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家村,秦家。
“秦哥秦哥!来了来了。”
二狗和白子跑进堂屋,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土。他们一直守在半路打探,得了信儿就策马狂奔回来报信,骨架子都快颠散了。
秦正轩正在看一摞账本,脚下趴着一只膘肥体壮神情安详的大黑狗,见了二狗和白子也不起来,只是友好地歪了歪脑袋。
二狗和白子进来后,秦正轩拍拍黑狗的脑袋,说声:“去姑娘那里。”
大黑狗“嗷呜”一声,撒着欢儿啪嗒啪嗒朝里屋蹿去。
“秦哥,”二狗得意地说,“至多一个时辰就该到咱们村里了。真是和秦哥想的一模一样,秦哥就是诸葛亮啊,哈哈哈!”
白子补充道:“不过,佟家马车后头还跟着个官儿,看穿戴好气派,带着两个衙役押车。佟老儿好大的面子!”
“什么官儿,”秦正轩合上账本,“不和佟老儿一起乘车,反倒自己骑马?那官服什么样?”
二狗和白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描述完,秦正轩挺意外。
“这不是京城九门提督衙门的头儿么,该不会是嘉勇侯府的小侯爷韩澈吧。”
镇北大将军韩澈威名远扬,秦正轩早有耳闻,但对韩澈了解更多还是在拜刘奉全为师之后。
县城生意太多了,常常要往城里跑,他养伤都没在家里待几天。刘奉全实在喜爱他这个弟子,索性要求他但凡进城就住在自己家里,方便指点武艺。
韩澈几岁就跟着刘奉全习武了,刘奉全差不多是看着韩澈长大的。传授拳脚时,这老家伙不时拿韩澈做榜样激励秦正轩,其实秦正轩心里是不耐烦的。
别的倒还好说。吃苦耐劳,稳扎稳打,精益求精什么的,男儿志气高嘛,学了一身本领自然是要用来杀敌卫国。嘉勇小侯爷年轻有为,文韬武略,大破北冽敌军,是大夏不可多得的将才。刘奉全把他比作.爱国英雄岳飞那样的人物,秦正轩勉强也听得进。
可是,最后韩澈为了振奋士气,亲手杀了最爱的妻子,还把她当做食物让众人分食......
不管刘奉全描述得多么叫人潸然泪下---实际上老家伙说一次哭一次,大约因为他心里也实在对那位不幸的少夫人充满爱戴---秦正轩却是不以为然的。
真到了非那么做不可的地步吗?
秦正轩觉得自己没经历过那悲壮凄凉的围城之殇,不好评论韩澈的做法。
他只知道,他的女人,他宁可自己死掉,也不会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
二狗问:“秦哥,那位佟老爷去方家拜访,大哥当真不陪着吗?”
“不必我在场。那反倒显得是秦家逼迫方家拒绝似的。”
佟大人过来自然是为了挽救的,强行结亲再无可能,方夫人不但不会受到任何欺压,还会被好言好语地抚慰一番。佟老头再疼儿子,最看重的还是头上那顶乌纱帽。
秦正轩说到这里忽然醒悟,看了二狗和白子一眼,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走去。
二狗和白子不明所以,连忙跟上,“秦哥,你还是要过去陪着?”
“不。我去接巧菡过来。”几句话的功夫,秦正轩已出了大门。
他可没忘记大狗转述李淮和王松的话。他也没忘记刘奉全第一次见到方巧菡时的表情。师父确实说过,她长得酷似韩澈日思夜想的妻子!如果陪佟维毓过来的真是韩澈,那绝不能让方巧菡露面。
眼看就能甩掉佟家这门糟心又荒唐的婚事,他可不想再让方巧菡被更有权势的韩家纠缠。
……
佟维毓和韩澈找到方家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了,两人透过矮篱打量着院内。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清清爽爽。有树、有花、有菜畦,墙角还搭着鸡圈,一只母鸡坐在草堆里,警惕地看着来人。小厨房的烟囱已冒出缕缕青烟,阵阵粥香笼罩着小院,听得见砧板切菜声。
老柿子树下摆了个小方桌,一位身穿白衣的小少年正就着落日余晖读书。觉察到动静,他抬起头来,见韩澈一身官服,吓得把手中的书落在地上。
“这位可是方公子?”韩澈拱手行礼,温和地说,“冒昧前来,多有得罪。我等是京城国子监佟老爷家人,想见一见令堂。”
方书毅起身还礼,犹豫地看着韩澈。其实秦正轩接方巧菡的时候已经跟他说过,他就是被韩澈的威严气势给吓着了。
“方公子,让我们进去吧,”韩澈声音依然温柔,“放心,绝不是来逼婚的。”佟维毓也急忙堆起慈祥的笑容,冲着方书毅连连摆手。
方书毅定了定神,想起秦正轩交代的话,点点头。“噢,那就请进。”
……
出了方家已是暮霭沉沉了,佟维毓走到停靠着马车的村子口,扭头回望静谧的村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世伯,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一直默不作声的韩澈开口了,“哪些大人明日会说什么,哪些大人世伯能争取帮腔,世伯回去后要连夜走动一番。”
佟维毓点着头叹气,“贤侄少年老成,老夫记下了。”
“也不必担心入不得城,”韩澈为佟维毓取来垫脚的矮凳,又撩起车帘,“拿我腰牌出示给守城门的兵丁,必然畅通无阻。”
“贤侄,你不一起回城吗?”
韩澈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幽光。
“小侄去县城,拜访一位故旧。反正明日也不必去府衙。”
第十八章
韩澈嘱咐两个衙役好好随侍,陪同佟家马车行了一段,至官道分叉处,与佟维毓告别,独自打马朝冀县县城驶去。
县城西南一角,有条不起眼的小巷,名叫玉案巷。巷内密集栽种着高大的青槐,落下的槐花几乎淹没了路面。
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尤其清晰。韩澈下了马,牵着缰绳踯躅而行。残月在黑云间时隐时现,巷内并未悬挂任何灯盏,韩澈却准确地找到了宅门,敲响。
“爷回来了。”
瞬间就有人开门,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侍从。韩澈点点头,并不说话,一人一马的身影迅速没入门后。
这是一所三进的宅院,宽大轩敞,屋宇华美。随着主人的回归,宅院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韩澈在正堂坐定,门口已跪了数名敛声屏气的仆人。
“爷用饭了没有?”领头的金管家小心地问,“算着爷今儿要来,厨房那里一直没敢停火,东西都是现成的,很快就得。”
“嗯,上次那几样就好。”韩澈答得很随意,“老金,等会儿用饭你陪着,叫他们都下去吧。”
“是。”金管家冲身后一摆手,那些人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站住。”韩澈眼尖,指着最末的一个人影,“穿红的那个,转过身。”
那人身子一顿,瑟缩着转了过来。却是个红衣丫鬟,梳着惯常双丫髻,两边简单地各系一道细细的红丝带。双手交叉在身前,头垂得很低,从韩澈的角度,只看得清密密刘海、尖尖俏鼻和红艳艳的樱桃小口。
“头抬起来。”韩澈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丫鬟的声音又娇又柔,缓缓抬起头,韩澈看见了她的脸。
“老金。”霎那间韩澈的脸色冷得像冰,“这是你的主意?”
金管家没想到韩澈是这般反应,顿时冷汗涔涔,噗通跪下拼命磕头:“奴才、奴才僭越了,爷,请恕奴才该死!”
韩澈冷冷地看着金管家,如刀目光扫过丫鬟的脸,红衣女子似是才明白,急忙也跪了下来,纤细的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头低得差点碰到地面。
金管家还在磕头,韩澈喝道:“罢了!”
“多谢、多谢爷不计较!”金管家面前的地板已滴了一片汗渍,却不敢抹去头上的汗,狼狈不堪地称谢。
“我不喜欢妄自揣测的奴才。”
韩澈说着,慢慢地走近红衣丫鬟,俯下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抬起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完,见对方红晕满面,一双眼睛里又是惊艳又是娇羞,厌恶地缩回。
金管家一个劲地唯唯诺诺,韩澈已坐了回去,“老金,人是你找的,你自己处理掉。这里,再不许有这样的人,明白了?”
“是!”
接下来韩澈用饭,金管家提心吊胆地伺候着,但丫鬟的事韩澈再也没提,问的都是暗访之事。
最近京城私盐猖獗,竟酿成命案,死了两名督责的官员,举朝震惊。皇帝将此案特别委托给了他信任有加的小舅子韩都统。韩澈经过艰苦查探,终于得了些线索,探知那伙人在冀县县城有个据点,便暗暗布置盯梢,用的都是他自己的人。
“……噢,后来竟跟丢了?”韩澈把玩着喝空的酒壶,“他们几个身手不凡,竟连几个不成气候的小毛贼都玩不过?”
金管家脸上露出一丝羞愧:“是的,爷。他们实在狡猾,专捡人多的地方去,咱们的人再是乔庄成老百姓,也还是被识破了。滑得跟泥鳅似的,一钻就不见了。”
“附近的商铺都有哪些?”
金管家报出一串名字。韩澈听到“丰泰”两字的时候,疑惑地放下了酒盅。
丰泰?这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饭后已经是四更天,金管家下去了,韩澈依然没有睡意。他换了便服,独自提着一盏琉璃灯,沿着五彩石子铺就的小路来到书房。
书房的门挂着一把精致而坚固的锁,韩澈插进一把小巧的金钥匙,一转,锁开了。他踏入房中,转身把门闩住。
书房弥漫着一股灰尘的气息。这所宅子他每月来一次,而书房,则是只有他自己能进,自然无人打扫。
韩澈把书房的烛台全部点亮,柔和晕黄的光线充满了整间房。簪花少女壁画,花梨木的书架,琳琅满目的多宝阁,半人高的青花瓷插瓶,一切摆设都静静地凝视着他。
韩澈望了望壁画中的青衣少女,唇角浮起一抹温柔而凄凉的笑。他站在书架前,右手一一扫过架子里的书本。线装的,精装的,桑皮硬封的,甚至还有捆成圆筒的竹简。
都是她喜欢看的。
这所宅子里,都是廖绮璇用过的东西。他失去她之后实在太过悲伤,刚回京的时候,成日烂醉如泥,极度消沉。他的母亲为了避免他睹物思人,便将所有与廖绮璇有关的物件清空了,后来廖家和韩家决裂,韩夫人甚至连廖绮璇陪嫁带来的下人都打发个干净。
但韩夫人不知道的是,儿子偷偷将那些东西又找了回来,统统搬到这里。
刚才的红衣丫鬟,确实与廖绮璇十分相似。但这里对韩澈来说,就是她本人的香闺,怎能容忍什么替代物。
韩澈摩挲完,叹了口气,将手伸到书架角落的某本书后,那里有个隐秘的凸起物,他食指用力,重重按上去。
随着一阵轻微的嘎吱声,地板上出现一方缺口,韩澈提了灯盏,一跃而下。
室内寒意袭人,呵气成冰。韩澈直直地走到密室正中央,那里的石台上放置着一具水晶棺材。
明明只饮了半壶酒,却好像天旋地转起来。韩澈十指均已冰凉,颤抖着贴在透明棺盖上,前额紧紧抵着冰冷的水晶,两行清泪已不自觉地滴落。
“绮璇......”
棺材里是一具娇小的骨架。鲜红的绸垫,雪白的骨殖,骷髅瞪着两只空洞的眼,安静地躺在冰棺内,对于探望者的悲痛欲绝无动于衷。
韩澈跪了下来,似是对棺中人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