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昱率先下了车,淋着冻雨稳步走到越野驾驶位的玻璃窗前停下。
“有什么事,跟我说。”
他嗓音低沉,雨水顺着两颊的碎发流过喉结,浸湿了领口的夹袄。
越野车的车窗缓缓降下一些。
海哥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又吐出,说道:“兄弟,又见面了。”
川昱一动不动:“小姑娘不懂事,差钱差事儿,跟我说。”
海哥轻哼了一声,靠在车窗上一边吸烟,一边笑。
车里另一个男声油里油气地调侃:“治沙子的,穷鬼一个,掏空了家底还不够吃顿香的,找你?你能陪我乐呵?还是家里另有个妹子急着寻妹夫啊?”
川昱忍着,淋着雨任凭他嬉笑侮辱。
车窗覆了黑膜,看不见车内的情况,但车里的人在笑,一个、两个……乌尼看到的并不是全部,车里除了海哥,至少还有两个男的。
海媚从副驾驶凑过头,摆了摆手:“谁说他不能抵事儿,我怎么觉着……还不错。”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下流意味十足的哄笑。
这次川昱基本可以断定,绑了何遇的一共三男一女,四个人。
只是后座的情况他无法看清,无法确定何遇在车里的处境。
“放走那两只大鸨的人是我,害你们亏了多少钱,你开个价,我一定凑够,一分都不往下压。”
“钱?哼!我那天差点儿没叫你们那一棍子抡死!看清楚了!你赔?”后座一个脑袋露了一半,脑门上赫然带着一道深疤。
是刀伤,川昱一眼便能瞧出来。
可即便明白这不是自己伤的,此时也只能由着他们乱安罪名,想救人,得让他们的驾驶座空出来。
川昱点头:“我的错。”
“怎么,奶娃子叫娘啊?认了就算了?”疤痕男咧咧嘴,平白透出一抹阴森的笑。
海哥的烟灰连同车窗上的一滴冻雨落在了轮胎边,他不急不缓地说:“钱的事儿另说,那女人你要紧,我兄弟的伤,我也要紧,你给我兄弟一个交代,其他的事,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我打了你兄弟一下,你兄弟可以下车打回来。”
“哎,我们可不是流氓。”
“那你想怎么样?”
“孙子你跟谁说话呢?讲礼貌知不知道!”疤痕男叫嚣。
川昱攥紧拳头忍下气,放平了语调:“请问你想怎么处理?”
车里的几个男人狂妄地笑着,不时飙出几句折辱人的脏话。疤痕男一边掏着耳朵,一边说:“雨声太大,你问什么?”
“请问,你想怎么处理?”
“什么?”
“请问!你!想怎么处理?”
大雨滂沱,川昱身上蓝灰色的夹袄湿成了浓黑色。车里的人发出一阵阵笑声,川昱雕塑一般立在沙地上,不卑不亢地重复那句话。
三遍、四遍……疤痕男终于笑够了,“咣当”一声从车里扔出一把修车的铁扳手,说道:“好办,你动手,我看着,我伤在哪儿,你就伤在哪儿;我伤多深,你就伤多深。”
川昱点头,往后撤了一步,从地上捡起铁扳手,死死盯着海哥的方向盘,静默了数秒。
“怎么,没诚意?那我还凭什么相信把你女人放了,你就能为我们的损失负责任?”海哥抬手掸去最末一寸烟灰,将烟蒂顺势丢进了雨里。
川昱抬手搭在车窗上,车内的人立马抄起手头的家伙指着窗口叫嚣:“你想干吗?”
“放手!”
川昱没动,海哥扬了扬手示意其他人安静。
“我知道你很能打,一挑一,我们几个轮番上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不过……你要是敢对准我的脑袋乱来,我后座兄弟手上的刀,怕是更快。”
川昱点头:“知道,我想见她一面。”
“海哥,不行。”海媚用胳膊抵了海哥一下。
川昱接着说:“只要她好好的,我立马还你兄弟一个说法。”
雨水浇在川昱脸上,风将他的皮肤吹成了一种铁青色。
海哥略微想了两秒,冲后座摆了一下手。
“咔”,同侧的后车门开了一道缝,何遇垂着脑袋仰面躺靠在皮椅上,一边看着她的正是疤痕男,明处没有露刀,但明显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何遇,何遇……”
一连叫了两声没动静,海哥说:“请姑娘坐车,太闹腾了可不好。”
“何遇,何遇……”
“叫叫叫,你要怕她死了就搭个脉好吧!”疤痕男被川昱叫烦了,心里想一脚蹬关车门却又顾及着海哥不敢动作。
谁知川昱接了句:“好。”
疤痕男自知说出去的话不好收,见川昱手伸向何遇也只能抄起家伙仔细盯着。
“何遇,是我,你好好睡,醒来之后,我带你回家。”川昱伸手探上她的脖颈,久别重逢后的一声呼喊格外温柔。
“怎么,现场成人表演?”
又一句下流的调侃,川昱的手被疤痕男重重地甩开。
“啪”的一声车门合上,何遇感觉到后颈上指甲捏掐带来的痛感。
淋过雨,即便是川昱的手也冰凉可怖,触到的一小块皮肉又被他下了十足的力气,何遇咬着牙,愣是没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靠在座椅上的她,头发散着,看似昏沉闭起的眼睛,实际上开着一条极细的缝。
驾驶位上的海哥失去了耐心,敲了一下车门说:“我时间有限,你……”
海哥的话还没说完,川昱抄起那把铁扳手便照着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
血立马顺着雨水流过他的脸颊,何遇躺靠的姿势一动不动,指甲却深深地抠进了坐垫里。
海哥的几个弟兄笑了起来。
川昱呵了一口气,擦了擦脸颊的血看着海哥,问道:“行了吗?”
海哥无动于衷:“这得问我兄弟。”
疤痕男看看:“位置是对了,不过兄弟,这深度有点儿……”
“咣——”扳手又一下砸在了头顶。
“还差点儿。”
又一下。
川昱站在雨里,滂沱的雨声掩盖了敲击的声音,车里的几个男人逐渐咧开了嘴,一个个变得面目狰狞且笑容阴森。
何遇的指甲将皮质的座椅抠到了最里层,余光中,车窗外的川昱就像一个机器人,冷静、残忍,不听命令不会停。
何遇目光所及,他的半张脸都是血痕,只是猩红才染上,雨水便又将它们冲洗干净,于是那张严峻的脸才露出,又被新的血迹染红……
何遇忍无可忍,刚瞄准海哥的脖子,副驾驶的海媚便闭了闭眼提醒:“海哥,不能弄出人命。”
“行了!”见川昱气力耗得差不多了,海哥招了招手。
川昱乍然落下挥动的扳手,顶着一张血迹斑驳的脸扶着海哥的车窗:“放了她,那两只大鸨的钱我……”
“哈哈哈……”
车厢里突然迸发的笑声比四周的冻雨声更加响亮。
男人们咧着嘴,睁着眼,露出各种扭曲的笑颜。
可川昱立在车边,直直的如同一尊雕像,尽管嘴角有些泛白,依旧说:“放了她,我会把钱给你补上……”
何遇脸色煞白,藏在暗处的嘴角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腥。
车里没有一个人留意原本应该处在昏迷中的她,海哥索性盯着川昱的眼睛讲:“你以为我费了那么大劲儿绑她,就为了那两只大鸨?是,那两只雀子是让我亏了点儿,不过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就是明面上向保护站那帮废物示威的,也不止这个数儿……挑明了吧,今天,我是不会把她给你的。”
川昱眼神笔直,仿佛用尽了全力去盯驾驶位上的人。
海哥笑了笑:“兄弟,我敬你是条汉子,你放心,看在那几下的面子上我也会留她一条命,你回去等着,你的女人,我自然会放她回来跟你相会的。不过……”他饶有深意地顿了顿,“你别怪我,要怪就怪她名气太大,随便一张照片都能引起轰动。既然她拍了不该拍的东西,我不放心,就只好给她拍点儿差不多的东西永远让她住口了。”
车里的几个男人嘁嘁促促地笑,意味明了。
川昱咬了一下牙怒瞪海哥,车里的人刚要抄家伙防范,他却脸色苍白地朝着前车胎处倒了下去。
疤痕笑道:“蠢猪,起来啊,起来跟我拼命啊!”
海哥瞪了他一眼:“你,下车把他拖到一边儿去。”
“海哥,我这儿看着……”
“看什么,那丫头死人似的。”
疤痕男抵不住骂,用嘴型回骂了一句后还是乖乖地下了车。
雨势越来愈大,疤痕男一手遮头,一手去拽倒下的川昱,一下,两下……川昱的身子却像是嵌在了轮胎前一样一动不动。
不久车上下来了第二个人,两个人连拖带拉,不仅没将昏迷的川昱拉开,反而差点儿自个儿摔到车底去。
海哥急了,一边骂着脏话,一边亲自下了车。
驾驶位失去了控制者,车里只剩下海媚一个人,何遇心想:只要自己一举拿下海媚,就有希望开车撞向其他三个男人,再带上晕倒的川昱逃出生天。
她将视线挪到了座椅边的修车工具箱上,瘫着身子却悄悄用脚捞了一柄锤子。
海媚的脖颈近在眼前,何遇一寸寸将工具锤握在手里。
刚要行动。
车外“啊”地叫了一声。
海哥一挺身,额头位置多了个汩汩往外淌血的血坑。
川昱立即起身,握着之前那把扳手,狠准敏捷地又在海哥头上补了一下。
海哥应声倒地,挣扎了几下后,陷入昏迷。
疤痕男顺势朝着川昱扑去,川昱一个侧身躲过。海媚一见势头不对,反身想用何遇用作威胁,一扭头,被何遇精准地扼住了脖颈。
“你……”
“多说一个字,多动一下,这把锤子都会敲在你脑袋上,懂?”
海媚剜了她一眼,见何遇眼神生冷,只好眨眼服软。
车外的较量没有结束,疤痕男再一次扑向了川昱,而另一个盗猎者也瞅准了时机向川昱发动了攻击。川昱失血气力不足,好在另外两人没有凶器,三个人很快扭打在地。
何遇一手紧扼住海媚的脖子,一手取了车钥匙,刚用脚开了车门,涌浪般的冻雨便砸在了她身上。
被淹没的窒息感犹如千万条蠕虫一般爬上她的身体,何遇不由得身子一颤,惊惧地将车门关上。
她咬着嘴唇,握着锤子的手微微抖着。海媚侧了侧身,何遇立马将扼脖的力气提到了淋雨之前的程度。
“别动!”
她表情凶狠,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惊惧。
海媚反抗不过便笑了一下:“你怕水。”
何遇举起锤子,海媚却并没有住口:“怪不得第一次海哥把饮料洒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反应那么大,嘿嘿。”
何遇加重了手中的力气,看着车外的川昱一时被疤痕男一方的人数优势强压落了下风。
疤痕男夺不下川昱的扳手便揪住了川昱的衣领,朝着他原有的砸伤处一下下击了上去。
川昱盯紧下盘用膝盖狠顶了疤痕男一下,疤痕男吃痛正要撒手,另一个人爬起来对准川昱的右手狠狠踢了一脚,扳手飞到了车底。
“你想要我的命,那你先去死吧!”
疤痕男发疯一般地再次往川昱身上扑。
何遇惊慌地睁着双眼,愤恨与恐惧同时压在心里,指甲几乎要扎进海媚脖颈的皮肤里去。
海媚挣扎着说:“你……你撒……撒手。”
何遇根本不理会她,两只眼睛锁定在川昱身上再次开了车门。
雨水扑在她脸上,灌进她的脖子里,回忆比现实更汹涌,她绝望地叫出了声。
川昱听到了,没有看她,顶着一头的血污与泥沙用尽全身力气爬起。
疤痕男的同伙被吓了一跳,疤痕男往前企图将川昱再次扑倒,这一次川昱没有躲,迎着他的面狠狠地给了疤痕男一拳。
疤痕男脑袋“嗡”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川昱乘机照着他的腰部又给了一脚。
疤痕男被踢着滚下沙丘没了动静,川昱朝着另一名盗猎者大步上前,眼神镇定,面容沉着。
余下的盗猎者一跃而起,一下环在了川昱身上,川昱反肘击背,他便抬拳攻腰……
何遇再一次关上了车门,一张被雨水浇湿的脸早已没了血色。
她想起了泥沙灌入眼睛的黏稠,想起了耳朵里汹涌的涌浪声,想起了深渊般不断下沉的湮灭感,想起了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呼吸,甚至没有痛感的虚空。
外面的两人殊死苦斗不分上下,晕在车前的海哥在这时缓缓起身。
何遇双眼猩红,看着海哥从车下捞出那把扳手,拖着步子朝扭打中的川昱走去。
“不要!不要!”
她绝望地惊叫,海媚却诡异地笑了一声。
川昱看到了带着凶器朝自己走来的海哥,却因为另一人的纠缠实在脱身不得。
何遇推开海媚疯一般地挠着车门,看着海哥将扳手对准川昱的头顶,举高,再举高……
指甲生生折断了,血渍从她的指节渗在了车门上,那道雨幕像是他们之间的屏障,不可逾越。
何遇哭着,喊着,眼神对上川昱的那一刻,他却用口型跟她说:“开车,走。”
海哥的扳手举到了最高点,川昱突然迎风勾起了一抹笑闭上了眼,平和,细微,没有所求,真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