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趟再来,就不是狗了’……呃,大姐,你别这样看我,我老头子又不是本地人,不过帮忙传话,啥也不知道。”
顾婆子吓得差点又想厥倒。她当然明白。对于那群破门而入的恶狗,她心有余悸。下次再这么着,冲进来的就不是狗群了……那是什么,狼群?
她当时被方夫人拒绝,恼羞成怒,利诱不成变威逼,觉得孤儿寡妇好欺负,怎么也能完成杨大人交代的事,稳赚这笔跑腿银。想不到她们还有人撑腰?
顾婆子花了几天才打听清楚那个撑腰的人。当地的刺儿头、恶霸,偏偏身家还不菲,跟里长都攀着干亲,最关键的,那人就是方小姑娘的前未婚夫。真是悔不当初呀,这银子拿得烧手,现在麻烦缠上来了,甩都甩不脱。
果然,杨监丞的脸色阴暗了下来。
“好你个瞎吹胡吹的老太婆,当初是怎么跟我拍胸脯的?”杨羽天怒气冲冲,“说什么一切包在你身上,害得本官……”
该死的顾婆子,害得他信誓旦旦地跟佟大人也拍了胸脯呀!那可是他顶头上峰,他还想再朝上钻呢,怎能跟上面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
“大人怎么责罚老身都成,”顾婆子瑟瑟发抖,“只是,大人现在是不是想个回寰的法儿,佟大人那边还等着呢。”
这话击中杨监丞的痛处了。他在佟大人面前信口胡诌,说一个月之内就让三公子拜天地。现在,算算日子,还剩多久?十天?八天?
杨监丞低声咒骂自己。顾婆子这是提醒他,两人现在同一条船上,即使漂到了礁石密布的危险水域,也只能咬牙一起划出来!
“笃笃”,有人在敲紧闭的门。
“老爷,”小厮在门外喊,“佟大人命人传话,问老爷那事怎样了。”
怕什么来什么!杨监丞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打开门答道:“告诉佟大人,已派人上门说亲……”
他扭头扫一眼跪在地上的顾婆子,又说:“方家答应了。”
小厮走后杨监丞亲自把门重新关紧,喊顾婆子起来。
“杨大人可是想到了好办法?”顾婆子充满希望地问。
“哼。”杨监丞坐回案后,取了纸笔,刷刷写就一封信。案头两颗玉镇纸分别压着两张摊开的纸笺,那是佟祁锋和方巧菡的庚帖。
“我已探知方家祖籍东和县,”他板着脸说,“本来不想这般大费周折,现在只能来狠的了。一个寡妇,丈夫没了,自然要听族中长辈的!我这就叫人快马加鞭,把这些送去东和,所幸离得不远。你也去!继续舞动你这三寸不烂之舌,此次再要坏了本官的事,以后京城你都莫待了!”
……
佟府。
这几日佟维毓散衙之后都会立即去看望佟祁锋,但随着儿子病情的加重,他的心情一日比一日糟。
“呜呜呜,老爷,再不办事就来不及了呀!”
看完沉睡在床、面色蜡黄的儿子,佟祁锋的生母孙姨娘跟着佟维毓走了出来,哭哭啼啼,“那方家姑娘怎的还不上门,锋儿他已到了药石罔医的地步......”
佟维毓被孙姨娘哭得心情更糟,低喝一声:“住口,什么药石罔医,能不能少说点丧气话!”
“呜......”
孙姨娘只剩了抽噎。她肚子不够争气,好容易生个儿子,可惜早产,自幼体弱多病。眼下到了这个地步,药吃再多也不管用,所谓的大师指点一通,姻缘八字逆厄冲喜什么的,别说她了,连老爷夫人都信。
“你以为就你急?老夫才是最急的人......”佟维毓甩了甩袖子,“回去好生照顾着罢,老夫再去找杨监丞。”
打发了孙姨娘,佟维毓换了身便服,点了名长随,打算亲自去杨监丞府上问一问。今日他告假没来,榆木脑袋,不知道上峰心急如焚吗。
这时家人禀报:“老爷,有客来访。”
这个时候有客?佟维毓烦躁地问:“谁?就说我不在......”
“韩都统。”
九门提督副都统韩澈?佟维毓扬起两道花白的眉毛。他来这里有何贵干?
“快请。”
“佟世伯,”韩澈一身窄袖圆襟的武官补服,一看就是在执行公务,进了中堂,不及坐下便作揖,“今日小侄照常巡城,听闻数家酒肆都传一件事,与世伯干系重大。”
“噢?”
佟维毓与嘉勇侯交情匪浅,见韩澈这样说,料必是不大好的事所以预先知会自己,急得声音也抖了:“什么事,贤侄快说。”
“是这样,”韩澈在交椅上坐定,慢慢地道,“小侄也是听了手下禀报,自行去探听的。访过不下四五家生意兴隆的大酒楼,都有人义愤填膺地议论,国子监祭酒大人三子病危,心急之下竟听信妖道谗言......”
佟维毓听完,先是老脸一红,继而眼前发黑,下意识地抓紧扶手。京城人言之凿凿,说他相中了一名八字绝佳的冲喜女童,姓方。为了挽回儿子性命,他不惜指使下属逼迫孤女,甚至强行斩断其原本亲事。
“……方家姑娘只有八岁,襁褓之中就已定亲,其父是去年选拔的岁贡生,不幸凶死,目前举家守丧。佟大人却命媒婆逼婚,甚至在遭拒的情况下,连夜派人奔赴女童族中,试图买通族长,强迫寡母同意。”
韩澈说着,声音愈发低沉,他盯着又惊又怒的佟维毓道:“佟世伯,可有此事?若真是造谣,小侄就把那些散布谣言的刁民统统拿下,只是,祁锋弟弟的病情,小侄是知道的......”
“我......”佟维毓气得眼冒金星,“我去找那个混账!”
他哪知道方源梁居然死掉了?他哪知道方家小姑娘本有夫家?
杨羽天这个媚上欺下的糊涂蛋,竟瞒着他干混账事,倒害得他名誉受损!传到那帮专爱无事生非的御史耳朵里,跑去皇上那儿添油加醋,他要晚节不保了!
“父亲莫急。”随着一声柔婉女音,一袭浅蓝身影款款踏入。
来人素淡梳妆,丽质天生,行止言谈宛若出水芙蓉,正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佟家四小姐佟雅蘅。
“雅蘅,你怎么跑来了。”
佟雅蘅对父亲微微一笑,又冲韩澈盈盈一福身:“小侯爷,请恕雅蘅冒昧。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百姓愚昧,惯于以讹传讹。流言猛于虎兕,父亲的为人,小侯爷岂能不知,莫要被这些空穴来风迷惑了双眼。”
佟维毓摆了摆手,无奈地说:“雅蘅,你不知道,那些巴结成性的人……咳咳,传言恐怕是真的,总是为父对下属失于督管,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偏还得为父背黑锅。不行,我要去找杨羽天,怪不得他今天告病!”
“那么这是真的了?”韩澈只挑关键的问。
“老夫确实将此事托付监丞杨羽天。”佟维毓悔不当初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谁知他为了讨好老夫,居然想强取豪夺、瞒天过海!”
“父亲别急,当心身体。”佟雅蘅连忙替父亲顺气。
韩澈思索片刻说道:“佟世伯,小侄倒有个建议。倘若真的是杨监丞……好心办坏事,那么,世伯现在最要紧办的,不该是找他算账,而是赶快找到方家母女好生抚慰,了却此事。”
佟维毓和佟雅蘅都看着他。前者神情犹豫,后者却是一脸赞赏。
“世伯以为如何?”韩澈站了起来,“如果需要,小侄可帮着世伯说服方家太太,向其痛陈厉害。”
第十七章
佟维毓听了大喜。有韩都统开道,兼作证人,届时他在皇上面前就更好为自己辩解了。
“那就多谢贤侄了!”
“世伯不必客气,小侄恰好明日休沐,举手之劳。”
觉察到佟雅蘅一双美目始终打量着自己,韩澈垂下头,隐去眸中晦暗。马家村。那里,距离冀县县城并不远,而冀县,有他一处隐秘的外宅……
韩澈抬头正色道:“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多半就会有御史参奏。世伯若现在无别的要紧事,不如这就出发。”
“贤侄说得有理!”
韩澈带了两名提督府的衙役,都骑着马。佟维毓匆忙收拾些黄白之物,命心腹拿了,叫家人备好马车,打算火速启程。
“老爷!”
佟维毓和韩澈出了中堂,正向院门走去,孙姨娘忽然冒了出来,双手扯住佟维毓的袖子哭道,“老爷这是打算放弃方家那门亲事吗?老爷难道忘记了,那位大师说……”
韩澈尴尬地干咳一声:“世伯,小侄就等在外头。”说着抬脚绕过了影壁。
佟维毓恼怒地看着孙姨娘,狠狠甩开她的手:“这是哪个多嘴的奴才说的?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老爷,妾只有锋儿这么一个儿子呀!”孙姨娘哭得益发哀戚,扑通跪倒恳求道,“老爷不知道,我自从有了这点念想,日日虔诚,吃斋念佛,做梦都盼着那姑娘赶快进门!老爷这是不打算让锋儿活了吗?”
“你……”
佟维毓气急败坏,不知该怎么跟孙姨娘解释。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就只盯着眼皮子底下那点事!儿子没了可以再生,惹恼了皇上可怎么处?他做了一辈子的官,好容易熬到四品,难道要在他光荣致仕之前被罢官吗?
那他就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儿子们谁也抬不起头来!他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做着淑妃呢,说不定还会因此失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懂不懂,蠢女人!
只听一声轻叹,一双裹着浅蓝轻纱的纤细臂膊搀住了孙姨娘。
“姨娘快起来,地上寒气重,莫要自己着凉,回头还怎么照顾三哥。”
佟雅蘅将孙姨娘扶了起来,和颜悦色地说,“姨娘有所不知,父亲遭了小人算计,流言四起,父亲若不那么做,咱们整个佟家在京城都要无立足之地了……”
佟雅蘅柔声细语地,把目前的窘况一一解释了,孙姨娘终于止住哭泣。佟维毓松了口气,摇着头继续朝外走。
“……姨娘请想一想,那位大师既然如此神通,为何就没算到这些后果?可见他卜出的东西也不一定可信。现在三哥生病,关键还是要找个好大夫,冲喜究竟效果如何,谁也说不好。姨娘别伤心,我这就给宫里去信,托大姐姐为三哥请一位高明的太医,你别哭了……”
宛转劝慰声赛过春日里的娇莺,悠悠飘至影壁外的韩澈耳里。他听着听着,眼前却浮起另一道倩影,那个他魂萦梦牵,永远都忘不了的人。
她已成了他的劫。初见的一霎便爱上了她,那时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此后的日子……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几经辗转,终于得知她的芳名,他欣喜若狂,央求长辈去廖府提亲。从纳采到亲迎,他每天都过得惶惶不安,直至她身披喜装端坐喜堂,他急不可耐地挑起盖头,确定了那娇羞玉容正是他心里的模样。那一刻,高悬的心稳稳落下,他傻笑了起来,明明还没有喝合卺酒,整个人却已经晕陶陶的了。
她嫁给他一年,他不记得他有多么欢乐,只知道失去她之后,他的心永远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中。
不知道为什么忘不了她。是因为她太美好,还是他待她太凉薄?他回了京城,她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韩大人,走了。”衙役将马牵了过来。
韩澈上了马,跟在佟维毓的车旁,一路向马家村飞奔而去。
绮璇,等我。韩澈在心里默默地说,快了,我一定要让你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