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的坚冰融化了,她把他带回热闹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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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是在几个月后发生的。
那天下午,库亚吉陪同怀孕的女儿散步,路过他们的小木屋,听见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母女俩不愿惹事,没听他们吵什么就快步走了,几天后知道了那场争吵的结果——
男人把姑娘送到北边的国界那边去。
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脸色很沉。过了几天,他去把姑娘接回来,两个人似是和好如初,手牵手走到小瀑布边,他低头吻她,动作很温柔。
但争执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后,越来越多。
库亚吉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姑娘时常离开他,到国界的另一边去,即使回来了,也还是放不下那一边,与村里的女人们坐在一起缝衣服时,总朝着故土的方向出神。
姑娘每次回家,男人一言不发,全程都接送,宽厚的手仔细地牵着她,就像第一次带她来时那样。
她留在中国那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不在的时候,他独自从村落中走过,灰蓝的眼睛偶尔抬起,看向月亮河的方向,什么也不说。渐渐地,村里的人又不敢跟他说话了。
后来,他开始与混乱的逃亡者城镇频繁接触。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只听说,逃亡者城镇越来越敬畏他,他有了跟随自己的势力。
有一天,美丽的中国姑娘又要走了,这一次装了很重的包裹,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要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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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姑娘竟是回来了。这一次看上去有些狼狈,因为没有人去接她,只有一只他曾经救过的还没成年的象。
村西的小屋已空了很久,到处是灰。她找到正照顾着襁褓中小外孙女的库亚吉,问天世去哪里了。
库亚吉支支吾吾地告诉她,他好像是失踪了。
姑娘一怔,追问。
库亚吉只好把村中的传言告诉她。
那个人做了逃亡者城镇中的一个头目,前不久,城镇中的几个势力产生大规模冲突,死伤无数,连城镇都被烧毁了。他没再回来过。
库亚吉没有说的是,大家都觉得他死了,连葬礼都已为他举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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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一个,在这儿,住好久。”库亚吉奶奶说着,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着眼前早已坍塌的小木屋。“她那时好静,和他在的时,好不一样、不一样……”
傅默呈说,“最后她又回国了?”
库亚吉奶奶点点头。因方才说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对中文的语言记忆苏醒了不少,嘴里也稍利索了,“他都不在了,她一个,没意思了么……”
这时,早间见过的那个魁梧男人提了篮子走过来,里面装着一种形貌奇异的蓝色野果。它是小小的,每个都不到半个巴掌大,果皮与果肉都是半透明,隐约可见里面的长片状深色果核,看上去像玻璃球里塞了张神秘的小纸片。
库亚吉奶奶很热情地把两个野果从篮子里拿出来,一手一个,说,“这是,我们节日吃的,好重要,好重要……”她往身后的村落一抬下巴,“你们看。”
傅默呈和谢亦桐看过去。
天已黄昏,村落里热闹了起来,采野果回来的人在家家户户门前的陶碗里装上这种奇异的蓝色野果,大家都很高兴,确有节日气氛。
库亚吉奶奶思索一阵,将这果子的名字用中文译给他们听,“回归果。十年一熟,十年一吃。你们好巧。”
谢亦桐说,“它叫回归果,那么,它在艾什加拉语里就应该是叫……”她回忆一阵,用傅默呈艾什加拉语的发音说,“艾什加拉。”
库亚吉奶奶很高兴,连连点头,把果子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她说,“艾什加拉人,都要吃,艾什加拉果,回归果。这是,祖先赠与我们的礼。十年一熟,十年一吃,每次,都是仪式。”
谢亦桐看着村落那边。
黄昏里,人们端着陶碗,在瀑布附近的水流中把果子仔细洗干净,并不急着吃,连急吼吼的孩子也不给吃。洗好了,重装进陶碗里,嘴里朝天上念念有词一阵,也许是在向自然祷告。然后,很珍惜地把果子端回家中。大概是要在晚上寻一个安静时刻,一家人坐在一起,回顾过去的十年,畅想未来的十年,很郑重地咬开它吃下去。
每个果子都像一座生命里程碑。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库亚吉奶奶说,“果子,很重要。中国夫人后来,也吃过两次。第一次她自己回来。第二次,是她的,嗯……”奶奶不太搞得清楚中国话里的亲戚称呼,想了半天,才说,“她的,侄女,嗯,外甥女,嗯,她的一个女后辈,来拿的。她那女后辈,还来帮她看过这里,好几次。给我们带了,她们那边的好东西,我们,也送她们礼物。”
她微微抬起头,思索一阵。年纪大了,日子有时数不清。半晌,只说,“不过好久没来了……这几次吃果子都没她……”
然后,她望着傅默呈,缓缓地、很欣慰地笑了。他有一双艾什加拉的灰蓝眼睛,眉目神色与那位美丽纤细的中国夫人一样温和。
库亚吉奶奶很高兴,笑说,“她和那个人,在一起,不长,甚至没一起吃过这果子。他们都很久没回来了……但,既然有了你,他一定,是没有死,他们在外面一定,是重逢了,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