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夫是过来借金针的,说他那套不巧让人借走了,“那位老先生病得不轻。回乡奔丧的途中发作,身边也没带药,一家几口儿,凄凄惶惶的,可怜呐!”
“老夫这就给你找。对不住,方太太且稍等。”
章大夫起身,打开柜子,摸出一只红漆木匣,宝贝般地捧出来。
“吴老弟,这套金针是老夫祖传宝物,”章大夫开着玩笑,“不要弄坏了,少了一根,老夫跟你拼命。”
“哈,章老要是不放心,就过来盯着,也好指导我配穴取穴。”
章大夫踌躇地望向方夫人,方夫人忙微笑,“您且去。今日人不多,我们权当在这里歇一歇,诊治急病要紧。”
章大夫抱了针匣,跟着吴大夫出去了。方巧菡盯着门口,真想立时飞过去看。方夫人和方书毅与她说笑,她魂不守舍地胡乱应几句,母子俩并未留意。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章大夫回来了,为方夫人细细诊脉。看完,说还是老毛病,多开了几服药。方夫人见并无大碍,更是放心,想起吴大夫的话,同情地问,那生病的老先生如何了。
谁知章大夫长叹一声,“祸不单行啊,大水偏淹独木桥。我竟不知,原来这位老先生就是韩少夫人的亲生父亲。唉,太惨了!”
“怎么呢,韩少夫人又是谁呀?”
“老夫在太医院有几位故交,对廖大人家的不幸事知之甚详,”章大夫叹息连连地说起廖绮璇以身殉国、廖峥宪丧妻贬官的故事。
“……医者父母心。老夫也有儿女,廖大人掌掴韩将军,老夫倒能理解。女儿惨死,尸骨无存,全拜女婿之赐,做父亲的能不痛心?那般事不关己的冷血缙绅,只知高高在上地满口国家大义,一味鄙责廖家人。”
方夫人听得不住念佛号,“十月怀胎的女儿,养育了十五年。血浓于水呀!”
“可不是!廖大人冤哪,先是廖夫人生生哭死了;因着那一巴掌,他得罪了嘉勇侯,失了圣心,翰林院学士的帽子摘了。官场中人捧高踩低者无数,廖公子本是年轻才俊,去岁录科,得了个末等,以后还怎么考举人……”
章大夫越说越激愤,方巧菡低声对方夫人道:“母亲,我去方便一下就回。”
“要哥哥陪着吗?”
“不用。”
出门的时候,听见方书毅吃惊的声音,“母亲,来过咱家的韩将军,原来就是那位廖伯伯的女婿?”
……
仲夏时节,后院草木繁盛。方巧菡寻了处角落,隐入瀑布般的藤萝蔷薇之间,把手填进嘴里狠狠咬着,无声地痛哭。
怎么会这样!
她付出了生命,母亲伤心而死。
亲人痛苦万状,全家落魄凋零。
怪不得来这里看病。老家有几位叔伯,想是某一位去世了,父亲带着姑姑和弟弟奔丧,冀县是必经之地。幸好到得及时,不然,恐怕连父亲也没了。
父亲为官清白,廖家家境算不上巨富,但也是不错的。廖家本有自己的马车,现在回乡奔丧,竟只能租骡车了。跟着的侍从,也只有周管家。
可见家底儿已耗费无几。而弟弟的前程,也蒙上了阴影。
聒噪蝉鸣盖住了低低抽噎声,鸟雀扑棱棱飞走,似也不忍面对这个悲痛哭泣的小女孩。
方巧菡眼前浮起招魂那晚韩澈沉痛的脸。
谨之,为国捐躯,我廖绮璇无怨无悔。但你怎能这样薄待我的家人?
这一刻,她无比痛恨韩澈。
......
方巧菡怕母亲久等,强忍着泪踅到井栏边,弄了些冷水洗净脸,这才慢慢地走回去。
好想去父亲那里看上一眼。她已经多久没见这些亲人了......
一进门就愣住了。方夫人陪着姑母廖氏,正关切地看章大夫给她诊脉。
“唉,岁数大了就是不中用,”廖氏将一绺花白的头发拢至耳后,“我无儿无女的,跟着兄弟过活。要总这么生病,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女儿出去后方夫人本在与章大夫叹惋,吴大夫领着廖氏过来,说这位太太也忽然眩晕,让章大夫看一看。于身于家廖氏与方氏都算是同病相怜,已聊得十分热络。
方夫人正要劝,转头见女儿来了,便笑道:“巧菡,怎么这半天才回,我差点就去寻你了......嗳哟,眼睛怎么红红的?”
方巧菡慌乱地低头揉眼,“刚、刚进了沙子,揉半天也洗半天,好容易弄出来的。”
廖氏猛地抽回正在诊脉的手臂,站起身一步走到方巧菡身边,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太像绮璇了!
她一生无儿女,后来丈夫也死了,廖峥宪听说姐姐孤苦无依,就把她接到家里,那时绮璇也就现在这么大。廖氏怔怔地看着方巧菡,眼中流下泪来,想起家中光景,悲痛得不能自已,一把将小姑娘搂住。
方巧菡的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这是她的亲姑母啊。叫她怎么忍。
方夫人和方书毅,以及章大夫,都看呆了。廖氏也回过神,急忙松开方巧菡,却见小女孩满面泪痕,还以为是被自己吓的,慌忙去擦,“好孩子,别怕,是姑姑不好......”
在酷似侄女的方巧菡面前,她不知不觉地就以姑母自称了。
方巧菡任由廖氏擦干眼泪,对她挤出一丝笑来,又看一眼方夫人,后退几步,冲廖氏行了个晚辈礼。
“你一定就是巧菡了。”廖氏扶起方巧菡,擦着泪对方夫人道,“刚才听太太说起,果然乖巧可爱。太太有所不知,令嫒的长相,竟和我那苦命的侄女十分相似,方才顾此念彼,所以失态,太太莫要责怪。”
“原来如此。”方夫人叹道,“人之常情而已,有什么可自责的。”
见女儿垂头静静站着,又笑道:“巧菡,你不认得这太太,她是刚才咱们说起的韩少夫人姑母,董太太。”
廖氏忙道:“就叫我姑姑罢,这孩子合我眼缘,看着就喜欢。”
方夫人叹息着摇头,又重重点头,方巧菡知道母亲答应了,再次行礼,低声唤:“姑姑!”
“哎。”
廖氏百感交集,见方书毅傻乎乎看着自己,又冲他招手。方书毅会意,便也照样行礼,口称姑母。
看完脉,廖氏对方夫人笑道,“有了孩子才有了生机,这话真是不错。我想求您件事,能带他们见一见舍弟么?”
方夫人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廖家比自己还惨,这样的请求,她如何拒绝。
方巧菡的心狂跳起来。能见到父亲和弟弟了!
……
这是县城一家普通客栈。夜阑人静,廖峥宪对灯而坐,反复摩挲一枚玉印,刻着“绮璇”二字。
“父亲,”廖晏鸿催道,“早些安歇吧。白天累倒了,吴大夫嘱咐您须得格外注意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阿寄,”廖峥宪唤儿子乳名,“等把你大伯送下地,我们马上回京。”
“噢?”廖晏鸿走了过来,“您不是打算在老家购所宅子,置些薄田,然后回京递辞呈吗?”
“我改主意了。”廖峥宪坐直身子,精神头儿竟恢复了几分矍铄,“我远不到致仕年龄,官位再低俸禄再少,也还可以做些年。”
廖晏鸿盯着父亲,脸上慢慢浮起笑容,“您该不是因为今日见了方家妹妹?”
“确实与她有关。但也不是全部。”廖峥宪目光闪烁,并未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想通了。”他淡淡道,“日子总要过下去。我这一房,只你一个儿子,还等着光耀门楣,不可一味消沉。看不惯我的人,说什么由他说去,权当放屁!又不作奸犯科,谁还能把我怎么的?”
“父亲早该如此了。”廖晏鸿含着泪,“儿子都听您的。儿子会更努力读书。取不了举人进士也无妨,学业岂能半途而废。”
廖峥宪长叹,“之前是我糊涂。以后,你我都要振作起来。”
“是。”
父子二人又说了半天才熄灯。
“阿寄,”躺下后廖峥宪低声道,“无论如何,绝不可让韩澈知道巧菡……明白么?”
“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都会逆袭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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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翰林院。
狭小的书案前,廖峥宪仔细阅读着一份草疏。两旁各高高堆起一摞摞纸盒,右边的是已校对好的卷宗,左边则是尚未处理的。
他被贬为连单独公房也没有的七品编修,继任是庞禹才,其举荐人与嘉勇侯韩锐亲近。
庞禹才为了讨好韩锐,刻意拿捏廖峥宪,让他与一群九品待诏坐在一起,做着核对公文的琐碎活儿,还美其名曰,廖大人心细如发,这样能更好地发挥才干。
作为昔日的翰林院一把手,生性耿直的廖峥宪自然被许多人看不惯,这下找到了机会,既能出了从前攒下的心头火又能讨好新上司,众人纷纷痛踩,对他各种打击讽刺。
爱国大旗高举,不仁不义的大帽子一扣,廖峥宪被说成了秦桧赵高一般的人物。
“就是大字不识的村野愚夫,也懂饮水思源的道理。今日咱们能好好地坐在窗明几净的华宇里,舒舒服服地领朝廷俸禄,还不是将士们舍家为国、流血流汗换来的?唉,有的人啊,捧起碗吃饭,放下碗忘本,这书真是白读了!”
痛失妻女的廖峥宪熬了一年多,觉得心力交瘁,恰逢乡下的大哥去世,便打算借此机会告老还乡,淡然度完余生。
这时,他遇到了方巧菡。
父女连心。与方巧菡相处不过片刻,廖峥宪就已认定,这个九岁小女孩的体内,住着他那惨死女儿的灵魂。
不要说她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与绮璇有多么惊人的相似了。当她抬起脸面对他时,明明礼貌地微笑着,明明什么都没说,可那双剪水明眸里,有多少强行按捺住的悲痛与怜惜!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童,初次见一位长者,怎可能有这种神情。
后来,廖氏说起方巧菡的溺水,说方夫人求金檀寺长老写了道镇魂的护身符,那日母子三人去金檀寺布施,还特意请长老加持了法力。
廖峥宪心下释然,确实是绮璇无疑了。他曾在一些奇谭话本上读过借尸还魂的传说,现在,他无比相信那些村言村语是有依据的。
精神为之一振。老天大约实在看不下去廖家凄惨,又把女儿送回来了。确定的那一刻,他对神佛充满了虔诚和感恩。
希望的熏风吹暖了心头。再也不悲伤消沉了。虽然没了老伴,还有儿子,和失而复得的女儿!重生的女儿还这么小,已肩挑起全家的生计,他要好好扶持方家人;儿子还没中举人,他要好好培养儿子成材,给巧菡遮风挡雨。
有了希望,那些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徒的讽刺挖苦,又算什么。再多的风霜,他也挡得住。
草疏阅毕,错别字都圈了出来。廖峥宪将它放进右侧最高一层的纸盒里,又从左侧抽过一份。
“廖大人今日做事格外快啊,”并列的窄案前坐着的其余待诏说,“这么一会儿功夫,审完好几份文书了。”
“欲速则不达。”一个叫宁宏的待诏讥诮地说,“慢工出细活儿,廖大人可要三思。”
廖峥宪扭头看一眼,目光寒似冰刃,气势凌厉至极,宁宏讪讪地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