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突然震动,男子一下子握住了自己手边的长/枪,大风袭来,吹开他的头发,露出眼角便瘆人的蜿蜒长疤。
他从地面站起,看着远方疾驰而来的官兵,为首的正是管理当今边地的武将。
“你们是什么人?”
骑兵迅速而来将两人围在中间,杆杆长/枪都正对着他们,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男子扒下面上的白巾,从腰中掏出一物扔了过去。
“我是骁骑都尉瞿深。”
武将看了令牌,一下子变得有些腿软。
骁骑不是京都的禁卫军吗?骁骑都尉又是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瞿深握着脚边长/枪,声音冷冽,“陛下有令,重掘此地。”
“这……”武将有些迟疑,“这里为什么要重掘?”此地多年荒芜,没有人烟,只是太靠边境才有重兵巡逻。
他来此地已经五年,深感不解,也觉得浪费,便将重兵撤了,只派人定期巡守。
谁知一次没看住,便被这个骁骑都尉跑了进来。
瞿深低头,声音透出丝丝阴冷,“这里不是荒地,而是万余百姓的埋骨之地。”
武将震惊地无话可说,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想起了边地传言。
完了。他想。
……
京都——
一封边境急报摆在了皇帝案前,被紧急叫来的几位官员不解地低头站在原地,他们面前那位年轻的天子撑着额头坐在椅子上,而站在他身侧的俨然是那位许久不见的沈相。
众人之中,萧焰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沈思潜。
沈思潜这几日都在宫中,不知是不是受了刑,脸色有些苍白,一身素色白衣。
这说明什么?至少这几日,皇帝是真的没打算放过他,他在后宫外甥女也是这样回复的。
然而没过几天,边地百姓被坑杀的消息一经传出,萧焰便知道此事有诈。
边地武将是他萧家人,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翻出旧事实在太过巧合了。
他再一扭头,看见了站在首位的段平宴,他的脚边还匍匐着一个人——他已经看不出来是个人,浑身血色,皮开肉绽。段平宴大概是嫌弃他,皱着眉离他远了点。
萧焰心底一跳,面上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突然,皇帝将手中急报扔到王谌脚下,年轻的皇帝抬起头,露出带着红色血丝的双目。
“坑杀百姓,私下与北蛮交易,王谌你好大的胆子!”梁纵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王谌跪在地上的身子一抖,想要张口说话。
然而甫一张口就被段平宴踩着脊背让他完全趴在了地上,痛苦的声音从他口中艰难地溢出,朝臣这才发现王谌竟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段平宴看了眼身后的萧焰,脚下力道又重了几分,被梁纵提了一句这才抬开了自己的脚,但下一刻又将人重重地踢了出去。
段平宴拂了拂自己晃动的衣摆,冷然道,“死不足惜。”
第59章
王谌通敌叛国、害死边地万余百姓的消息一经传出,京都震动,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副将竟然有如此大的胆子,更没想到万余百姓的性命就这样被牺牲。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陛下不给解释,京官也不给解释,”京都大一些的茶馆里挤满了人,都在互相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陈兄,令尊可知道什么消息?”
姓陈的年轻男人咳了咳,“这事不好说,家父也只知道一点点而已,一点点。”
“快说,快说!”
一墙之隔,小莺给曾囿离倒上茶水,然而两人都没有心思。
他们也接到了这样的消息。
长渊得知以后便率先禀告了曾囿离,然而对于沈思潜及沈家一事依旧一无所知。
所以他们便来了这里。
隔壁的对话还在继续,那姓陈的男子继续说道,“听闻当时北蛮与燕朝打得正厉害,北蛮兵强马壮,但再厉害其实也不比我燕朝兵马,最多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那是自然!”“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之人,还想打赢我们?!”
“咳,是是是,”男子继续说道,“据闻当年边将为了防备北蛮偷袭,带着边地百姓就地筑垒,就在这时,北蛮在京都的细作抓了个人。”
“谁?”“快说快说!”
一直侃侃而谈的男子沉下声音,“其实大家应该都能猜到了,是王谌的家眷。”
北蛮的王丧心病狂,这场仗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夜中偷袭城池,在王谌的接应下,在边地坑杀了万余百姓,大战再起。
屋内一片寂静,半晌之后才有人颤抖着开口,“他怎么敢……”
那是万条人命啊!
另一边,曾囿离已经起了身。
不用再听了,边地之事中间历经细节不是他们可以知晓的,王谌牵扯出这么大的事情大概背后之人也未想到。
可曾囿离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情。
曾囿离走出茶馆,抬头看了眼天,她出来之时尚且还算是艳阳高照,现在却突然变了天,空气中淡淡的潮湿气味。
要下雨了。
长渊在门口等候,见曾囿离下来朝她点了点头,“曾小姐,沈二爷您怕是见不到了。”
曾囿离脚步一顿,“为什么?”
长渊面色凝重,“我今日没能见到他,二爷已经直接进了宫,不过我见到了二爷身边的小厮,他给了一个盒子。”
长渊说着将东西递给了曾囿离。
“先上车。”曾囿离抱着盒子上了马车。
马车行进,曾囿离便低头查看手中的盒子,单从外表来看这个盒子没有任何异常,她想了想伸手将盒子打开,意外的是盒子之中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染了血的荷包,荷包底部绣着一个“沈”字,血迹经过多年也早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色,荷包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另一样东西是一封家书,熟悉的字迹却还有些稚嫩,这是沈思潜离家之前曾写下的家书。
曾囿离的视线从信中的第一句缓缓移动,一个字都没有放过,直到看到最后几个字,她的目光骤然停滞。
“潜,奉上。”
车帘突然被人掀开,长渊的袖子突然被人拽住,他勒住马,回头问,“曾小姐,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成为沈思潜的护卫的?”
“嘉元六年。”长渊回答道。
十四年前。边地战乱平息的第二年。
曾囿离的手有些抖,“沈思潜,可有改过名字吗?”
长渊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十四年前,算算日子主子那时应当从边地回来的时候吧,主子受了家族斥责,后来没多久二爷给他改了名,也让我们跟在他身边保护。”
“……他原来叫什么?”曾囿离问。
“好像是……沈潜,”长渊见她脸色不对,又道,“二爷说要他做事三思而后行,特以改了名,以示警戒,顺便也以此告诫我们。”
“曾小姐,你怎么了?”
曾囿离张了张嘴,脸色苍白地放下了车帘。
过了一会儿,长渊听到里面的人声音低哑地说,“走吧。”
第60章
曾囿离回到府中后没有说一句话径直去了书房。
长渊蹙眉看着她的背影,扭头问身边的小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跟着进去看看?”
“不知道,”小莺摇摇头,“算了,我在外面等着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长渊立刻警惕回头,看到眼前人却是愣了下,“大人。”
书房中,曾囿离进来之后便看向了墙上挂着的那副字。
她走近了,目光定定地看着。
这是沈思潜写的,不,应该说是沈潜写的,字迹都有些褪色,纸色泛黄,至少有十几年了。
但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过。
被她关上的房门又再次打开,曾囿离回头看了眼,见到了刚刚回来的沈思潜。
他仍穿着那身白袍,匆匆回来,还未来得及换衣,沈思潜稍稍垂眼,看见了桌上的木盒。
她看见了。
“你到底是谁?”曾囿离问。
沈思潜愣了愣,而后缓缓勾唇,“你觉得呢?”
曾囿离回过头来,看着那副字,突然觉得她变得陌生起来,“这字是你写的吗?”
“不是,”沈思潜站在曾囿离的身后,清晰到曾囿离可以听见他的吐息,“这样的字需要自小由良师精心教导,连年不倦地反反复复才能习得。而那个时候,我还在刀山血海里逃命,在万人坑中装死尸,满身满嘴都是血腥味,衣角挂的都是碎肉破衫。”
“你见过山一样的死人吗,”沈思潜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他们的尸身无处安歇,就那么被随手扔到一块空地上腐烂湮灭。没人可怜他们,也没人在意他们。”
此时此刻,沈思潜在人前精心维持的面具都被他一点一点地撕了下来。
他在曾囿离的耳边问道,“你是在失望吗,还是害怕?”
他和那个传闻中的沈思潜半点不一样。
没有满腹经纶,没有才华横溢,也不是世家倾全族之力教导出来的优秀后辈,只是臭烘烘的死尸堆里爬出来的恶鬼而已。
他最会的不过是掩藏自己。
沈思潜原本以为曾囿离会很怕,可她分明脊背挺直,身子没有半分颤抖。明明这么瘦弱,怎么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压不垮似的?
沈思潜的眼眸深了些,伸手搭在那瘦削的肩膀上,他有时很好奇这样的肩膀能承受多重的力量。
方才问话时都没反应的曾囿离被他一碰倒是惊了下,扭过头看他一眼。
曾囿离后退半步,避开了沈思潜的手。
沈思潜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下,随即放了下来。
眼前的女子像是察觉到他此刻的不虞,在他的手完全落下之时,又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你是这样过来的吗?”
她的声音很轻,微微颤抖,但却不是害怕,也不是失望。
同情?怜悯?可怜?
沈思潜没动,将自己的猜测一点点否决,如果这些都不是,那就是……他的眼睛动了动,直直看向眼前的人。
曾囿离攥紧了他的衣袖,她深吸了口气,“回来的路上,我想过很多种你的来历,却没有想到是这样。也想过你为什么偏知王谌的事情还迟迟不动,一定要将边地的事情牵扯出来……”原来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见过最多的死亡,也不过是血洗的皇城,下脚之处皆是血污,宫女内侍尸身堆叠。
但若是战场呢?是将士呢?是百姓呢?
他们那么多人啊。
这一刻,曾囿离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的心。
冰凉的手攥上她的,曾囿离看着沈思潜垂下眼,他慢慢笑了声,“曾囿离,你现在有我的把柄了。”
第61章
他也知道这是把柄。
曾囿离抬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就不怕我拿着这个把柄去告发你吗?”
燕朝的士庶之分向来严格,即便是当今丞相,若他的身份真的被发现也未必会让皇帝对他网开一面。
沈思潜不答反问,“你会吗?”
事到如今,沈思潜好像破罐子破摔了,他解下了那张外人熟悉的面具,用最真实的样子站在她面前。
曾囿离看了他一眼,微妙地察觉到他现在心情还不错,至少比他刚进门的时候好。
“我会,”曾囿离轻声说,“如果你没发现,如果我有需要,这份证据一定会出现在该出现的人面前。”
所以他现在就应该销毁这份证据,或许也会因为太过愤怒而想办法杀了她。
但即便如此,曾囿离还是说了。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沈思潜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他低头靠近,“那就留着,等你有机会的那一天交出去,兴许能让你离你的想要的权力近一点。”
话音落下,他的吻落了下来。
曾囿离的眉睫颤动,她没能在开始之前躲开,便也无法在后来躲开。
她像是一只鸟儿,被一张无处可逃的大网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湿热的吻落在她的眼尾、脸颊,一点点落到她的嘴角,最后将完整地彻底地覆住她的唇。
“曾囿离,”近在咫尺,沈思潜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呼出的热气都格外引人颤栗,“你太心软了。”
曾囿离想要抬眼看向他,然而未等看见他的吻又落在她的眼上,她只好又闭上眼睛。
沈思潜好像是笑了声,她察觉他胸膛的震动,却又没真切听到他口中的笑意。
“好笑?”曾囿离脸被热气熏红,神色却还是淡漠的,“我心软了,你不也是吗?”
“嗯?”这回沈思潜笑出声音来了,他声音低哑,“你说得对。我们彼此彼此。”
……
第二日,曾囿离见到了沈二爷。
他才从宫中回来,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但虽是疲惫,曾囿离却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曾小姐。”沈二爷见到她便先开了口。
曾囿离点头,“沈二爷。”
她抬头看了眼。
是眼睛。
沈二爷虽面上疲累,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的,像是摆脱了什么负累一般,轻松愉悦。
她有些好奇,“沈二爷看起来好像心情很好。”
“好?”沈二爷摇了摇头,又叹息似地说,“人活到这里也算是够了,这样是最好的。”
沈二爷说着便要离开,曾囿离却叫住了他,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个变化,“沈二爷,昨日你交给我的东西我看了,只是不知道你是否也看过?”
沈二爷一怔,“什么东西?”
曾囿离皱了下眉头,“你……?”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她迅速道,“那就是我记错了。”
沈二爷无心计较这些,摆摆手之后便去往后院休息。
东西不是沈二爷送到她手中的。
曾囿离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除了沈思潜,她想不到还会有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