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一夕倾覆,竟没有半点预兆,决明司也确实没有接收过少氏亡魂,所以他不肯信少衍已死。
迟修等他确认完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别白费力气了,少炎将他们的魂魄揉碎用于祭祖,祖巫都收下了才给了他弑神印,自然到不了你的地府了。他又将散丹熔铸成了一颗无极丹元,早已同质化,失去宿主后分开来也是纠缠不清。我只能说这里面确实有少川、少舫、少鸢、少典……以及你的阿衍。”
这么说少衍是真的死了。
娄绪一下子慌了神,颤抖着解开了覆在脸上的黄金半面具,掩面而泣,嘴里喃喃重复着两个字:“阿衍,阿衍,阿衍……”
世人不知,可迟修却一清二楚,这决明司的总司大人娄绪其实是一名女子。她曾化名为“柳絮”在四界游玩,至丹涧山偶然碰见了痴迷于剑术的少衍。少年挺拔清隽的身姿在月下熠熠生辉,也在少女的心中生根发芽。
柳絮日日躲在大岩石后面、树丛中、山洞里偷偷看他修炼。她会用判官笔把他的动作都画在岩壁上,帮他做记号。她画了一笔又一笔,一块又一块岩石……
直到有一日,少衍练成了“燕归来”,他拔剑时抽出的剑气毫无预兆地扫过来,划在了柳絮的脸上。少衍连忙收手,却为时已晚,他匆匆为柳絮包扎止血,才知道这女子就是留画之人。
其实,少衍正是看到了岩壁上的画才找到了自身破绽,他千方百计寻找的画画之人,如今出现了,他自然是惊喜万分。却因失手伤了她,懊悔自责。
少衍白日里去决明司看望柳絮的伤势,柳絮晚上陪他在丹涧山修炼。一来二往,二人便成了知己。少衍丝毫不在意柳絮脸上的疤痕,执意要同她在一起,甚至整日待在决明司陪她说话。
可好景不长,没多久少衍就得了一种怪病,找不到任何原因,半月后便形销骨立,全靠着她妹妹少灵犀的药血吊着才不至于陨世。
娄绪这才知道,鬼魂与活人待在一起久了,便会消耗他的阳寿。尽管她没有吸食少衍的寿命,但他的身体却仍然会一日日变得虚弱。少衍愿放下一切随她成为孤魂野鬼,守着决明司过日子。可娄绪不愿这位统领千军万马的魔将为了她葬送一生。
娄绪走投无路,只好去鬼域求了迟修,希望他能抹掉少衍的记忆,并补齐他被偷走的寿数。当时迟修并未向她索要任何代价,满口答应了。
后来,少衍果然被一块落石砸中,失去了同柳絮在一起的所有记忆,卧床静养数月后身体也日渐好转,但他永久地忘记了受他第一剑“燕归来”的女子。
娄绪回到决明司后便用了半块面具遮住了脸,还给迟修送去一把春秋渡月伞,以报答他的恩情,他和迟修的交情便是从这件事上开始的。他们后来也做了许多互惠互利的交易,虽说无足轻重,但这友谊却延续了下来。
迟修不贪图当时的小利,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他在这儿后面等着娄绪呢。
若说救少灵犀靠的是往日情分,那救下这一堆红珠子就是靠的算计。迟修好心机,他就知道娄绪可以为了救一个少衍,而爱屋及乌,去把他一家子都救了。
迟修只是佩服那传谣之人的想象力也着实丰富,就连尊神都以为他和娄绪有过命的交情。其实他也没本事动摇总司大人,只是善于利用人心罢了。在这场三角交易中,看起来他是空手套白狼,实则不然,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阳寿。
娄绪都走到门口了,却又折返了回来,哭丧着脸对迟修说道:“这些丹会进转生狱受四十九刑,但能不能生出灵识都看他们个人的造化了。”
言外之意,她可以救,但不保证能救得活。而且就算活了,也不过是变成了丹灵,和草木、牲畜修成的低等精怪无甚区别。
迟修见她一张小脸上泪迹斑斑,于心不忍,难得柔声细语道:“小娄,守得云开见月明,你和少老七的前缘未尽,莫忧心。”
得他一句“莫忧心”便是天大的承诺了。
娄绪回去时还在想:这人脸皮厚起来像个无赖,正经起来又像个兄长,特别是在他每次唤她“小娄”的时候,格外亲切。要不是她是天生的阎王,无亲无故,都怀疑迟修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
第66章 日曜石
入夜后,一青衣男子轻松地突破了太微垣的宵禁阵法,来到了一九殿。
原泱看着来者,淡然道:“东海如何了?”
男子躬身说道:“回禀尊神,肯悬崖勒马的仙者我都重新关押回去了,执迷不悟的仙者我已经悉数解决掉了,断浪遗简已修补好,整片海域风平浪静。”
男子抬头,露出了清癯俊秀的脸庞。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少灵犀一直带在身边的小侍从——吾又!
在鹿鸣试前,东海之壑便出现了细微的裂缝,原泱派沉洲前去查看,只说是涨潮时节,浪花激荡,将水幕撞出了些坑坑洼洼。可原泱总觉得是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着意搬移了千尺浪过去以防万一。
在辑思大会前夕,裂纹陡然增多,像是被一记重拳打在上面一样,满是凹陷。原泱便瞒着少灵犀,叫走了吾又,让他去看守东海,以备不虞。今日少炎来犯,果然放出了东海之壑的堕仙,正好应证了之前的种种凶兆。
从前伯遇惊讶于吾又是焚和五脉的魔,如今看来,他的实力远远不止展现出来的那样浅薄。能单挑众神,斩杀堕仙,修补镇海圣器,他的身份扑朔迷离……
吾又似有顾虑,继而问道:“尊神,主子她……”
原泱的桌案上放着一页崭新的白纸,上面用朱笔写了两个大字,他指着纸页上的字对吾又轻言细语道:“她无碍。你回去之后替我盯着这个人。”
:“他?!”吾又不敢相信。
原泱补充道:“少炎并非天族尊神,何来浮生一梦?我便猜测他所看到的是‘蛊惑梦魇’。”
吾又问道:“蛊惑梦魇?”
原泱又解释道:“在天师的记忆中,此梦魇能让人对梦幻泡影深信不疑,它能把预言描绘成既定的事实。心智不坚定之人便会身陷囹圄,无法自拔。这对少炎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笃定灵犀能助他完成宏图霸业。而我通过静影沉璧看见,给他梦魇指示的正是此人。”
原泱至今回想起那一幕,仍觉得记忆犹新,那样阴鸷的神色,那样轻率的语气,:“我与他在紫微垣东南角有过一面之缘,他曾问我‘头顶三尺有神明,那地下三千尺真的有魔鬼吗?’,暗指魔神埋骨之地并非在地下,而是在别处。他既知晓此事,就绝不是单纯的局外人。如今时机未到,他必定不会在此时轻举妄动,但事无绝对,还是小心为上。”
:“是,谨遵法旨。”
吾又追随尊神多年,不得不佩服尊神的格局,他今天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他的考虑是最周全的。再微小的细节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心里装着九州四界就已经够累了,上天还是要给他使绊子,该有的劫数一个都不缺。
少灵犀能平安降生在九州,除了娄绪的通融之外,还要仰仗禹农那支“化腐朽为神奇”的御笔。他瞒天过海,用一世生死劫换掉了另一个可怕的劫数,这样才算对等,才能圆满。这期间,为了不干涉到其他人的既定命谱,他修改得小心翼翼,看似一个小转折却也颇费周章。
原泱为了酬谢他的义举,决定在悬镜湖设宴款待。而禹农熬了好几个昼夜才终于圆完这个谎,抽了空来吃顿便饭。
原泱等了许久,禹农是扶着老腰来的。
:“听闻宛童元君昨日上午便前往岩积山采药了,要后日才会回来,少司命不该这个时候腰酸吧。”
禹农知道他是故意想歪的:“您就别调侃我了。我这前脚刚写完,天玑的仙侍后脚就来了,这不刚去是非台领完三鞭就赶来找你了嘛。”
:“三鞭?天玑用的不是万木藤条吗?”
:“前段时间长玺出事了,她的折腰鞭又不认主,就直接充公了,天玑就用这鞭子换掉了老旧的万木藤条。”
:“那少司命这是触犯的哪条啊?”
:“《神律》第八百一十条:少司命,应遵循天意,秉笔直书,对己清正,对人公正。不得偷天换日,逆天改命。这条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一样,我从前就有预感,迟早有一天我会栽在这条上面……”
司典星君天玑的小册子里面会定期浮现出触犯《神律》之人的名录,若是某宫小仙,则由宫主行刑,若是一宫之主,他便亲自上阵。若是不去领罚,就会被判定为堕仙。神族这个优良传统自上古时期就存在了,一直沿用至今。
禹农居然受了折腰鞭三下,怪不得疼得走路都费劲,他可是三十三天老资格的上神了,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他一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克己奉公,矜矜业业。就怕出了差错要去是非台受戒。为了给少灵犀编排一段生世,他也是豁出去了。
禹农撑着桌角扶着腰,慢慢坐了下来,四下看了看,愣是没瞧见那个爱凑热闹的小子:“怎么不见伯遇那小子呢?”
:“他在追瑾瑜的时候不慎跌下山崖,摔折了两条胳膊一条腿,我允他回老君宫里修养。他与灵犀交好,我怕他待在这里会触景生情,郁郁寡欢……”
:“如此也好。”
:“对了,后来你是如何找到少灵犀的?”
原泱把腰间的铃铛扯出来给禹农看:“双生铃,她到哪儿我都能找到。”
禹农不大相信:“这个铃铛要是真这么厉害,她失踪当日你怎么没找到?”
这点原泱也注意到了。他发现少灵犀腰间绳结的打法和之前不一样了,应该是被人取下之后重新挂上的:“迟修想让我在特定的时候找到她,自然不会让双生铃就这么一直挂在她身上。”
原来在米婆婆发现少灵犀之前,原泱就已经找到她了。零星为了抵抗东始侯,保护宿主,释放出了完整的焚和七脉。再加上菩提境里面获得的梵行七脉,她便拥有两套巅峰脉息了。
那日梓潼说她是五脉仙者,其实是低估了,重新封印雍和兽获得的馈赠可远远不止五脉。
原泱在决明司的河面上封印了她体内的丹元和脉息,以便她能以凡人之躯遁入轮回,也是杜绝旁人探查到她的气息。可还是没逃过判官笔的法眼,娄绪对此事知情,却不敢多言。只能依着迟修的意思,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把她送走了。
禹农质疑道:“可少灵犀确实被瑾瑜的归元扇所伤,魂魄早该飞散了才对。”
原泱浅笑着解释道:“巧就巧在,在此之前,神使去九里堤看望过灵犀,走之前赠了她一颗日曜石留作纪念。她怀里的这颗日曜石分散了归元扇大部分的力量,当真保了她平安。”
:“真君也是爱屋及乌……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决明司为何同意送她入轮回?你我可没这么大面子。”禹农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弄明白。
:“是迟修的意思。”
:“迟修?”禹农实在想不通他如此大费周章是在图什么。
原泱道:“灵犀的魂魄能顺利流入决明司,进入轮回道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我暂时不清楚他的意图,但既然他愿意做,这中间一定有利可图。他宁愿亏心,也不会亏本。”
今夜和少灵犀生辰那日一样,皎月分辉,明河共影,散银碎玉般铺满江面,婷婷柔风无意吹皱一江春,挑起星星点点浪痕。依依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你知道这酒是如何得来的吗?”禹农口味刁钻,觉得所有酒都辣喉咙,难以下咽,遂不爱饮酒。
他性子浅淡温和,也没有烦心事需要借酒来压制。他抿这一小口也顶多是“舍命陪君子”。倒不如给原泱唠唠这酒的来历,讲话本是他的特长之一。
原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
禹农学着说书人的样子,捡了块石头猛砸了一下桌面,开始娓娓道来。
第67章 飞矢论
话说瑶池的筱姬娘娘虽不胜酒力,却在酿酒方面颇有造诣。
曾访仙问道、查书阅典,闭门三月,取材无数,著了一本名为《沽酒醉西北》的小册子,里面详细录了数十种制酒配方和制作手法,其中“九酿制酒”一章颇具匠心,过程虽繁琐,但成品却实实在在精贵,十千才能提携一斗。
那年中秋,月圆之夜,筱姬将酒存于四方铜鉴里,沉入瑶池冰封保存,以贺西王母寿诞。结果好巧不巧,一挥袖间竟让她从瑶池镜上见着一位精于酿酒的魁梧男子。
同行之间总想切磋切磋,她没耐住性子,竟私自下凡与那凡人酿酒师斗艺,一来二往便爱上了他,并育有一子。后来月老清理姻缘红线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一端倪。
其实仙女、仙官游戏人间也是常事,只要照着禹农写的进展,不要逾矩都问题不大。但错就错在她因一己私欲误了西王母的寿辰,这可是仙庭翘首以盼的大事啊。天帝失了颜面,怒火中烧,将筱姬下了大狱。在是非台削了仙籍又剔了仙骨,算是给众仙立个样子约束约束。
这段事儿在漫漫仙史中本就是一个小插曲,算不得大事。老一辈话话家常也就传不下去了,比不得那些上神的八卦轶事吸引人。但是那筱姬和她凡人相公一起改进的酿酒术却流传至今,经久不衰。
那酒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西北风”。天上地下都这么叫,难得的志趣相投啊。这可是联系上界和下界的功臣,所有说这酒啊,是个好东西。
禹农的故事讲完了,原泱也彻底醉了。他举着喝光的酒壶对着月亮说了好多话。
“举杯独对月,醉卧西北风。真是好马配好鞍,烈酒无虚名哪。禹农你说对不对?”
:“这一盏酒都来得如此曲折凄美,难怪喉间回味尽是苦涩。别的酒都用醇香迷人,它却好,掺了断肠情,醉倒天涯人啊。禹农你说对不对?”
:“得意之时酒能助兴,落魄之时酒能浇愁。人生悲欢离合它就独占其二。禹农你说对不对?”
他清醒时很少叫人的名字,大多时候也循着礼数以神职相称,像方才那样一句一唤颇为罕见。
禹农起身将他的手拦了下来,夺过他手中的空瓷瓶,仔细问他:“你可醉了?”
原泱用手指戳着胸口,扯着嘴角露出苦笑:“这里痛得很清醒,很清醒,我不敢……偷懒……我不配拥有片刻心安。”
:“禹农,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众所周知,尊神除了天定浮生一梦,此生便再无梦境。
禹农惊诧道:“可是变数?”
:“我好像梦见灵犀了,梦见她在菩提境提剑自戕,梦见她为沉洲断臂,梦见她在九里堤外以命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