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就是这么奇怪的,仿佛是生命跌落在谷底久了,终于开始反弹起来,有一丝希望在她心底慢慢扩散,她想离开,不管好的、坏的,她都想离开,而且,就快了。
离高考,只剩三天。
“考场规则都已经给你们仔细讲过好几遍了,现在,还有没有不清楚的同学?有问题我们现在就解决,过了今天,学校就放假了。”
马文梅站在讲台上,开着高三一班最后一次班会,她依旧冷艳严肃,没有什么笑的表情,可每个人都是有心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们大多都知道,这位总是冷着脸的新任班主任,其实有一颗比常人更火热的内心。
下面坐的孩子们好多人都红了眼眶,他们桌子上的书大多已经拿回家或者直接卖了,桌面上从未有过这么大的空间,他们可以随意趴着甚至躺在上面都行,可是,没有人开心得起来。
迟迟没有人说话,马文梅只好再次出声,“总之所有注意事项都已经写在黑板上了,你们都默写一份,考试前再看看,高考本就不容易,别因为其他意外的事丢分。大家都明白了吗?”
这次在坐的学生们总算有了反应,“明白了。”
马文梅视线环绕教室一圈,仿佛根本没看见那几十双通红的眼睛,“考试前俩天千万别熬夜,用最好的精神状态上考场,知道了吗?”
有女孩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班里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教室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哽咽声,“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大家收拾好东西各回各家,我们毕业欢送会再见。”
“再见”。
“再见”。
道别的声音开始在教室里回响,虽然考完试还会再见,可大家都知道,这些同窗三年的朋友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见一面就少一面,不论心肠多硬,在这样的时刻,免不了都会心软些。
令陆大海意外的是,大约是离别的缘故,不管怎样都影响不到自己往后的生活,有几个平时话很少的女孩也过来说了声再见,陆大海笑着都回了,“再见以及谢谢。”
陆大海没有家,她只是从教室回到宿舍整理了一下东西,晚上又出现在教室继续复习,出乎意料的是马文梅也没有回家,她把陆大海叫出教室,然后告诉了陆大海一个说不出是好还是坏的事情。
张崇光出事了。
张崇光在学校后勤部当了小组长,所以当一个后勤人员将拾到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交给他时,他动了贪念,这个年头,笔记本电脑的昂贵程度是一般家庭所不能承受的,是个人都知道这台电脑的价值,再加上他刚被降了工资,家里生活并不好过,所以他把电脑偷藏了起来。
却不曾想,这台电脑却是学校大名鼎鼎的混混许君粲之物,最重要的是,电脑里有许家公司不得为外人知的内部资料,于是,丢电脑这件事便被捅破了天。
许家父亲直接找到校长,学校动用了所有监控、人力物力的投入,终是查到了那个捡到电脑的清洁工,于是顺手牵出了张崇光这个手脚不干净的瓜。
这次他的表姐夫没办法保他了,牵扯到这种问题,他只是革职而没被送到公安局就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马文梅忧心忡忡的告诉陆大海,紧要关头,必须格外注意,狡兔将死,谁也不知道他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陆大海应了,她格外仔细的检查了准考证,铅笔尺子等这种必须用到的东西,她有限的社会经验想不到那么多毁了一个学生的方法。她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的应对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第17章
终是迎来了这一刻,被大多数家长认为能决定孩子命运的这一刻,寒窗苦读十几载的孩子们检验成果的这一刻,就像漫天的雪花总要落地一般,所有高三的学生终于来到了人生的第一个节点——高考。
后来再想起那俩日的光景,陆大海脑海里有些模模糊糊的,总是记不起具体的情景,大约一个人越是紧绷神经去做的一件大事,记忆力就越是模糊吧!她隐约只觉得那俩天格外顺利,心里又有几丝雀跃,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要报考的学校,那所位于省会城市的学校,医学系非常有名,她想成为一名医生,更重要的是,那是陈顺念过的学校。
纵然一直以学渣自居的陆大海,可是在经过大半年没日没夜的努力后,她知道,考上那所大学应该是没问题的。
俩天的时光在人生长河里,快如一瞬,这是理科考场,等最后一门理综考完,万千考生们撒丫子跑出来,考场外有人欢喜,有人悔恨,有人怒骂,有人痛哭。人生百态在一场考试中便显现的淋漓尽致。
陆大海形单影只退场,并没有发生任何需要她处理的突发情况,所以她安安静静的离开,乘了一辆公交车,先回学校拿了本就不多的行李,将一袋非常珍贵的糖抱在怀中,这是陈顺上次在火车站送她的糖,本应该早就吃完的,可是,这么长时间她竟然一个都没舍得动,甚至连包装都还是完好的。她抱着糖,提着行李,然后去了一家早就找好的兼职厂子,那里有员工宿舍,陆大海正好有了落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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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婶,我没迟到吧!”
厂里管人事的李婶从八点档狗血剧里抬了抬头,“你是新来的吧,今天都这么晚了,你从明天再开始上工,先去宿舍收拾一下。”
手粗脚粗的李婶说完就将视线转回电视屏幕里,那头男女主角刚解除误会,正热烈的抱在一起,李婶哎呦一声,刚刚说话的功夫不知他们是不是已经亲过嘴了。
“哎,好的。”陆大海答应一声,可自己还不知道宿舍在哪里呢!“那个……”
“闭嘴,老娘正看到关键了。”
于是陆大海站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眼睁睁看着李婶对着屏幕又是哭又是笑的,电视里男女主角眼看就要亲上了,结果那扇恰到好处没关上的门被人使劲推开,同时还伴有一个兴奋甜美的声音响起,‘老公,我怀孕了……’
李婶哇的一声哭出来,石头一样的拳头重重砸在茶几上,陆大海心里一颤一颤的,她怕那叮咚作响的茶几马上散了架。
不过三十秒,电视里响起了悦耳动听的歌声,果然电视剧都是一个套路,关键时刻必要等到明天才能继续欣赏。
陆大海犹豫片刻,不知道在这种时刻是否应该先出去一会,免得无辜躺枪,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动,谁知道李婶这情绪啥时候才能过去,自己在外面得傻乎乎站到什么时候?她决定,乘着暴风雨将来未来这个空挡,先发制人。
陆大海大喊一声,“李婶。”
那哭声戛然而止,愣愣转过头来。
“李婶,宿舍在哪?我第一次来,还找不到。”陆大海强迫自己调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最大幅度的笑脸,脸上写满了谄媚。
一张平日里总是冷着的一张脸,忽然摆出一副极致热情似火的样子,可想而知那种“扭曲”的形状该有多么恐怖。
李婶也不知道从哪边受的刺激更重一些,她呆呆的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上面,下意识说了句“楼上。”
陆大海快速到了声谢,赶紧转身离开,就像后面有什么怪物追她似的。
李婶浑身抖了抖,双下巴上的肉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摇摆着。等她反应过来,电视上连片尾曲都播放完了,于是又一阵哭天喊地的声音从那间房里爆发,路过的几个刚下白班的工人停下闲谈,快速远离那块地方。
陆大海到了楼上的门口,却发现铁门紧闭,她后知后觉拍了拍额头,她没有钥匙。费了千般功夫才找到宿舍,这不是全部白费了嘛,她像石雕一样站在门口,思考着自己应该怎么办,不过万幸,和她将要成为工友的一群人正好下班了。
几个工友热情的将陆大海带入屋内,枯燥的流水线生活让她们对任何一点生活的小插曲都格外感兴趣,一群人围着陆大海将她推到仅空的一张床位上,有人还夺过陆大海的行李帮她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她们七嘴八舌的问着一些从哪来?多大了?有男朋友吗?这是第一次来厂里干活吗之类的问题,陆大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反应。
要不是她们每个人都绽放着笑颜,旁人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场以多欺少的合伙欺凌案。可实际上那只是一个有点热情过头的欢迎仪式而已。
陆大海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有些不知所措,可正是由于有些反应不过来,才令她看起来格外乖乖巧巧,惹得这些年龄偏大的女工们一时间慈母心泛滥。
“我,我,我……”陆大海“我”了半天也没蹦出第二个字。
直到其中一个女工感觉到了陆大海的不自在,于是开口打圆场,“好啦好啦,人家第一次来,你们可别这幅饿狼似的样子,小心把人吓跑了。”
陆大海升起一股诡异的恐惧感,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女工们终于有所收敛,又关心几句便散开来大半,她们争着去洗漱,洗漱完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陆大海身边又一窝蜂的都散了,只留下那个替她开口解围的女孩,看起来比她大点,但也是青春正好,她笑着说道,“你别跟我们计较,我们一直在流水线上加工零件,一开工就是一整天,平日里没什么可逗的乐子,这一来新人,不就都撒欢了嘛”,解释了半天,女孩还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陆大海一颗心总算落在了肚子里,随即又摇头失笑,自己也想的太多了,这是马老师介绍的暑假工,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呢!
那女工看陆大海自顾自笑着,吓了一跳,“喂,你没事吧!”
李大海回过神来,“哦,没事没事,就是忽然发呆了,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能认识你吗?”毕竟是刚出社会的小菜鸟,陆大海问话时还带着一点怯。
其实说起来这也不是陆大海第一次打工,她从初中起,就已经被逼着去学校旁边的小饭馆里洗碗了,那时候她那母亲威胁她,不去干活就别再上学了,为了能继续上学,陆大海十三岁的年纪,就默默在餐馆后厨洗了一年的碗。虽然那也算一份打工经历,但她往往都是一个人坐在脏污的盘子中,持续不断的洗着一个个碗碟,不用跟人交流,也不用说话。积累的社会经验几近为零。
纵然后来换了工作,但是……不提也罢。
因此,此时的陆大海依然不懂怎样与人相处。
那女工愣了一下,但随即又婉颜微笑,“哎!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我叫徐颜,来这里上工三年了,你呢?叫什么名字?”
徐颜好奇的看着陆大海。
女孩的亲切似乎让陆大海很是舒服,她自然而然的介绍道:“我叫陆大海,来这里兼职俩个多月。”
“什么?兼职?”徐颜震惊的问到。
陆大海惊讶的看着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我们这里很少收兼职工的,一般都是长期工,难道是——”徐颜拉长了声调,“你应该找了什么人吧!有熟人作保的话,那兼职也没问题的。”
陆大海愣住了,有人作保?是马老师介绍自己来这里做兼职的,马老师她——帮助自己太多了。
见陆大海好一阵不说话,徐颜大约也明白了陆大海是很容易发愣的性格,她拍了拍陆大海的手背,说道:“好了好了,你也去洗漱吧!今天要早点休息,明天第一天上工,你可得精神点,流水线上的工作虽然不要求技术多高,但千万不能打瞌睡呀!”
陆大海感激的看了一眼徐颜,道了一声谢,然后在徐颜的帮助下铺好床,洗漱完便睡了,不论如何,这一天总算结束了。
高考结束的那个夜晚,大多数考生狂欢的时光,陆大海早早便睡了,因为她第二天必须早起,赚取上大学的学费。
第二日七点一到,就有几个女工起床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陆大海其实早就醒了,在学校养成了六点起床的习惯,每天六点准时就会响起生物钟。
只是如果她一动,那架子床就咯吱咯吱的响,为了不吵到工友,她又眯了一会,直到又有人起床的声音响起,她才格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起来。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早起的人大多已洗漱完毕,剩下的人终于一窝蜂的全爬起来,洗漱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就连那个很少有人做饭的厨房都被挤得满满当当的。
刷牙声、水流在盆里的声音还有一盆水哗啦一声倒出去的声音全部混在一起,嘈杂一片。里边的人挣扎着要出去,外边的人呐喊着要进去,早起洗漱弄得跟打仗一样。
早已洗漱好的陆大海被这个架势吓懵了,看来以后还是得早起些啊。不过,也就这点空闲的时光,陆大海才有机会细细大量着这个宿舍,这是一套一百多平三室一厅的套房,每间卧室还有客厅里都分别摆了三张俩层的架子床,一个卧室有六个人,乘以四就是二十四个人,也就是说,一整个宿舍总共住了二十四个人。
其实,除了人多些,这样有卫生间,有供暖,有空调,房子还舒适的宿舍条件真的是很不错。
比起自己之前住的那个房子,实在是好了太多太多。
第18章
早上去餐厅吃完早点,陆大海去找了李婶,今日的李婶看起来正常些,比起昨日那张大悲大喜的脸,今日的她的脸更趋于面无表情,她从库房里拿了一套工作服给陆大海,包括五个口罩俩个工帽。
然后带陆大海来到厂房,一路上给陆大海讲了公司的规章制度,又介绍了流水线的大概步骤与需要注意的点。陆大海听得很认真。
她们走进了整个流水线所在的大厂房,各种大机器还有各类大小不同的管道错综复杂的排列在半空中,地面上是一条圈成椭圆形的流水线,在流水线的外缘,每隔一米左右就坐着一个戴口罩帽子的工人。
陆大海看见,在这一圈不下百人的流水线上,还有不少男性工人。
“徐颜,过来。”
在陆大海熟悉环境的时候,李婶喊来了徐颜。
“徐颜,她就由你来带,给你们一个上午的时间,下午她要能独自上岗。”李婶到底是管理一众厂工的工头,正经说话的时候,气质拿捏的没的说。
陆大海都有些怀疑那对着电视屏幕痛哭的人和今天一脸正经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好嘞,李婶,包在我身上。”徐颜偷偷的给陆大海眨了眨眼睛,开心的说到。
陆大海也很开心,能由徐颜来教她。李婶一声令下,徐颜就拉着陆大海离开了,徐颜把她带到自己做工的工位,然后一点一点慢慢的教着她。
陆大海非常认真的学习着,这是马老师为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她非常重视,绝不能轻易掉链子。
她本也不是笨人,只是大概是抑郁症的缘故,让她看起来呆呆的,反应也有些慢。这都是其他人能看见的表面,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样的人其实更善于将情绪都隐藏起来,每件事在她心里都会呈现出一个清清楚楚的脉络,在做出反应之前,她早已考虑过无数可能的前因与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