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我跟洋金去接她了,没准儿能开一把。”
眼镜稍歇口气儿又接着呢喃:“洋金啊洋金,啧啧啧……”
他的手还扒拉在那只轮胎上,没有一个人笑他。就跟女人喜欢高跟鞋、裙子和口红一样,男人也会对一部高性能的好车发痴发狂。
辛干算不清楚二百二十万能买多少头羊,表情反而不惊讶,只是觉得这车银灰色的车漆很漂亮,光光滑滑的,不像队里那台老车,被风沙碎石碰蹭得都能擦土豆丝了。
辛干问道:“三哥,那何遇姐来这儿干什么?”
“她是摄影师。”
“我知道是照相的,可她已经很有钱了。”辛干有些无法理解。
川昱一时没想好怎么跟他解释。倒是老张取下口中的干草,幽幽地说:“这叫精神追求,穷人只想吃饱穿暖,吃饱穿暖了的人却会想唱歌跳舞、写诗画画,嗯……还有照相。”
“那我们穷吗?”
“你想唱歌跳舞、写诗画画、照相吗?”
辛干笑了笑:“我只想种的沙拐枣和猪毛菜不要死,不然年年补种没个完了。”
川昱搓了一把辛干的头,说道:“我也是。”
“嘿嘿嘿……”
四个男人在院子里发出一阵傻笑。
辛干从兜里拿了好几根细细长长的白蜡烛出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眼镜拾起捏在了手里:“好啊,你个小鬼头,上次断电我问你要蜡烛照明,你就给了我一截小拇指长的矮冬瓜,何遇还没开口你就新的大把大把往外拿。你三哥还说你节约管队费妥帖,我看你就是眼里只有漂亮姑娘。”
辛干羞红了脸,麻利地从眼镜手上将蜡烛抢过来:“你的皮比黑色还黑,你点什么蜡。何遇姐是女孩儿,生得那么白,黑乎乎的肯定害怕。”
眼镜立马打趣道:“我怎么不知道何遇皮肤白?哈哈,你这个小鬼头原来一直瞅着人家脸蛋看,还有上次那个递水给你的小妹子,也白是不是?”
玩笑越开越热闹,川昱往最尽头瞅了一眼,说:“行了行了,辛干你去给何遇送蜡烛,眼镜你把尤金叫过来,我们商量一下之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眼镜纳闷,接待一个来客不就是给吃给住吗?
老张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截干草秆,老马一般在牙与唇间舔嚼它:“何遇是著名摄影师,她拍下的照片会引起轰动,具体什么好处说不上来,总之这事儿,上头也很重视,不然你三哥犯不着那么远去接她。小鬼,她可不是过来玩一玩凑个热闹的,她的工作,没准儿比我们对这块沙皮更有用处。”
川昱跟着点头,眼镜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辛干握着两根蜡烛说:“知道,何遇姐是来吃精神食粮的!”
在又一阵嬉笑声中,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何遇将最后一件衣服理好放进柜子里,抱出被褥铺好了床。
她嘴唇嚅了一下,想抽根烟,没摸到打火机,反而一把抓到了桌子上的海碗。
离开炉火的馅饼儿冷得快,她饿了,准备揪一点儿,撕了两下没撕动,索性用牙咬,像她在塞内加尔拍过的那些进食的狮子一样,她当时跟领路的原住民说她有时候也这样吃东西。
这是实话,但这样吃饼完全是因为硬。
“我进来了哦。”话音才落,辛干就已经托着烛火走到了何遇面前,门没关,房子也太小。
何遇来不及放下饼,坐姿也很豪迈,她想这一幕从辛干的视角看上去肯定有些惊悚,但他却笑了。
辛干将烛火倾斜了一点儿,在距离何遇身前四十厘米左右的桌面上滴下一滴滚烫的蜡油,再将整支蜡烛粘在上面。
何遇轻轻戳了一下,很稳妥,连火光都没颤动。
她说:“你很聪明。”
“嘻嘻嘻。”辛干只是笑。
何遇放弃了跟那块馅饼较劲,好生放回了碗里,擦了一下手:“坐坐吗?”
“好呀。”
“我叫何遇。”
“我知道,三哥跟我说过。”
“三哥?”
“就是我们队长,给你拉铁门那个。”
“嗯,知道了。你们一共七个人?”
既然是三哥,那论理上应该有大哥、二哥的,何况这工作不算轻松,这围房子也并不算小,合该住更多的人。
辛干摇摇头,从土黄色的棉布夹袄里掏出一只带盖的小口径瓶子往何遇的碗里倒。
很快就闻到了奶味儿。
“羊奶,泡一会儿好吃,别告诉臭眼镜,嘻嘻嘻。”
何遇看辛干很小心地又将空瓶塞回了自己的夹袄里,知道这是他私下给自己加的,便说道:“谢谢。”
“你是女孩子嘛。”
羊奶沾湿了干硬的纯谷物馅饼,有极轻的渗入声。
辛干接着她之前的问题答:“我们队本来只有四个人,我、三哥、臭眼镜和张叔。”
“尤金呢?”
“哦,洋金是前年年底三哥从沙坑里捡来的,”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尾椎骨摔裂了又没地方去就留在这儿养伤,养着养着我们就五个人了,嘿嘿嘿。他干活,也照相,不过照相的时候老是往羊肚子底下钻,附近牧民的羊一见他就害怕。何遇姐,你也钻吗?那要选远一点儿的羊,这一片的那些羊现在会踢人了,可疼。”
何遇:“我不钻。”
“那就好。嘿,加你我们就六个人了。”
“我看这儿房子很多。”
“是,以前建的,那时候人多,我都见过,不过都干不久,太累了。”
“待遇怎么样?”
“够吃够喝。”
“不够娶老婆?”见辛干脸一红,何遇坦然地说,“这是正常需要,我随便问,你年纪还小。”
“我十九了!”
何遇瞧了瞧辛干的个头,看得出待遇是不大好。
“你能吃苦。”
“当然,我阿爸说我是浑善达克的儿子。”辛干愉快地拍了拍胸脯,何遇瞥见了他手上大大小小的茧子,听他又问道,“何遇姐你是哪儿人?”
“户口本上是北京。”
“我知道,毛主席的老乡。”
“他是湖南人。”
“哦,我还以为毛主席是北京人,三哥的爸爸以前总说工作做得好不好北京知道。”
浑善达克是京津冀的主要沙源之一,这话没错,可何遇的注意点却落在了别处:“他爸爸?”
“嗯,以前的队长。”
“生了三个?大哥、二哥、三哥?”
辛干听了直乐,用手捂嘴还透出了一长串“咯咯”声。
何遇觉得他一时半会儿止不住,起身从包里掏出装吸管的密封盒,取出一支探进碗里吸了一口,出乎意料地好喝。
辛干不笑了,坐在长凳上看何遇吃东西,前一秒手撕牙咬,后一秒又像小孩一样用吸管吸。
何遇不在意,喝完碗里的羊奶又用筷子挑起泡软的饼吃了。
她吞下最后一口时,辛干的脸从耳尖红到了脖根,饼是他烙的,吃光了是客人对他厨艺最好的认可。
何遇没发觉,用纸巾擦净了吸管。
“辛干,辛干。”
听到外面川昱叫了他几声,辛干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何遇姐,我走了。”
何遇点头,他顺手将碗也收走了。
他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了什么,敲了一下门板冲何遇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三道,是个川字。
“有次张叔偷偷给三哥做媒,那个姑娘来队里见了他一面之后死活不肯走了。三哥听说这姑娘在旗上教书,就拿着队上新发的宣传册叫人给他念,念得人家姑娘嗓子冒烟了还指着自己的姓氏问她这字是不是念三,人家姑娘愣是水都没喝就走了,嘿嘿……”
辛干说完一溜烟儿似的窜出了房门。
何遇后知后觉地抿嘴笑了一下。
入夜又降温了,她紧了一下身上的冲锋衣,起身关门时,瞥见一轮透着寒光的月亮正挂在空中,川昱立在院子那一头站得笔直,低沉地冲辛干喊了一声:“过来!”
何遇觉得,他的声音像风息。
(三)
第二日。
太阳升起来了气温就跟着回升,但还是冷。
眼镜把两把铁锹绑上马背的时候,看到了马嘴里“呼哧”出的白气足有半丈长。
他一边系绳结,一边跟马说话,讲到“马各有命,你毕竟吃了我的草”这句时,马头一扭撞了他一下。
眼镜退了两步指着马训道:“尼尔,好啊,好啊,脾气见长。”
他刚说完,“咣当”一声,铁锹掉在了地上。
气温将铺地的石砖冻得比夏季更坚硬,这一声听起来像直接砸在一面铜锣上。
老张从屋里出来,放下手上的一把扳手后牵住马,看了一眼何遇住的屋子,跟眼镜说:“小声点儿。”
眼镜点头:“嘿,差点儿忘了这茬儿。”于是,麻利地将那两把铁锹绑好。
辛干从厨房探了个脑袋出来,大喊了一声:“开饭啦!”
眼镜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辛干秒懂。就驻地这条件,何遇肯定不适应,不折腾几个小时困到极点铁定睡不着,今天主要安排尤金带她熟悉一下大致的环境,确实可以让她多睡一会儿。
可喊声已经飘得满院都是了。
川昱正从厨房后的马棚过来,见三个人面面相觑,一脸盗窃被抓的愧疚样,淡淡地说:“她来不是享福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三哥,那现在……”辛干问道。
“早餐六点半、晚餐七点,来了队里就得守队里的规矩,谁都一样。昨天忘了告诉她,你今天去叫一次,把你的作息跟她讲清楚,早点儿适应对她有好处。”
眼镜咂了下嘴,撇过头跟辛干小声说:“要不你三哥怎么娶不到媳妇呢。”
辛干“嘿嘿嘿”低头笑了一阵,川昱说:“去叫吧,就说我说的。”
“好。”辛干抬起头,转身就大叫了一句,“何遇姐……”
近旁的眼镜被他这一声炸了耳,骂道:“小兔崽子,你故意的!在这儿叫什么,我……”
话没说完,眼镜也看到了。
川昱察觉到不对劲,朝铁门的方向扭过头去。
何遇正托着相机站在门边,她穿了一件白羽绒服,密长的毛绒领子包裹着一张精致的脸,几绺乌黑的头发从帽檐侧边溜出来,随意地散在肩上。
何遇的脸原本就生得很白皙,现在吹了风,冻出了点儿红晕反而更显晶莹清丽。
他们看她,何遇也看他们,距离不远,刚才川昱说的话她显然都听见了。
老张嘀咕了一句:“走路没声音的。”
眼镜用胳膊肘碰了碰辛干,冲着川昱不可名状地笑。
何遇将羽绒服的大帽檐摘下来,说:“这儿的景色比我想象中美很多。”
“那是,嘿,这儿都是沙子还不算好,再往北走一点儿能看到整片的草原,金黄金黄的,漂亮极了。”
“还有水泊,四面都是沙的水泊,何遇姐你见过吗?可好看了。”
“干胡杨也不错,都是在沙地里自然风干的,别的地儿很难见着。”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儿的景色给何遇做介绍。
她很认真地点头。
辛干领着大家往厨房里走。
尤金正在屋子里帮忙分舀奶茶,几个人刚进去就很快开始善意地打趣起了自己杯子里的肯定被他偷喝过,十来秒的工夫出现三四种语言。
川昱笑了一下擦手准备进去,何遇拦在了他跟前。
隔着一堵墙,屋里笑成一片,门外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顿了三秒,川昱说:“相机放下,洗手吃饭。”
何遇说:“早餐六点半、晚餐七点。”
“这是规矩,踩着了点儿才能吃上热乎东西。”川昱冷冷地回道。
“我记住了。”
他一脸冷淡:“那样最好。”
何遇不喜交际,也并不自恋地认为所有人都得喜欢自己,但川昱对她的态度着实有点儿令人不悦。
川昱侧了一点儿身子再次准备进门,这次何遇没拦,只说了一句:“实在不行,你也在我肩上抓一道呗。”
川昱往后撤了两步,走到何遇跟前抿了下唇,戏谑地勾了下嘴角,只是仅维持了一秒,又恢复了原样。
何遇问道:“你笑什么?”
川昱不承认:“我没笑。”
“你笑了,我看到了。”
“你眼花了。”
“我从不眼花。”
“人都会眼花。”
“但我不会。”
他耸耸肩:“有这个可能。”
川昱走进屋里,何遇立在门口吞了一口凉气,跟了进去。
刚才门口的对话并没有影响何遇的食欲,她跟队员们一同围在火炉边吃早餐。
吸管落在包里,她本身也还不渴,便没去取,只是小口小口地吞咽那些干烙的馅饼。
尤金坐在何遇旁边,以为她拘谨,吃几口便跟她说两句。
“何遇,今天我先带你到周围看一看,这儿跟一般的沙地不一样。”
她点头。
“午饭我们只能在路上解决吃点儿干粮,所以早上你多吃一些。你知道的,身体是拍摄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