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剧痛中打量着身体,似乎迅速堆积的血肉受到了阻碍。
咒语停了。念咒男子的声音透过隔离罩闷闷地传入耳孔。
“韩爷,如此前贫道担忧的,作法遇到阻碍了。先夫人的魂魄已转世为人,她此刻的亲人不舍她离开。”
“那又怎样,”韩澈面孔森然,“我不管!我只想她回来!道长,你接着作法,不要停!”
“唉。纵然贫道有生死人肉白骨的逆天法术,也还是要顺应本体意愿。倘或出了半点意外,届时功亏一篑,先夫人遗骨灰飞烟灭,贫道一身修为也要毁损大半。”
“随你要金山银山便了,”韩澈口里坚持着,双目不离水晶棺材中的躯体,“就近择一深山,为你专门建观修炼,不拘何等珍稀药材,统统给你……现在,我只要我妻子活转!”
男子又叹气,“韩爷有没有想过,尊夫人的魂魄……或许,不肯归来呢?”
……
“巧菡!”方巧菡听见了一个清晰宏亮的声音,是秦正轩。
全身的痛意略有减轻,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努力地睁大眼睛,所在之处还是那冷森森的透明冰棺。
她已从方才的对话中听出了大概。她的魂魄竟然回到了原来的遗骨上,看来重生的日子浅,方巧菡这具年幼躯体的气场太弱,还不能完美契合。
韩澈居然留着她的遗骨,还找了这样一位道士来,不仅招魂,还要助她真正重生!
那就是返回原来的身体,重新获得原来的身份。
要继续原有的人生么?方巧菡看向水晶棺外的韩澈。他既杀了她,何必这般大费周折,非要她回来?
回来,便要面对那痛苦的记忆。她已选择放手,不去细究是非,让过去像流水一般淌走,而做回廖绮璇,便要永远被这些记忆困扰,折磨,日夜不宁——
韩澈,倘或还有下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她想他的答案恐怕只有那一种。即使他说多少次爱她。
她又何尝没有深爱过他。那实在是太容易的事。
纵然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变成魂魄之后她的念头,竟是希望从来不曾爱过他,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他。
哪怕她是他麾下一位普通的兵士,甚至是被围困的浩城百姓之一,他要她为国而死,她的内心都不会有什么波动。
换言之,她不希望再做他的妻子了。被爱人扼杀的经历,她再不想有。难道这点卑微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么?
“啊!”
咒语又念了起来,脑海中的召唤声比之前更震耳欲聋,噬骨焚身的疼痛再次淹没了方巧菡。残损躯体像得了菩萨宝瓶中的甘霖浇灌一般,飞快地生长。纤细的双手双脚已覆盖上肌肤,白皙、细嫩、光滑,肌肤顺着四肢延展,眼看就要复原为一具鲜活女体!
“巧菡!”
秦正轩扒开方巧菡的眼皮,小女孩目光涣散,汗水浸透了枕头和被褥。
房内哭声一片,方夫人母子、徐氏,附近的邻居,甚至是彭氏也在掩面哭泣。他们接到消息急忙披衣奔来,却什么也做不了。白天还是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怎么就得了这样的怪病?
“……晚上她说不舒服,想睡觉,”徐嬷嬷哭得嗓音嘶哑,“要给她刮痧她不肯。天王菩萨啊,我要是坚持刮一刮,说不定这会子早没事了,呜……”
王婆子是全村唯一有点本事的神婆,将方巧菡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叹着气道:“我觉得姑娘这是丢了魂啊,也不知道她白天都去了哪儿,这会子也不好问了……唉,你们多喊喊吧!也许她的魂儿就飘在咱们村子里,迷路了呢,多喊几声让她听见。”
方巧菡已是气息奄奄,两只小手软绵绵地摊开,连握拳的力气也没有了。秦正轩把手放在她人中处,半天才略微感到一丝鼻息。
他就说白天看见她的时候不对劲。那会儿陪着韩澈,没有多留意。后来长嫂让他把她带去家里,韩澈却被什么金管家紧急叫走了。他本来还在庆幸,她却出事了。
有滚烫晶亮的液体从双颊流下,滴上女孩紧闭的双眼,顺着眼睫滑落。
密室里,韩澈紧贴冰棺,悲喜交加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妻子。
虽然阖着双眼,那眼球却是颤动的。双唇,十指,都好像有细微的动静。胸膛也有了微弱的起伏,对,没看错,她有了呼吸!
完好无缺的冰肌玉骨呈现在眼前,韩澈急忙脱下外衣盖住冰棺,转头看向依然念念有词,手中拂尘摆个不停的道士。
太好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当年他大胜而归,与众痛饮,回到营帐,等着他的却只有空荡荡的床铺。在那张床上,他与她最后一次缠绵,而他趁她倦极而眠时夺走了她的生命。
他不是残暴的人——他多希望自己是啊!那样,他就不会那么内疚。他可以像活活坑杀数十万赵军的白起,肆意虐杀五万汉女的石虎,俘饥民而食的黄巢……等人一样,过后即忘,依然纵横疆场与官场,快意享受功名利禄。
可惜,他不是。亲手杀了千方百计娶到的,同时也是最爱的女子,现在的他,最怕独处。
那良心的拷问是多么煎熬,那空虚的情怀是多么苦闷。尤其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全是她临死前消瘦苍白而安详的容颜。安详,是的,躺在他怀里安然入睡的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结局。
心里疼得实在受不住,自欺欺人地找了有几分像她的人,像醉酒一般地麻痹自己。可是,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他忍受不了那掺杂着愧疚与悔恨的蚀心孤独。即使他知道这么做很混蛋。
现在好了。他终于让她复活了,他要好好地待她,呵宠疼爱她,用余生来弥补她——
冰棺里的女子眉峰蹙起,眼角流下了泪珠。真的好累,她不想回来啊,可是那咒语的威力太大了。
“巧菡!”眼看女儿手脚一点点地凉下去,方夫人大哭起来,“不要抛下我们呀!日子好容易有点盼头,你这是不想让我和你哥哥活了吗……”
方书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妹妹不要死!呜呜呜,地底下又黑又冷的,我不要你去那里!你快醒来,以后我天天教你读书写字。”
咒语声陡然拔高,道士感受到另一股力量的争夺,更加专心致志地作法。就差一步了……
“方巧菡,你给老子醒过来!”秦正轩捧着方巧菡的脸,恶狠狠地低吼,“老子为了救你差点淹死,你就是这样回报老子吗?!”
“方巧菡!!!”
一声大吼穿透了墙壁,直直地传到冰棺女子的脑海里。
方巧菡全身一震。对,她是方巧菡,再不要做廖绮璇了!
“绮璇——”
全身的痛楚消失了,身子飘了起来,方巧菡感到自己脱离了那具冰冷的躯体,飞快地穿墙而出。融入深沉夜色之前,她听见了韩澈绝望的嘶唤。
她没有看见他的神情。更没有看见他嘴角流出的鲜血。
咒语停了,道士惨叫着扑倒在地。水晶棺材冒出阵阵浓烟,将透明的小空间填满。只是一瞬,黑烟散去,棺内空空如也,连丁点灰尘也无。
“小侯爷!”
入口处跌跌撞撞地走来个老人,是提着灯盏的金管家。他哭着扑向已昏过去的韩澈,喃喃地说:“早就劝过你,入土为安。醒一醒吧,该让少夫人安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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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方巧菡终于醒了。睁开眼就看见捧着自己脸庞怒吼的秦正轩。
他这个样子真是太可怕了。狂吼着,黑亮浓眉锁成一团,深邃的双眸里燃烧着狂躁的火焰,似乎还蒙了层闪亮的水幕。
两次了。每次附上这具小女孩的躯体,意识复苏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人,都是他。不过,这次他的神情多么急切啊。如果没有他这样持续的怒吼,她恐怕脱离不了那具冰棺中的女体。
“她醒了!醒了!”
方巧菡慢慢睁大眼睛,听见了满屋子惊喜的喊叫,不光是母亲、哥哥和嬷嬷,还有秦正轩的长嫂彭氏,以及马家村的父老乡亲。
眼前那双眸子立即也溢满惊喜,热泪掉在自己脸上。秦正轩,这是哭了吗。真是想不通啊,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他哭什么。
秦正轩向方巧菡低下头,粗粝食指迅速抹干苍白小脸上的泪珠,她听见他低声骂道:“他娘的总算醒了。死丫头,刚才是跑哪儿野去了?”
亲人们冲了过来,又哭又笑地和方巧菡说话,而她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像是经历了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跋涉,耗光了全部体力,连扭个头都不能。
努力了几回,终于攒够力气开口:“轩哥哥!”
喊出这三个极其微弱的字来,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小姑娘这是没事了!
秦正轩退远了些,笑意爬上了嘴角。那张重又写满愉悦的,英俊黝黑的脸,总算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在一片欢笑声中,方巧菡再次阂上了眼睛。
……
“菡姐儿,醒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方巧菡被母亲唤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方书毅趴在枕边捏她的鼻子,见她睁眼,嘻嘻笑道:“妹妹小懒虫,也太能睡了。三餐没吃!我又听见你肚子咕咕叫了呢。”
“……哥哥。”睡足了觉,可算能正常说话了。
“巧菡乖,起来吃饭。”方夫人将方巧菡扶坐起来,又帮她披上外裳,拿丝带把头发扎在脑后。
香喷喷的食物气息直冲鼻腔,徐嬷嬷双手抹着围裙笑道:“做了姐儿爱吃的牵面,卧了只糖心蛋。快过来,面泥了不好吃。”
“噢!”方巧菡顺从地下了床,边穿鞋边问自己睡了多久,才知道竟有近十二个时辰。
“……妹妹,昨儿你那样,把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说你把魂给丢了。”方书毅体贴地替妹妹吹着碗边的热气,“你都不知道啊。对了,还记得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吗?”
方巧菡坐在小木桌前抄起筷子,听见这话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把一绺雪白的细面条送进嘴,“丢魂?好吓人!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就是现在觉得累。”
“唉,记不得才好。横竖现在是没事了。”徐氏帮着方夫人换上干净的被褥,“村里的王婆子说姐儿太弱,回头去庙里,找大师给你求个开光的护身符,压住周围的邪气,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是得求一个!”方夫人把沾满汗液的床单枕巾放进木盆,“这事儿再有一回,我就不活了。明儿就去。”
亲人们在一边絮絮叨叨,方巧菡沉默地吃面。昨晚的一幕,她怎么可能不记得。阴寒冷硬的冰棺,血肉重生的剧痛,震慑魂魄的咒语……还有韩澈那一声声痛楚的呼唤。
原来他那么想让她回去他身边。
真是贪心的男人。他已经得到最想要的了不是吗。
他当真以为她带着从前的记忆重生,还能心无芥蒂地和他生活下去?
况且,现在举国上下都知道廖绮璇死了,大名鼎鼎的韩将军身侧忽然出现一位音容笑貌和已逝韩夫人一模一样的女子,她又该怎么生存?恐怕只能远离京城的亲朋好友,在韩澈的某处私宅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吧。
方巧菡仔细回忆昨晚见到的,却怎么也记不起任何方位上的线索。按说,昨天这个时候韩澈还在秦家,深夜却出现在那个冰窟一般的地方,想来,作法之处应该离马家村不远。
那个道士说过,如果她的魂魄执意不归,重生的躯体会消散,道士本人也会受到反噬。那么,现在的韩澈,面对她离去之后的残局,该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