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亦应付了两句,Kevin适时抛出了一张展会邀请卡:“听说您接下来还会在北京待上一段时间,有空的话,过来看看?上次因为档期没能跟您合作,我一直觉得遗憾。”
Kevin语气热诚、态度亲善,林夏亦接过展会邀请卡看了何遇一眼。
何遇微微颔首:“欢迎。”
她刚收下,Kevin随口与何遇谈起了现场布置的一些小事,林夏亦重新钻回了车里。
Kevin引着何遇上了电梯,门一合,就朝着精妆巧修的脸扇了扇风,说道:“她也算是完了,本来在导演方面就没什么天分,拍过两部纪录片也不温不火的,这次还伤了腿留了疤,气质是还可以啦,但现在人都二十五六了,在模特界都该算妇女了吧,再做手术遮盖,又哪里有那些年轻妹妹的自然肌光滑呢。等她恢复了,T台上早就换血了,遇,你说是吧?”
何遇没接话,反而问:“你上次说展馆最大能容纳多少人?”
Kevin收起了那副“婊里婊气”的闲话样将手机上的场地数据展示给她看。
何遇研究了一下,跟他说:“按上次的放票量翻一番吧。”
Kevin双眼放光:“遇,你比林夏亦聪明太多,即便是艺术,也有最佳吸金的时候。”
何遇嘴角一勾,接着说:“票价下调百分之六十。”
“遇,这买卖可就不划算了,百分之……”
“北京的风沙天气你见腻味了,别人也一样,难得有几个好天气,总该让大家知道该感谢谁吧。听我的,下调票价,不过在巡展的站点上你可以多增加几站,你的碗,只会更满。”
Kevin毫不避讳地盘算了一番,继而搭上她的肩:“聪明啊!现在的市场可就需要这个,越亲民的票价越好往公益宣传上造势。人美才高的青年摄影师加上心系边地绿化的大招牌,遇,你一定会红到发紫的。”
何遇没这么想,但懒得跟他解释,只顺道提了一嘴:“如果有记者想问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做。”
Kevin拍着并不挺拔的胸脯保证:“放心,我会替你妥善拒绝,绝不会有人说你耍大牌的。”
何遇沉默,掏出那支刻刀造型的铬锻簪将头发重新盘了盘。电梯门重新开启那刻,她回头冲Kevin极淡地笑了一下。
“麻烦把陈列的布局图给我看看。”
何遇说着,大踏步地迈向展厅,利落地走入了施工的人员当中。
Kevin依旧愣愣地站在电梯里,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提臀翘唇一笑,喃喃道:“浑善达克?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二)
浑善达克沙地中部。
二月的飞雪将所有的景致融为一色,乌斯固沙小队才刷好新漆的牌子被积雪掩了一半,为了保暖马厩裹上了三面的尼龙布,一辆小货车停在院子中央,车窗上结了雾蒙蒙的白霜。
川昱裹着一件深绿色的毛夹袄坐在车边的一条矮凳上,屈着身体,叼着一根草秆。
一个鸡蛋大小的雪球从房顶掷下来,落在肩上,他将口中的草秆拿下,过两秒折去一段又放进嘴里叼着。
“三哥,三哥……”
辛干在屋顶上喊。
老张在他喊第三声时打断了他:“算了,小辛干,我跟你一伙儿咋样?”
“张叔你也玩?”
辛干偏了偏头,躲过了眼镜从围房后偷掷过来的雪团。
老张差点儿被砸中,随手团了一捧雪依样抛了回去。两秒之后“啪”的一声响,随后眼镜说了一句:“嘿,没打着,垃圾,嘿嘿……”
正在这时,老张麻利地朝着声源丢了第二个雪丸。
眼镜的笑声还没在围房里消尽,就听着“哎呀”一声叫唤:“好啊!还玩‘抛雪引头’!哼,腮帮子都给我砸肿喽。洋金,瞄准屋顶,我们给他们来个四面雪球、神仙散花……”
“为什么是神仙?我记得你们中国话里有个词是说‘仙女散花’,为什么到了你这儿……”
“闭嘴!干就完事!”
听着另一方的动静,老张笑了一声,伏低身子问辛干:“准头咋样?”
辛干连连点头,用红而细的手给老张比了个大拇指。
“嗖嗖嗖”几个雪球从围房上飞过,川昱呵了一口气,起身拍了拍肩上的残雪走进了屋里。
桌子上摊着一张地形图和一本笔记,离回暖的时间还长,草种补种的位置点以及详细的工作计划却已经做得十分细致了。
川昱随手将毛夹袄脱下搁在长凳上,搓了搓手,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牛粪。
播种类型、面积……他再三确认。
水笔画了一个道,圈在了原来写着“沙棘”的位置上,川昱想了想,在原来草种五包的数值边打了个问号。
“嗡——”一声,手机响。
他点开,是一条年底话费充值的优惠信息。
他点了删除没两秒,又弹出了几条标题党意味十足的推送。
“11岁女孩发现《西游记》400年来未发现的漏洞。”
“女儿上耶鲁,儿子上清华,这位妈妈的教育方法太绝了。”
……
川昱一边在脑海中估算着面积,一边滑掉手机上的垃圾信息,刚得出得用六包草种才够量的结论时,瞥见了最后一条当日热点新闻——《风息》人像展即将登陆呼和浩特,摄像师何遇北京首次专访直播。
他放下笔,指腹在那条消息上停留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点了进去。
两人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两个半月前的一次转账记录,他将车钱给她,她收款回复了一个“嗯。”
几近一个季度,各自忙碌再没说过别的话。
即便那张贴在车头的合照被他挪到了房中的相框里,再一次在手机上见到何遇时,川昱还是愣了一下。
白色的半高领上衣下搭着一件极具质感的墨绿色丝绒长裙,叶眉淡妆,全身只在耳朵上装饰了一副刚好盖过耳垂的银色耳环,典雅高贵,淡泊到有些冷漠的一张脸使她在镜头中看上去更像一幅收藏价值颇高的油画。
对面的一个记者问道:“您的展览很少在南方省份选址,但我留意到这次《风息》巡展中增加了四川成都这一站,请问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还有,这个站点您本人会亲自过去吗?”
何遇想了一下:“当然,我会在每一场展览跟大家见面,至于四川站……”
“请问是跟您的成长经历有关吗?”记者忍不住插了嘴,何遇皱了下眉,记者迅速意识到无论问题如何自己插话的行为都十分失礼,连忙诚挚地说了句抱歉。
她的眉毛依旧皱,原本一脸坦然认真的记者开始紧张起来。
川昱隔着屏幕却轻笑了一句:“她没生气,在思考呢。”
镜头前气氛尴尬了三秒,何遇鼻翼微张舒了一口气,说道:“有关的,我原籍四川凉山,被现在的父母收养后才迁居北京,能从那次山洪中逃生,跟这次展览中的一个人有关。所以我希望,将展览带去我们相遇的地方,算是一种纪念吧。”
“男朋友?”
“不是。”她回答的时候甚至没有半分迟疑,川昱听到后眉心动了一下。这一边记者接着问:“是哪一张人像?有什么故事可以跟大家分享吗?”
何遇微微笑了一下:“这个答案,我希望你们能够自己去《风息》中寻找,事先因为外部因素对某一张照片过分关注,会影响展会观感的。”
她语气温和,透过镜头的眼神却有种不容窥探的禁秘感。
记者点头,继而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门外的落雪声愈发清晰,川昱默不作声地将手机音量调大了两格。
眼镜追着辛干在院子里“恶战”,辛干连中三个雪球脚下一滑跌,“哐”一声撞开了川昱的房门。
视频没来得及关掉,正好这时何遇轻细的嗓音说了句:“是的。”
辛干一愣,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头上的雪花蹿到川昱身边瞧了瞧:“这不是何遇姐吗?哇!她这么穿真好看!”
眼镜也跟着蹿了过来,川昱没法,索性将手机给了他们:“嗯,你们看吧,我肚子饿了,去厨房找点儿吃的。”
辛干问:“三哥,你不看了?”
“不看了,你们看完赶紧关掉,省点儿流量。”
辛干拿着手机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川昱已经走出房间了。
接下来记者问的都是一些摄影相关的专业问题,辛干和眼镜听不明白,只对着何遇的影像盯看了好一会儿。
辛干擤了擤发红的鼻子问眼镜:“你说何遇姐现在在干啥呀?”
眼镜看着手机,指了指视频右上角的字样说:“跟我们看到的一样,这是直播,你晓得吧?就是那边在干什么,我们就直接看到什么,跟电视不一样。”
辛干点头,看了厨房方向一眼后接着问:“何遇姐还会回来吗?”
眼镜接过手机连忙轻捂了一下他的嘴,掩了掩房门说:“嘘嘘!”
“会吗?”辛干小声重复。
眼镜叹了一口气:“都快三个月了,你看她给三哥打过电话?”
辛干摇头。
“发过信息、连过视频电话不?”
辛干又摇头。
眼镜咬了下嘴唇上的干皮:“那不得了,明天就是除夕,连你三哥上次接生的那羊崽子都来队里打了个照面,何遇这儿还没半点消息,多半啊,就这么断了。也是,这里又苦,你三哥还老欺负人家,总不能叫她一个大姑娘穿得十分讲究地跟着我们挖沙吧?”
辛干想了想,关掉流量前将那个直播网址点了收藏,抬头看了眼镜好一会儿,说:“你拿何遇姐跟羊崽子比,我回头要告诉她。”
眼镜眼睛一瞥:“你小子是不是不会抓重点,我说那羊崽子是做个比较,意思是说……”
“反正你说羊崽子比她好了,我听见了。”
“哎,你个挑拨离间的小玩意儿。”
放下手机,两人很快又追追打打窜出了房子。
从厨房嚼着干饼出来的川昱被误糊了一脸雪,他抹了一把左边眉骨上的雪花,一边捋袖子,一边说:“好啊!你们俩别跑,今天不把你们埋成雪人我这个队长就白干了。”
辛干:“眼镜丢的!三哥,不关我事!”
眼镜:“滚滚滚,放屁,队长,不是我干的,是洋金,他从房顶上扔的,我看到了。”
尤金:“Are you kidding me?”(你在开玩笑吗?)
(三)
“辛苦了。”
“何老师辛苦了。”
……
专访结束,何遇在一旁的水吧给自己倒了一杯Chivas。白皙的指节握着蜜糖色的高脚杯,她盯着酒瓶里的液体看了两秒,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根棕黑的草秆来。
推开包厢大门,外面是宽敞的主展厅。
展厅里是暖黄色调,粗犷自然的装修线条……细细准备了十一周,从展框到布景设计,无一不恰到好处。
一对外籍摄影师立在一张特写前评论:“Her eyes were as warm as the sun.”(她的目光像太阳一样温暖。)
“Yes, it's fascinating.”(的确,太迷人了。)
何遇侧了侧身子,对着墙壁上乌尼的影像轻举了一下杯,醇香的酒水顺着草秆内壁滑进喉咙里,细腻,也刺激。
她从那对摄影师背后走过,大厅中央设置了一个风化石造型的休息小吧,有人向何遇招了手。
何遇走过去,没急着打招呼,而是选了个平整的地方放自己的酒杯。
林夏亦瞥了她一眼,指着不远处乌尼的特写说:“那个女人喜欢川昱?”
何遇回:“大概吧。”
林夏亦的目光再次挪回何遇略高的颧骨上,迎着灯,上面有一层冷冷的光。她笑了一下:“我离开那天路过了她的小铺子,买了点儿东西,听说我们从乌斯固沙小队来,她问起了你。”
何遇“哦”了一声,慵懒地抬手向站在大厅另一边的一个熟人招呼示意。
男人有些惊喜地点头回礼,见何遇身边还有人,便也只是微笑着继续将目光投入到展品中。
“他姓李。”何遇淡淡的,也没看人,似乎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林夏亦白了何遇一眼:“谁不认识他啊,业界最有名的整形医生,一号难求,医学世家出身,标准的钻石男。”
林夏亦说这话时有腔有调,虽然不算刻薄,但何遇明白她在暗指什么东西。
在外界品评自己的那些劲爆八卦里,李医生也算个熟面孔,送名表豪车、买她出生同年的所有奢侈品包求爱……不胜枚举。
何遇不在乎,端起酒杯轻轻吸了一口,说:“认识就好。”
林夏亦看了看她的脸,又将目光挪到了展厅正中央的墙面,那儿用沙砾较为写意地拼了这场人像摄影展的标题“风息”,再往后,是一个嵌进墙体里的“遇”字落款。
林夏亦轻笑了一声:“那个女人没你有品位会打扮,争不过你理所当然。”
何遇点头:“只说这点的话,大部分女人都没有。”
“何遇,”林夏亦闷闷地叫了她一声,发狠似的抽出了她酒杯里的草秆在手中折断,“我跟你比,输的大概就是手段。”
何遇不怒,将头转过去看了她一眼。
林夏亦气不过,沉着嗓子对她说:“人用完了说扔就扔,回来了还要借他圈钱圈名,你还真是比我想象的厉害,你对每个对你鬼迷心窍的男人都这样吗?”
她这话问得刻薄,何遇却抿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