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巧菡低着头笑。彭氏这口气,完全是个方家的故旧。她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算是个不计较的知礼长辈。恐怕现在方老爷背信弃义的事已传遍了,彭氏今日上门,也能让众人心里有数,秦家不会与方家交恶。那么,她们今后的日子便不会难过。唉,方老爷决定退亲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彭氏又问方巧菡会些什么,读过多少书,方巧菡乖乖地答了。彭氏听说她识不少字,就笑道,她的女儿珞萍七岁了,打算也叫孩子读书,村里的私塾只能男孩儿去的,秦正轩正和里长商量,要凑份子建个女学。
“……巧菡,到时候你也过去读书,好不好?刚好跟珞萍做个伴儿。”
方巧菡笑着摇头:“多谢大奶奶费心啦。哥哥一准去读书的,巧菡还要在家陪母亲,做做针线家务什么的。”她哪需要读书啊,她现在天天想的就是怎么赚钱养家,把日子过起来。
方夫人听了连忙道:“看我这糊涂。昨日多蒙秦二爷慷慨出手,救了一双儿女,我还没让孩子们给二爷磕头呢,不如这就让大奶奶代了。”便赶紧让徐氏去把方书毅喊来。
两个孩子齐刷刷跪下磕头。彭氏见了方书毅,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更是欢喜,就说起读私塾的事,“那私塾是里长家里设的,请的先生也不错,每年束脩八两。毅哥儿要去念书,回头我叫人去跟他们家说一声。”
“哥哥,快谢过秦大奶奶。”方巧菡听了,不待方夫人开口,急忙拉着方书毅再次磕头。
“哟,免礼免礼。”彭氏笑得更开怀,“客气什么,以后咱们就是乡亲了。”
方巧菡笑得眉眼弯弯。真是无比感谢秦正轩这位长嫂,来这一趟,可解决了哥哥的就学大事啊。
……
京城,佟府。
散衙之后,国子监祭酒佟维毓回到了家里,夫人白氏服侍他更衣时,念叨起一件被他搁置许久的事。
“今日出去赴宴,几位夫人说起来,有人就提到老三。我约莫记得老爷跟我说过,好像给老三找了个人家,据说女孩儿是言情书网出身,只不过小了点。可惜后来老爷紧急奉命去了外省,大大小小的一摊子事儿要布置,我慌做一团,倒把这事撂到脑后。今儿下午回来,孙姨娘哭天抹泪的找我,说老三又吐血了,我才想起来那桩事,老爷您看,那门亲,究竟定下来了没有?若是已经交换了庚帖,不如……冲一冲,也是好的。”
被夫人这样一提醒,佟老爷总算想起来了。那不是方源梁方贡生的女儿吗。当时他透出个口风,说想给庶子寻一门亲事。后来就有一位属下作伐,将新晋贡生方源梁的女儿告诉了他。那时他嫌孩子太小,只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给答复,后来被皇上紧急派去公干,倒忘记了。
老三佟祈锋身体不好,又是庶子,总是乏人问津,现在竟病到要冲喜不成?
“我先去看看锋儿。”佟老爷说,“女孩儿的八字好似给了我,回头我找找。”
“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好再拖了,老爷千万放在心上,不要又忘记了。”佟夫人提醒。
“老夫记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Areila亲亲的营养液,比芯^ω^
第十四章
方巧菡一家已在马家村住了半个多月。
日子顺遂,总觉得时光飞一般流走。秦家已用行动表明了态度,村里人包括里长在内,并无为难方家的。方书毅进了学堂读书,方夫人养好了身体,开始带着方巧菡一起做针线卖绣品,徐氏操持家务。简陋的小院,简单的生活,虽辛苦却也有着平淡充实的甜。
秦正轩帮忙找的绣坊果真十分厚道,不光收价合理,还免费提供各种新鲜花样。为了能用上针黹手艺,方巧菡装作勤学好问的样子,“苦练”刺绣本领,让方夫人惊喜地发现女儿突飞猛进。
那天她用从方夫人那里“新学”的盘针针法,绣了一方男用手帕,右下角是一簇别致的翠竹。绣好之后方夫人赞叹不已,拿去绣坊,出价高达三百文,比方夫人绣的蝶戏牡丹女帕还高出几十文。
“我的菡姐儿真是能干!”方夫人激动落泪,又自豪又心酸。老爷走后,女儿好像喝了仙水一般益发聪明起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都是为了整个家啊。
“都是母亲教的,”方巧菡谦虚道,“况且,现下市面上女用帕子多,男用帕子少,又且多是素帕,花色也单调。在这上头琢磨一下,自然物以稀为贵了。”
徐氏把收来的手工钱放进匣子里,一边笑道:“姐儿爱琢磨,这样好,做买卖就得这样。”
“嬷嬷说得对,”方夫人擦干泪,也笑起来,“巧菡啊,以后让为娘绣什么,也都你说了算。”
方巧菡娇笑着,“人家哪能比得上您的火候。母亲,以后您把所有本领都教给我吧,例如您说过的套针、擞和针、散错针……女儿要绣出更赚钱的活计。”
“哈哈,都听你的。”
方巧菡捧过钱匣子左右晃动,像个守财奴一样美滋滋地听着里头铜钱碎银的哗啦声。这是头一批卖出去的绣活儿,刨掉本钱,算下来净赚六百多文。辛苦绣了十天,所得只有这些,主要还是因为她不敢一下子显露技艺,总得循序渐进。
她会的还很多。可惜方夫人也就只会些女红。其实她还想画了画拿去卖的,字写得也工整,可以帮人钞书,那岂不是又多两条营生......唉,只能慢慢来。
正说笑间,方书毅下学回来了。方巧菡跳下床,三步并做两步地迎上去,抱着他的胳膊摇:“哥哥,快说,今天又学了什么?教我教我。”
方书毅抹着跑出来的汗答:“让哥哥喝口水,完了事无巨细,给你一一道来!”
方夫人和徐氏都笑起来。徐氏小声道:“姐儿这个法子妙。老爷在的时候,常念叨什么‘温故而知新’。毅哥儿下了学,把先生讲过的书再讲给姐儿听,不止姐儿会了,哥儿也念得更透了。”
“可不是么!同样都是八岁,巧菡这孩子,一肚子鬼灵精。”
这个办法,是方巧菡在发现方书毅学习进度缓慢时想出来的。
方老爷一直没有中举,被选为岁贡生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抱了某位父母官大腿。有这样的爹,方书毅当然称不上天资聪颖,虽已在县城读过一年书,可还没做到真正开蒙。
八岁的小姑娘,该怎么帮哥哥学习呢?
那天,方书毅做先生布置的功课,方巧菡一脸羡慕地趴在他练字的小桌前。
“哥哥,”她撒娇,“我好羡慕哥哥能去读书呀,可我是女孩儿,不好去得学堂,哥哥做我的先生好不好。”
方书毅很惭愧。妹妹其实是因为要帮母亲做针线养活全家,只好待在家里。她也有一颗渴学的心啊。
“没问题,”他挺起小身板,“以后,但凡先生教的,哥哥统统讲给你听。”
“嘻嘻,哥哥真好。”
方书毅肩负起教育妹妹的重任,从此听得更用心,勤问多思考。回到家复述,方巧菡便趁机挑一些初学者难懂之处问他,两人一探讨,倒促进了他的理解。
此刻,兄妹俩把小方桌搬进院子里,在枝叶婆娑的老柿子树下温习。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方书毅指着摊开的《千字文》摇头晃脑,“意思已讲了。历法里有闰月闰年,每三年多一个闰月,含闰月那年就是闰年。平年十二个月,闰年十三个月。律吕呢,则用来调节二十四节气……”
区区八个字却蕴含丰富,方书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方巧菡钦佩地拍手:“我记住啦。哇,哥哥知道的好多。”
“这都是我特意去问梅先生的。”
方巧菡跟着徐氏给方书毅送饭的时候见过一次梅先生,那是个二十多岁的斯文瘦弱年轻人,一直没考上秀才,又家贫无计,巧得遇见里长,聘在这里教书。
“梅先生学识不错呀,对哥哥好耐心。”寻常的先生惯用做法是先让孩子背熟全文,并不做详解,更不会扩展相关知识。
“那当然。”方书毅有点得意,“他似乎很高兴我去问这些,今儿还夸我勤勉呢。”
“真好!哥哥要继续努力哦。”方巧菡说到这里暗想,梅先生算是开小灶了。下次给方书毅送饭,也做点好吃的送给他。
讲完课,方书毅趴在小桌前对着字帖描红,方巧菡正要回房接着做针线,篱笆墙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你打听的已故贡生方老爷,他的家人就住在这里。”
方巧菡听出这是附近的一位邻居。隔着篱笆探头张望,见一个头戴白绒花、身着马面裙、满脸喜色的婆子,带了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脚夫,步履匆匆,已来到了院门口。
“有人在家么?……噢,这位可是方姑娘?”
院门是用柳木条横七竖八钉成的,透过木条缝隙,婆子已看到了当院里的一对孩子,却立刻把一双眼睛瞟向方巧菡,从上瞅到下,从头瞄到脚,方巧菡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婆子的目光好生讨厌,让她想起了附近小集上挑拣猪崽的贩子。
“这位可是方姑娘?”见方巧菡不回答,婆子又说了一遍。
方书毅放下手中纸笔,警惕地站到了妹妹身前,不客气地对婆子说:“你是谁?我们不认得你。”这个自来熟的老太婆是谁?穿得倒素净,可怎么看也不像来吊唁的。
“……噢噢,老身姓顾,哥儿叫我顾大娘就好。我是方老爷旧交家的……嗯,下人,太太在么?可否容老身进来,替先老爷烧一柱香。”
婆子看出方书毅神情不虞,这才收敛了带着些贪婪的笑意,说完,还指了指身后脚夫手里的一堆物事。
方书毅只得回答:“原来是顾大娘,那就烦请大娘稍等。”
方巧菡跟着方书毅进了堂屋,后背热辣辣的,似乎那婆子又在用审视的目光扫射自己的背影。径直来到卧房里,方夫人听说后连忙把手中活儿放回针线筐里,一面叫徐氏去准备茶水,一面对镜整理着鬓发衣衫。
“母亲,”方书毅看了眼沉思的妹妹,“咱家认识这样一位顾大娘吗?”
“不记得了,”方夫人拿起一把插梳拢发,又将头戴的孝髻正了正,重新别紧,“但既然说是你父亲故交的家人,想来不会当假。”
“孩儿记得父亲出殡时所有故旧通来过了。”
“也许这一位是消息闭塞,不曾听得的?就像秦大奶奶。”
方书毅不说话了。方巧菡盯着铜镜里方夫人端详仪容的神态,又想起刚才那顾婆子的言语。她可不是懵懂的八岁孩童,凭感觉,这婆子怎么那么像是……
思索间,方夫人已出去把顾大娘迎了进来。方巧菡站在卧房门口,隔着帘子仔细听客厅里的对话。
“妹妹,你也觉得那婆子有问题?”方书毅趴在她耳边悄声问。
方巧菡点点头,比了个息声的手势,兄妹俩便静静地听。
照常是寒暄,顾大娘说了好些叹惋同情话,惹得方夫人哽咽起来。
“……我家监丞老爷实在是走不开,案头事务繁杂,与先贡生老爷又相识略浅,惊闻噩耗已是月余之前。即刻前往县城吊唁,谁知宅子也不姓方了。责成我们四下里打听,老身好容易探知太太带着少爷小姐搬来了这里。”
方巧菡缓缓点头。原来是国子监的监丞,方老爷变了贡生,进京必定想方设法结识这些国子监官员,多认识个人多条路,将来肄了业,也好谋个肥缺。
方夫人擦着眼角答:“顾姐姐费心。敢问府上老爷贵姓?”
“姓杨,名讳羽天。”
“回去谢过杨大人。”
顾大娘絮絮叨叨,夹七夹八,又说了好些家常话,茶水都添过一回了,嘴巴还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