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巧菡想要拒绝。她只是替秦正轩垫了几钱银子,他却这样“回馈”,她如何能收。可秦正轩拉长了脸、瞬间冰冷迫人的样子,挺叫她害怕的。
“巧菡,”他声音低沉沉的,却并不像之前那样柔和,好像凝结了三九天的朔风,慢吞吞地说,“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我……”方巧菡窘迫地解释,“不是的,秦……轩哥哥,你听我说……”
“不是要跟我划清界限?”秦正轩根本不让她说完,“不是就好。”
“但,但是……”
“嫌少,嗯?”他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她被他这样的话激得更窘,只会着急地反驳,“当然不是了……”
三十两银子可是笔巨资了,够小户人家一年的花销呢。一下子收受这么多恩惠,真的于心不安呀。
“那就收着。”秦正轩板着脸,干巴巴说道,“巧菡,我累了。要没别的事,就服侍我躺下。”
“……噢。”
她只得走过去整理床铺,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擦到他的衣衫,抬头看时,他嘴角有丝微笑一闪而过。
”谢谢……轩哥哥。”方巧菡记得自己小声说这话的时候,脸烫得不得了。
秦正轩“嗯”了一声,这时徐嬷嬷和方书毅从厨房端药回来了,两人都再没提这事。
“方姑娘,别担心。”马车里,章大夫见方巧菡垂头不语,以为她是担心母亲,便安慰道,“昨晚我开的药比之前的药效快,令堂说不定这时已经好了。”
“知道了,谢谢大夫。”方巧菡挤出微笑来,“您老费心了。”
章大夫又去问徐氏的身体情况了,方巧菡摸了摸手边的包裹,又发起呆来。
回家之后除了给母亲治病,就是考虑今后生计。按照秦正轩交代徐嬷嬷的话,以后她们找绣坊卖针线竟也不用再操心,他又把这事给揽了过去。哎,她承他的恩情真是越来越多了。
想想死去的便宜父亲,方巧菡由衷地替他感到难为情。
很快到了家门口,下车时方巧菡从搭膊里摸出一块银子递给老穆,老头儿死活不肯:“姑娘见外了。我家主子一向和气热心肠,最讲究睦邻乡亲的,姑娘这不是要害我老头子吃责罚吗。”
“不是跟老叔见外,”方巧菡坚持地伸着捧银子的小手,“我们初来乍到,以后说不定还有跑腿的事儿要麻烦您,日子长着哪,这点钱算做您养护马掌的。”
主子?他说的是秦正轩,还是秦正轩的长嫂呢。
“哈哈哈,”老穆笑嘻嘻拱手,“姑娘还是客气。那就多谢方姑娘打赏了。”
“老叔慢走。”
……
老穆驾着车回到秦家宅子,卸了车,将马牵回马棚,将半袋麸子倒进食槽里,加了些水,犒劳大红马美餐。这时有小厮来喊,说太太等急了,怎么还不过去禀。
“催命呐,这就过来。”
老穆进了堂屋,秦正轩的大嫂彭氏正心不在焉地盯着七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小姑子玩挑线。
“嗳哟,老穆头,你可算来了。”彭氏腾地站了起来,“二爷伤得怎样?怎么不一起回来?”
“还好,”老穆小心地回答,“都是皮肉伤,在医馆歇了一夜,没大事。本来说能走了的,丰泰那边有事给绊住了。”
彭氏皱眉道:“真是讨厌,偏赶上这个时候有事!一般非得他出面的,没个不棘手的。又不像我去京里头要账似的轻省。”
“太太莫急,二爷说了晚上就回。”
“噢,那我叫厨房做他的饭。”彭氏吩咐下去了,又问,“那方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儿?昨儿传得纷纷扬扬的,说二爷把人给救了,还又亲又摸,当着全村人的面……这也罢了,你今儿没接着二爷,怎么反倒拉了方家小姐回来的?”
话说到这里,脸已经挂了寒霜。
“噢,太太,是这样的……”
老穆却没看透彭氏的心思,遂一五一十地,把赶车的时候二狗一路上告诉他的全说了,对方巧菡赞不绝口:“太太您瞧,方家姑娘,嘿嘿嘿,这个……挺不错的呢。”
他美滋滋地按了按兜里的银子。倒不是他贪这点钱,他是真心觉得方姑娘人虽小,可说话做事都周全,处处透着沉稳,他理想中的大家闺秀就是这个样子的,嗯,没错。
“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二爷一晚……”彭氏沉吟片刻,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看咱们家发达了,想要挽回吗?哼,做梦!就是她十天十夜不眠不休,也不能叫我动一动心。文定帖已经退了,再活现也是干耗!”
她永远都忘不了方秀才甩到她脸上的耻辱。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着整座酒楼的人奚落她,奚落她心碎而亡的公公婆婆,说方家多么高贵,而她的小叔秦正轩,从前靠打猎为生,伤害生灵,现在丢了本行来种田,就是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怎能配得上方家小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时她羞愤万分,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啊!
老穆吓得脖子一缩。完了,他说了方姑娘那么多好话……还好没把他得了赏说出来。
谁知彭氏好像看出来一般,冷不丁问道,“老穆头,我问你。你送她们三个回来,方家小姐可曾打赏了你?”
“这个……”老穆苦着脸掏出兜里的银子,哀哀道,“通在这里了。太太,老奴该死。”
彭氏接过,唾弃地打量着那块银子。
咦,掂量了几下,分量还不轻,少说有四五钱重。不是传说她们穷得家徒四壁了吗?打赏个马夫也这么大方?
“方巧菡都说了什么?”
老穆缩着脖子答:“叫老奴拿去养护马掌。”
“哈。”彭氏笑出了声,“养护个马掌哪用得了这么多!明摆着便宜你打酒吃。”
老穆又把方巧菡的客气话说了。彭氏把银子还给老穆,叉着腰在房里来回走动。
看不出,这八岁的女孩儿,倒比她爹懂事不少。不不,不止。这做派,简直不像那个混蛋死鬼爹养出来的。
“罢了,”彭氏目光扫过玩得正欢的女儿和小姑,“横竖有点渊源,又被二爷坏了名节,还辛苦一夜,我得过去瞧瞧。你说方家太太在瞧医生?”
“是。”
“那我就晚一晚,等她们睡完晌午觉再去。”
第十三章
看看日头差不多,彭氏重新梳洗了,换了一身素服,备了一封银子,两匹布,一担米面,唤两个下人跟着,摇摇摆摆地向方家住处行来。
一路上遇见不少村民,更有那不下田围在一起唠嗑的,见了彭氏都热情地招呼。
彭氏胡乱寒暄几句就走了。大伙儿看她穿戴也知道她是要去哪儿,等人走远了,都议论着,猜测秦家这是不是打算再把断掉的亲事给续上。随着落水救人事件的落幕,一夜之间,秦家和方家之间的那点陈旧恩怨已经传遍了整个马家村。
“不大可能吧?”一个在大杨树底下剥豆子的老婆子边剔拣豆壳边道,“秦家是何等样的门第,如今跟忘恩负义的方家可是掉了个个儿,受过一回气了,哪有再跑去受一回的理?再说,方家姑娘也太小了,又还戴着孝。秦家二爷已到了娶亲的年纪,多少人家盼着呢,前儿不是还有媒婆上门说亲?”
一句惊醒众人,纷纷点头:“差点忘了,居丧三年可是不能说媒的。纵是秦家有那个心,也得等到三年以后了。”
“照这么说,秦家大娘也就是过去瞧瞧,算作补个吊唁。”
“秦家大娘行事素来如此,以德报怨,厚道得很。”
“可叹那方老爷,忙忙的就把亲给退了,不知道把多金贵的女婿给扔掉了呢。”
“真是替他把肠子悔断了。以后谁家想退亲,真得打听齐全了再说。”
“哈哈哈,你个缺德老混账,你以为谁家姑娘肯嫁给你那不成器的孙子呢。”
一个四十来岁的癞痢头闲汉靠着杨树晒太阳,懒洋洋地看着老婆子剥豆,听了众人的话忽地冒出一句:“话说回来,方老爷好好的干嘛忽然要退亲呢?”
“方秀才拔贡了呀,成贡生老爷了,不想要个泥腿子女婿呗。”
“那也不用这会子提。怎么也等到他选了官儿,到时候派个肥缺,远远地离了这里,岂不更名正言顺。莫非是又巴上了哪位大官儿,急急忙忙的把闺女送去铺路?”
这话说得刻薄,一个白胡子老头“啧啧”两声,朝癞痢头翻了个白眼:“嘁,你又不是人家,胡乱猜什么哪。好了好了,人也没了,死者为大,你也积点口德。”
众人这才丢开这个话题,慢慢地唠到别的事上头。人群里一个七八岁的绿衫子小丫头一直都撅着嘴听,等到大家不再谈此事,把眼珠子转了又转,跺跺脚,一扭身子,绕过大杨树飞快地跑掉了,谁也没注意到她。
……
彭氏来到方家的时候,果然方夫人已经歇完晌午觉,气色好了很多。方夫人是见过彭氏的,听说她来看望,慌忙下了床,重整衣衫,奈何腿脚还软,便让女儿搀扶着来到堂屋里。
“太太,您病着呢,快别客气。”
彭氏行了个晚辈的礼,又坐回下首,细细地打量方夫人,以及这个清贫简朴的小家。
方夫人确实是失于调理的样子。这所一进的宅子是租大狗家的,疏篱茅舍,草径蓬窗,简陋至此,真是感慨。想当初刚定亲时,她和公公、丈夫,以及幼小的秦正轩一起去方家拜访,那会儿的府邸何等气派,那会儿的方夫人又是何等的养尊处优,身后丫鬟仆妇成群,今天却落得这般凄凉。
这时徐氏奉上茶,彭氏接过,掀开盖碗,是苦丁茶。嗅一嗅味道,莫名想到了自家铺子进的苦丁茶叶,档次却还不算最末等的。
彭氏不觉叹息。落魄到这样了,应有的礼数也依然讲究。印象里,方夫人是个和蔼可亲不摆架子的长辈,并无半点势力嘴脸。罢罢,妇人嫁了还不是什么都听丈夫的,做事不地道的是方老爷,与这些孤儿寡母什么相干。
再一瞧规规矩矩地垂头坐在一旁的方巧菡,眉目如画,娴静淑雅,看上去就讨喜。本该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白天落了水不好好歇着,跑去城里替母亲找大夫,后来还照顾二弟一整夜。说懂事那真是无法否认,起码比自己那七岁的女儿强上好多。
“八年不见了,太太真是清减了不少。”彭氏叹道,“我来晚了,昨个儿才得知你们搬了过来。不过,现在咱们两家真成了邻居了。”
方夫人擦着眼角的泪,勉强笑道,“大奶奶客气了。先夫遽然撒手,好在还留给我一双儿女,不然,我早撑不住了。”
两人之间的言谈客气至极,谁也不提那旧亲事。
方巧菡一直留心听着,心里是十分清楚的。说到底,退亲这事做得再不地道,方夫人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说自己丈夫的不是,彭氏就更不会说什么了。但是,彭氏也不可能再提重缔姻缘的事,至少现在不会,她还给父亲戴着孝呢。
那么,秦正轩那天当着李淮和王松的面,自称是她的相公,还大大咧咧地收了刘奉全给“徒媳”的见面礼金,这个就有点……
“这是巧菡吧,”方夫人和彭氏提到了她,彭氏笑眯眯地说,“好个标致女孩儿,过来我这边些。”
方巧菡连忙站了起来,看一眼方夫人的脸色,朝彭氏走了几步,端正一福礼:“见过大奶奶。”
“快起来。”彭氏拉着方巧菡的手,把她好一通打量,一连赞叹了数声,“出落得好个模样儿。当初我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这么大!”两只手比划成婴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