如同东西的主人一般。
——“臣今夜一回府便将东西搬过去,保证不让公主头疼。”
他的动作倒是利索得很。
她回神,收了视线,坐在床前半低着头擦头发。
隐约有珠帘碰撞的声音响起。
孟红蕖抬头。
林青筠伸手拂过那水玉流苏珠帘,步伐款款从外间走了进来。
青檀木烛台上的光线黄晕,随着窗外的夜风舞动着,一路从青绿的衣角攀附而上,给向来冷清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
孟红蕖不由得抬首望去,在触到那双深沉不见底的眸子时,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
很快她便挪了视线,不动声色地擦着头发,只是捏着巾帕的手不自觉多用了几分力气,指尖微微泛白。
染了甘松香的高大身影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很快便挡住了大半的烛火光亮。
孟红蕖佯装愠怒:“驸马作甚么尽挡着别人的光。”
林青筠却丝毫不恼,眉目间的冷色反而都被这话给融了。
他拿过孟红蕖手上的巾帕:“臣冒犯了公主,便罚臣替公主擦头发吧。”
低沉的嗓音从耳际漫过,孟红蕖的心飘了飘,嗓音清脆地应了他:“随你。”
林青筠撩袍坐在了她身旁,身旁的床榻微陷了陷。
大手握着巾帕,力度适中。
孟红蕖舒服地半眯着眼睛,几欲就要这么便睡过去了。
烛火明明灭灭中,带着水汽的青丝也渐渐干了。
林青筠动作停了下来。
孟红蕖微睁了睁眼,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只见林青筠收了巾帕,很快便熄灭了房内的烛火。
一片黑暗中,耳边想起窸窣的宽衣解带的声响。
她脑子里轰得便响起了那本《银瓶梅》。
眼皮跳了跳,她先红着脸滚到了角落。
林青筠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无声勾了勾。
大手不过轻轻一伸,便将缩在一旁的人给捞了过来。
男人的身躯滚烫,干净的气息萦绕在孟红蕖周遭,一寸寸将她里里外外都慰帖了个透。
孟红蕖小手轻轻抵住了男子带着侵略性的胸膛:“……驸马要做什么……”
声音里却不自觉带上了些柔柔的撒娇意味。
林青筠将人结结实实地揽在怀里,嗓音低沉,语调缱绻:“夜深了,该歇息了。”
心蓦然就软了一下,孟红蕖老老实实地呆在他怀里,不再动弹。
他略带棱角的下颌缓缓贴上了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公主日后若是再想找人说话,亦或想喝酒,都来找臣吧。”
旁人可以的,他也可以。
孟红蕖心突得跳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酸酸涩涩的。
许久,她轻蹭了蹭他,就算应过了。
身旁的人未再出声。
孟红蕖抬头,林青筠不知何时已悄声入了眠。
均匀的呼吸声响在耳侧,孟红蕖轻呼了一口气。
心里却又生出了几丝失落。
毕竟是他搬回来的第一夜,不想他口中的歇息,竟真就只是单纯的歇息……
平城天气渐回暖,夜里也便有了些许春虫的嘒嘒鸣叫声,盖过了她轻轻的一声叹息。
房内的窗牖未像腊月严冬时那般关得严严实实,佩环翕开了一条缝,不时有夜风从外头隐隐约约拂进来。
黑沉的夜色中飘着几颗寥落的星子,点点光亮挤过那条狭窄的窗缝,落在华贵罗纹帐上,熠熠生辉。
孟红蕖小心从林青筠怀里退了出去,微仰着头细细打量他。
林青筠许是累极,这会儿正安然睡着。
他的眼皮是极为周正的双眼皮,闭着眼时瞧来是极为软和好相与的,但平日里又截然不同,满眼的冷清,让人不敢近身。
她向来拿不准他的心思。
他只消看上她一眼,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他从未同自己说过道过对自己的情意。
只有那日御书房孟羲和同她说的那句话。
——吾心仪昌平久矣……臣愿护她一世周全……
她将孟白兰视若亲姊,将琴笙视若知交,到头来却全都是一场空。
她突然就有些害怕起来。
怕如今这些,到头来不过又是另一个编织精妙的谎言。
她孟红蕖何曾如此患得患失过。
心渐沉了下去。
身旁的林青筠似是察觉到怀里的空荡,不满地蹙眉,又闭眼伸手将人给揽了回去,手上力度微微加重,她这回是再退不出去了。
耷拉着的眉眼微亮了亮。
罢了,她也不奢求太多,就这样吧。
就这样,也很好。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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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很快便入了二月,平城的街头巷尾都添了那么一两点春色。
庆河两畔的柳枝冒出新芽,河面隐隐泛出青绿色的涟漪。
因着花期较长,院子里的腊梅还在开着,但颜色大比不上之前,瞧着有些蔫蔫的。
两旁花圃里沉寂了许久的木槿花倒是开始有了些生机。
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了轻盈的崭新春衣,孟红蕖的心情似乎也轻快了许多。
春日和煦,就这么柔柔的从天上洒下来,绣着赤红芍药花的的裙裾铺满了金色的碎光。
膳房的一角,烟雾浓浓,隐约能瞥见孟红蕖在其中捂嘴轻咳的模样。
灶上燃着小火,小锅里头徐徐飘起一阵雪耳的香气。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用些雪耳羹来扶助正气,添补些元气,是最好不过的。
佩环探头瞧了一眼小锅,眼见着里头的汤水渐浓稠起来,很快便替孟红蕖灭了火,并顺手将那一小锅都倒在了事先备好的乌漆冰纹小盏上。
“这雪耳羹熬得刚刚好,公主这会儿给主子爷送过去,主子爷定欢心得很。”
“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熬的一碗羹汤,谈什么欢心不欢心的。”
孟红蕖语气不以为意,似是早忘了先前已经熬煮的七八锅乌黑而难以下咽的雪耳羹。
雪耳向来珍贵,府中库房也不过区区几大锦盒。
不过一个早上,便被孟红蕖祸害了大半。
孟红蕖捏起小匙先尝了一口小盏里晶莹剔透的羹汤,味道虽算不上十足美味,但也算得上甜香,至少是可以入口了。
她好看的眉梢弯了弯,这才满意地让佩环将小盏搁在了红漆描金海棠花花盘上。
整了整衣衫,她托起那花盘,欲往书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