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毁掉了她很多的东西,但却赐予她一种能敏锐觉察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细节,以及能很快将事物梳理到核心的能力。
就如此刻,徐颜只讲了俩遍,陆大海便全清楚了。半小时不到,她便自己开始上手处理零件了,徐颜愣愣地看着她,自己当初刚入厂,那可是实打实的学了整整一个上午。
很快工人们便对陆大海有了初步认识,不爱说话,性格偏冷,还有,极其聪明。
大约大家都知道了陆大海是来兼职的,所以没什么利益冲突,对于这个年龄很小的女孩子,大部分人表现的很友好。陆大海渐渐融入这里的人中,她很努力的在工作,而且经常主动申请加班,她本来的设想是,这俩个多月的工资可以把欠学校的报名费一还,上大学的钱她再慢慢赚。可没想到,陈顺一下子都替她还完了。
那么这些工资就可以用在上大学第一年的学费里,如果能多赚点,那连生活费都可以解决一部分了。
剩下的生活费等自己上大学后再打工慢慢凑。至于那个信封里的钱,陆大海并没有打算动。
她在心中给自己的大学生活画了一张美好的蓝图,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女孩子,忙碌的奔波在比宁永市更加宽广的马路上,笑地格外开心。
陆大海有时会在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忽然想到,她很长时间都没有绝望到想死的感觉了,自己仿佛忽然间就从绝望的情绪里逃了出来,很像是——回光返照一般都情绪,这有些奇怪,也让她惶恐不安。
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想到自己要念陈顺念过的大学,要飞去更广阔的地方了,她就觉得,自己该摒弃那些毫无意义的杂念了,再没有什么比她走出这里更重要,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
快了,就快了。
流水线的工作总会让人暂时忘却时间的流逝,仿佛只是在那里坐了一会,初升的阳光便已降落。似乎只是和工友们刚刚熟悉起来,报考志愿的日子便到了。
这个时候,高考报志愿完全属于盲报,就是考完试,也不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最多就是自己估一个分,然后就要选择学校报考了。
今年学校要求让所有学生统一在学校报名,理由说起来有点心酸。
去年同一时间,一个高三学生家里没电脑,就选择了去网吧报名,那男生大大咧咧,报完名都没检查一下就点了确认,然后他很开心的就去玩游戏了,再然后,由于他弄错了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的学校代码——结局就是,他以超过一本院校二十分的成绩去了一个二本院校,于是他成了一个小城市那一整年关于高考的谈资。
学校痛定思痛,今年开放了三个大计算机室,每半天解决三个班的学生,每个班配备四个指导老师,现场统一报名。
顺序是倒着来的,七、八、九班昨天上午报的名,四、五、六班昨天下午报的名,而一、二、三班,则是今天上午。
陆大海在排班的时候就申请了今天休假,这一天她早早的就起床了,穿了一身洗的发白的干净衣服,然后从包裹里掏出自己最喜欢,最舍不得在平日里穿的一双小白鞋,那是学校歌唱比赛时有家企业赞助的,每人一双,用帆布做的,真的很好看,她只在歌唱比赛时穿过一次,就再也舍不得穿了。
她登上了去学校的公交车,今天天气格外闷热,一大早就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纵是如此,陆大海却感到了久违的开心,她扶着车把手,心里竟想起了父亲还在世时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父亲宠她,把小小的她抱在怀里转着圈圈,她开心的笑着,眼里还没浸染上忧郁……
忽然她眼皮跳了一下,她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以为是一小滴汗珠刺激了哪一根睫毛,并没有放在心上。
陆大海在学校附近的公交站下车,这是她自从考试那天后第一次回学校,就连已经举办过的毕业欢送会那天她都没回去,因为每个人要交五十块的份子钱,陆大海那时候还没发工资,她拿不出来。
径直去了计算机室,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到了,由于报名还没开始,他们大多三三俩俩的聚在一起,或兴奋,或悲伤的聊着天。没人注意到陆大海。
陆大海找了后排角落的空座位,启动一台电脑,她再次打开一张自己早就记好的纸,学校代码,地区代码,学号,身份证号……她有些激动还有些紧张,这是大事,一个数字都不能错。
四个信息科老师步入教室,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竟然有熟人,陆大海在学校时的舍友,那个丢了手机的齐雨唯。
不用陆大海开口,身边就有俩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讨论,“我听我朋友说,信息科缺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找了她去帮忙,她是三班的,高考后一直在信息科兼职,很早就在帮信息科的老师处理关于报名的各种问题,现在估计已经成为‘专家’了。”
又有一个人惊讶嘀咕一声,“她一个学生帮老师处理,还真是活久见系列,”但随即上面的老师开始讲话了,那边就再没了声音。
陆大海大约知道为什么,齐雨唯曾说过,她求着她妈买手机就是因为自己喜欢研究计算机知识,可她买不起电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买台手机。
为了一个爱好能做到这种地步,那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一定差不到哪去。
终于开始填报志愿了,一位年龄偏大的老师从第一个步骤开始,每一个细节都仔细、缓慢的带着学生往下进行,其余三个“助教”游走于学生中,不断解决着学生遇到的每一个问题。
所有学生都严肃的看着眼前的电脑,生怕点错一个小小的数字。
头顶的风扇呼哧呼哧作响,可丝毫不能缓解夏日的燥热和机房的沉闷,此刻的机房活脱脱一个热炉子,陆大海感觉手心有些黏腻,她掏出一张纸巾仔细擦了擦手,等手完全干了后再次握上鼠标,她告诉自己,要镇静,不要紧张,只要认真仔细的去做好,就一定没问题的。渐渐地,她的手越来越稳,心越来越静。
直到最后一个确认点完,陆大海狠狠吐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几个老师依然在紧张的巡视着,他们满头大汗,却忙的来不及掏纸巾,就用已经沾染无数汗水的衣领不断擦拭着从颈间坠落的汗滴。最后一个班终于完成,对老师们来讲,一项责任重大的工作总算落幕,心脏在半空中飘了那么久,总算能暂时落回胸腔。
等下午再次统一检索检查一下全体学生的报名信息,学校系统整体一发送,这件事就可以完全结束了。
报完志愿,交情好的学生们相约着去吃饭了,陆大海今天一整天都休假,她想在学校里再走走,再看一眼她待过的每一个角落,今日过后,也许就再也不回来了,在这里的记忆,其实大多是不好的,可是,也就是这个处处都不好的学校,当年毫不犹豫录取了她,给了她三年的补助金,允许她欠了很久很久的学费。
这就使得陆大海的心情很复杂,她想让自己有一个明确的爱或恨,可是,她的心只会百感交集,于是她索性什么都不去想了。
第19章
她静静的走过宿舍,走过教室,走过水房,走过学校后山的那一片林子,冬日里萧瑟的树干早已长出了万千根充满生命力的枝条,每一根枝条上,都缀着嫩绿清新的叶子,林子里枝繁叶茂,绿意盎然,仿佛那一场场发生在这里的情景,都只是做了一个个噩梦,她没有躲在树后哭泣,她没有和许君粲决裂,她也没有发狠的踢打树干,让脚痛了很多天。
她静静走过国旗台,走过围墙的每一个角落,走过实验室,走过校门口的第一任校长雕像,走过上体育课时常去的乒乓球桌,她摸了摸球网,绿色的网子轻轻颤了颤。
去食堂里吃了最后一顿饭,然后又去了操场,三年里她从没有得闲能去操场坐坐,这最后的一天,她想去实现这个祈望了很久的梦想,那就是能在操场上,静静坐一个下午。
纵然天气闷热,空气里一点风都没有,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然后又渐渐干透了。陆大海依然欢喜的坐在草坪上,实现了好久以来的梦想,怎能不开心。
她躺在温暖的草坪上,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渐渐睡着了。她做了梦,梦里她和陈顺一起在大学的操场上散步,他们的手牵在一起,陆大海好开心啊!她竟然真的牵到了陈顺的手。
她知道不该这样的,她配不上陈顺,可是她太奢望这种感觉了,哪怕只能牵一时半刻,哪怕下一刻陈顺就发现自己牵错了人,狠狠甩开她的手,那也没关系,至少她曾拥有过这短暂的美好。
他们正在聊天,陆大海记得他们从来都没有聊的那么开心过,俩个人都笑的前俯后仰,好像在讲着什么天底下最令人开心的事。
“咦,那是谁?”他们正笑着,梦里的陈顺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地方,陆大海顺着那根修长的指头看过去,就见不远处,一个蜷缩成一团坐在草地上的背影,那是一个男孩子的背影,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头埋在膝盖里,身体一抖一抖的,似乎很是悲伤。
二人牵着手一起走过去,陈顺拍了拍那个男孩的肩膀,男孩停止了抖动,慢慢把头从膝盖里□□,然后朝陆大海这个方向转过头来。
“嘶……”陆大海倒吸一口气,怎么会是——陈顺。
陆大海不可置信的扭头,就见身边拉着她手的人,饱满的皮肤像是在一瞬间被抽干水分,迅速干瘪下去,血肉消失,只剩下发黑的的皮包裹着骨头,眼眶里前一刻还水润光泽的眼珠,后一刻便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俩个黑洞。
陆大海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她僵硬的去拔出自己与陈顺交扣的手指,却发现缠着自己手指的是无数条密密麻麻的细蛇。
“啊……”她绝望的大叫,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在碰到地面的一瞬间,她狠狠抖了一下,然后,她便醒了。
天空乌云密布,马上就要下暴雨了,兜里的手机正呜呜的震动,陆大海的手正摊放在草坪上,指缝间充盈着细碎的草屑。
陆大海一轱辘爬起来,掏出手机,她看到屏幕后皱了皱眉,是一个陌生号码。
陆大海按下了接听键,“喂?”
“陆大海,救救许君粲吧!我不知道他的手机号,只能打给你了……”
竟然是那个去信息科兼职的齐雨唯,可陆大海的注意力显然只放在那几个关键字上。
“许君粲?他怎么了?”
齐雨唯在抖,仿佛冷的厉害,牙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张,张崇光,他,他他……”
一股巨大的恐慌从心中升起,“你快说,他怎么了?”
“他要修改许君粲的志愿。”
重重的“哗啦”一声,大雨瓢泼而下,巨大的雨点砸在大地上,几乎是一瞬间,干裂的大地就换了颜色,陆大海那一身洗的发白的衣服刹那间全湿透了,白鞋溅上了脏污的泥土,顷刻就被毁得干干净净。
“陆大海,怎么办呀!我刚刚回去取落下的书包,就听见他们在里头说话,我听见,听见他们要改许君粲的志愿,让他上不了清华。”
“陆大海,就剩十分钟了,六点一到,全省的报名系统就要关闭了,他们说趁着这段时间让一切都无法挽回。”
“陆大海,我太害怕了,就跑走了,陆大海,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啊?”
“啪”
手机掉落在地上,溅起脏污的水花,原地,已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踪影。
陆大海拼了命的往信息科跑,不可以,不可以,许君粲报了清华,他考上清华是铁板钉钉的事,他不能被毁在这一步。虽然他家里有钱,可陈顺说他的父母都不关心他,他能得到所有看起来很完美的一切,可却从来得不到父母的爱。
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他甘当一个混混反抗所有规则,同样又为了证明自己,他又可以次次考第一,这样的孩子,他的内心其实并没有形成强有力的自我价值支撑,他所有的骄傲都薄如纸张,也许考上一个好大学,得到一张红灿灿的录取通知书,是和她一样,也是譬如生命般重要的事。他的人生,怎么能毁在张崇光的手里。
陆大海终于快到了信息科所在综合楼,她眼里只有在二楼的那扇宽大的门,所以她没看见角落里那个身影,有个女孩在那里躲着,手指甲嵌进掌心里,她喃喃低语,“陆大海,我只能帮你们在这了,就当,是冤枉你偷了我手机的歉礼吧。”
被班主任马老师推荐来信息科帮忙后,她偷偷查过丢手机那天的监控,那天深更半夜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溜出去给宿管阿姨递了一个东西,那个人并不是陆大海,而是一向以善良可爱自居的某个“三好舍友”。
她没有告发,一是她害怕没人相信,二是这件事牵扯到了宿管阿姨,她还要在宿舍里住到毕业,不能得罪的人太多。
所以,只能由陆大海背着这口恶锅了。由此,她心中总是有所愧疚的。
大约十分钟前,信息科的工作人员对这次报名的所有工作都收尾后,信息科主任就让所有人都下班回家,大家皆是一脸轻松的下班,终于能踏实睡个好觉了,谁会不开心?包括这个兼职生也跟着下了班。
真的是偶然把书包落下了,她回去取,才撞见了这件令人惊悚的阴谋。所有在信息科工作的人都知道,全省报名系统最后关闭之前,报考信息是可以修改的。
看着陆大海马上到门口了,齐雨唯叹了口气,转身就走,顺手扔掉了曾偶然捡来的电话卡。
“嘭”。
信息科的门被重重一脚踢开,里头总控台前的俩个人惊慌的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站在逆光里,冷白的光洒在她不顾一切又苍白冷凝的脸上,印得她堪比阎罗。她一步又一步无畏地朝着张崇光走去。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亏心事就这么被发现了?
“你停下。”张崇光勉强找回理智,不久前他被许君粲的爹搞丢了工作,媳妇要跟他离婚,父母骂他没用,孩子只知道没完没了的哭,他受够了,他要报仇,他以前抓住过信息科主任的把柄,他与信息科主任合谋,事先损坏了所有监控,他们打算乘岗位之便,在报名系统关闭的最后十分钟内改掉许君粲和陆大海的志愿,任他天王老子也别想再挽回了,还想上清华,我他妈让你上个屁。我过不好,你们都别想好过。
他要让那俩个贱人掉入地狱里,永不得翻身。
就差最后俩步了,把许君粲报考的所有学校的代码全打乱,点个确认,许君粲的志愿算是全毁了,然后再毁掉陆大海的……他看向一旁的信息科主任,眼睛猛然骤缩,“你动啊!怎么不动了?”
信息科主任手抖的厉害,“崇光,我们被发现了,完了,我们都完了。”
陆大海没停下来,她用相同的间距一步一步向前走,她从一排又一排的电脑中穿过,走向最后一排的总控台。
张崇光已经疯了,她顾不得越来越近的陆大海,他想越过信息科主任亲自去改那几个数字。
刚敲了几下,就被信息科主任挡了回来,信息科主任看着陆大海,眼里涌出恐惧,已经被发现了,他的人生也要完了。不该做这种事的,干坏事遭雷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