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燕瞥了他一眼,无奈道:“我瞧你这精神头倒是恢复了十成十。”
说着,她把手里的药碗往裴明月眼跟前一送:“快趁热喝了,太子殿下赏你的。”
一股呛人的药味扑面而来。裴明月皱起眉,捏住鼻子连连挥手:“殿下怹是跟我有仇吗?”
“瞧你这不识好歹的样子。”
淳燕戳了戳她的脑袋,苦口婆心地道:“这么一碗药,可是值整整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裴明月飞速在脑海里换算成人民币,吓得吐了吐舌头,赶紧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淳燕适才满意地点点头,收了空碗便起身。刚要出门,却又回过了头:“对了,这几日都会有药送来。殿下特意嘱咐我,叫我盯着你喝完。”
真是时移势迁。萧云霁之前明明还各种瞧她不顺眼,怎么又突然这么关心她了?
裴明月疑惑得直挠头。不过男人心海底针,她想来也懒得去琢磨。药劲儿上来,一阵阵犯困,她便蒙了被子,须臾便进入了梦乡。
病程陆续十日,将裴明月折磨得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不过,身子除了还有些虚弱,倒总算是好全了。萧云霁给批的病假还余了两天,裴明月便带了一包自己做的桃酥,偷摸跑去了侍卫所。
侍卫所在紫金城东南角,离乾清门不远。裴明月拎着纸包,低头数着青石板上的裂痕,心里头竟似有若无地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和陆昭自幼相识,是一块尿过裤子,和过泥巴的交情。可不知怎的,自从他那晚照顾过自己后,她每每再想起陆昭那张脸,就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那是她几乎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似乎胸口有些发酸,有些发涨,喉咙也有些发紧……
虽然他照顾得有些敷衍,有些不情愿。但那是一双男人的手,这辈子,第一次有男人这样照顾她……
母胎单身最经不得这样的接触了。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难免会心头起涟漪。
……她不会是因为陆昭照顾了她,所以喜欢上他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
裴明月使劲摇头,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狠狠甩出了脑袋。
想曹操曹操到。她正纠结的功夫,一身紫衣的陆昭便从门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
他应当是刚练完早功,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剑眉星目,神采飞扬,瞧见她的时候,笑得尤其灿烂。
“阿月,你找我?”
裴明月原本准备了许多话。但在瞧见他的那一刻,却全部滞在了喉咙里。她微红了脸,嗫喏半晌,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昭疑惑地挠了挠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桃酥上,便很自然地接了过来:“桃酥!是给我的?”
“……嗯。”
裴明月低了头,竟愈发不敢看他的神情。此刻她满脑子都是那晚他照顾自己的场面,心跳不受控制,声洪如擂鼓。
陆昭也不客气,捏了一块便填进嘴里,边嚼边道:“听说你前几日病了,如今可好了?”
“……嗯。”
裴明月扭扭捏捏地搅着手指,红着脸低声道:“托你的福。”
“托我的福?”
陆昭怔了怔,随后便哈哈笑了起来:“我倒想去看你来着,但这几日皇上去天庆观祈福,我跟着在那儿呆了五六日,昨儿晚上才回来。”
“你去天庆观了?”
裴明月猛然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
“是啊。”
陆昭咽下嘴里的桃酥,嘿然一笑:“哥虽没能去看你,但在天庆观给你烧了两柱香。许是这香起了作用,你这桃酥也算没白给。”
脸虽然还热着,裴明月却只觉心里一凉。方才的满腔少女情怀一时间全成了清明烧纸的纸灰,她恼羞成怒地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他手里剩下的桃酥。
“哎,我还没吃完呢!”
陆昭显然在状况外,伸着胳膊就要上手抢。裴明月极埋怨地瞪了他一眼,抱着剩下的桃酥,头也不回地飞快跑走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心里头的尴尬总算有些散去,裴明月步子渐渐缓了下来,却仍纠结无比。
那晚照顾她的人,居然不是陆昭?
她在宫里头也不认识什么人。难不成真是什么大罗神仙下凡,来救她狗命来了?
裴明月百思不得其解。秋风渐起,她怅然若失地走着,恍然间竟已回到了东宫。她止住脚步,却突然听到一声猫叫。
裴明月抬头一看,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是你呀!”
大胖橘蹲在地上,慵懒地叫了两声,算是回应。那日宴席后,它不仅没被沈擎捉住剥皮,反而还比之前胖了许多,浑圆屁股越发大了起来。
越看越像她从前养的那只。
仿佛某种久远的记忆被唤醒。裴明月抿了抿唇,试探地张口唤它。
“榴莲?”
大胖橘喵了一声,尾巴左右晃了晃,显然并不抗拒这个名字。
裴明月又惊又喜。便蹲下身,刚要伸手摸它。大胖橘却灵活地闪到一旁,很傲娇地斜了她一眼,颠颠地跑到了一片月白的衣角下,开始谄媚地蹭了起来。
她顺着这片衣角向上望去。来人眉目春寒料峭,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是萧云霁。
裴明月有些意外,尴尬地缩回了手:“殿下认得这只猫?”
萧云霁淡声道:“想不认识也难罢。”
毕竟它那日在宴席上闹了那么大一场。裴明月突然想起沈擎的话,看向他的目光骤然充满了担心。
“您不会也要杀了它吧?它只是一只猫,什么都不懂……”
她沮丧地垂下头。像只可怜巴巴,又惹人怜爱的小狗。
萧云霁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半晌,他突然开口。
“你方才,叫它什么?”
裴明月怔了怔,显然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殿下?”
他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道:“这么大的活物要待在东宫,总要有个名字。”
裴明月哦了一声,道:“回殿下,奴才管它叫榴莲。”
萧云霁垂眸,若有所思地道:“流连。倒是个好名字。”
裴明月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突然,她激动地直起了身子:“等等。殿下您的意思,难道是——”
但她很快便又沮丧地低下头:“不,不会的……这可是东宫,东宫里怎么可以养猫呢?”
萧云霁扬了扬眉。
“是东宫,怎么就不可以?”
看着她惊喜交加的模样。萧云霁眉眼淡淡,眼底短暂闪过零星笑意。
“不过多一只缠人的东西。你若要养,就养它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得赶紧写存稿了……
坚持日更!加油!
第14章 拉花
自风波平息之后,她也算救驾有功,在东宫不像以前一般那样人微言轻了。
好事成双。她病愈后每日呈去萧云霁那儿的膳食,他也都能吃个七七八八,不再像从前那般只浅尝一两口了。
能吃饭就是好事。饭量涨了,说明身体开始确确实实地恢复。本着循序渐进的原则,裴明月呈上的膳食从原来的稀粥,小菜,逐渐变成了炖肉,参汤,面食等扎实的菜码,以补充体力,巩固根基。
这样下来半个月,萧云霁便渐渐长起肉来,不再似从前那般瘦得形销骨立,脸色也比从前红润许多。
有此变化,对裴明月来说简直比中彩票还欣慰,便更是动力满满地变着花样准备菜色。恰好吴公公刚从宫外搞到了新鲜的牛肉牛筒骨,裴明月一合计,便准备做一道兰州拉面。
兰州拉面汤底重要,面的筋道同样也很重要。裴明月之前做博主时复刻过兰州牛拉的味道,如今再做起来是轻车熟路,再加上有淳燕帮忙打下手,总算是赶在午膳的点儿端了过去。
但奇怪的是,萧云霁却像是又没了胃口。拉面怎么端进去的,又怎么给端了出来。
吴公公把长盘墩在一脸疑惑的裴明月手里,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你这拉面,倒还真有点青海那边的意思。”
裴明月盯着面碗,左看右看挑不出什么毛病,拧着眉头问道:“殿下是不喜欢西北那边的口味吗?”
“怎么会!当年殿下在西北征战,物资匮乏,吃得最多的便是此类西北食物。”
吴公公摇摇头:“殿下今日胃口不佳,不过是因为心情不好罢了。”
裴明月怔了怔:“心情不好?”
吴公公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讳莫如深。
“今儿……是祺妃娘娘的忌日。”
*
过了午时。日头渐斜,日光昏黄着漫进窗棂,洒金似地泼在萧云霁笔下的宣纸上。
他运笔力道极稳,笔下的字铁钩银划,极具风骨。此刻他神色平静,只是周遭气氛却总隐约透着些沉重。
“哒,哒,哒。”
窗棂处突然传来几下极轻的敲击声。萧云霁侧过脸,只见有张古灵精怪的脸正费力地够着窗台,试图往里头瞅。和他对上眼的瞬间,还恬不知耻地笑了笑。
“……你在那儿作什么?”
萧云霁皱起眉,并无闲心和她扯皮。
裴明月冲他眨眨眼睛,脑袋嗖一下便消失在窗台下。他也不理会她,转过头刚要继续写字,那边门一开,裴明月便抱着堆东西叮呤咣啷地走了进来。
“奴才给殿下请安。”
她毫不客气地把东西墩在他案上,才算姗姗来迟地唱了声喏。
“……拿开。”
她总是如此无礼。萧云霁眉角跳了跳,心底忍不住涌上一阵烦躁。
“那可不行!”
裴明月神秘兮兮的模样:“这可是能让殿下您高兴的东西。”
萧云霁早摸透了她满嘴胡沁的脾性,只当她又在耍些小聪明。还没等他开口驱赶,裴明月便手脚利索地把东西摆开,竟是一套茶具,以及一块茶饼。
瞧她这架势,是要为他煎茶。
他微蹙了眉:“你不必白费功夫,我不喝茶。”
“殿下瞧了就知道了。”
裴明月胸有成竹地冲他眨眨眼睛,手底下开始忙活起来。
她的灵感来源于宋代的点茶,工序是相当复杂的。她先取了团饼,将其放在别春炉的火上炙了片刻后,用石臼将其碾碎成细细的绿色粉末。再将粉末放在茶盏中,倒入少量沸水调成糊状,此之谓茶膏。
她先试了试茶膏的浓稠度,便执起茶壶,开始往茶盏点水。一反平日里粗枝大叶的样子,裴明月点水的动作十分节制,每一注落水点都温和而精准,未曾破坏半分茶面。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执起茶筅,旋转打击和拂动茶盏中的茶汤,使之泛起雪白细腻的汤花。两只手配合轻重缓急,张弛有度,倒别具一番古味与美感。
击打了约摸半盏茶功夫。盏中已茶乳融合,水质浓稠。她抬眼偷偷撇了撇萧云霁,手里茶筅左晃右晃,不多时停了下来。
裴明月将茶盏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眼前,献宝似的道:“殿下瞧瞧?”
萧云霁素不喜茶,但还是低头瞧了一眼。
这一瞧,便愣住了。
碧绿的茶水之上,雪白细腻的浮沫勾勒出金台射雕的图案。尤其是那雕,惟妙惟肖,呼之欲出一般。
“这叫做西北望,射天狼。”
只不过天狼星被她改成了雕。裴明月拿过茶筅将金台射雕搅散,重新击打一番后,那雪白浮沫又变成了策马奔腾的图案。
“这叫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她再次将浮沫搅散,用茶筅拉出一个雪白的心形。
“这叫愿得一心人,白……”
后头的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好险。裴明月心有余悸地咬了咬舌尖,这句诗可是情人之间互诉衷肠的,差点儿就闹笑话了。
但萧云霁显然并不认识爱心图案。
“这是什么形状?从未见过。”
土味情话是刻在基因里头的。裴明月连脑子也没过,张口就来:“这是爱殿下的形状呀。”
萧云霁身子一滞,手里的笔差点应声而断。
“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怎可如此轻浮!”
他皱紧眉头,很是看不惯她的模样。
“奴才知道错了,殿下别生气嘛。”
裴明月自知登徒,忙不迭认怂。手底下茶筅翻动,浮沫须臾间便成了张牙舞爪的沈擎。
“抓住那只猫!本王要剥了它的皮!”
她压低声音,学着沈擎气急败坏的语气。另一只手又迅速点了另一杯茶水,用浮沫击打出了榴莲龇牙咧嘴的样子。
“喵,敢伤害太子殿下?本喵要挠花你的脚心!”
她皱起眉,喉咙发出猫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浮沫随着茶筅转动,沈擎由张牙舞爪变得瑟瑟发抖。
“榴莲大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为难太子殿下了!”
裴明月期期艾艾地沉着声求饶。
她演得真是又入戏又滑稽。那双乌圆眼珠灵活地转着,倒真学得出几分沈擎跋扈的神韵。
萧云霁瞧着她费劲吧啦逗他的样子。终究还是低了头,极浅地笑了一声。
裴明月愣了愣。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
仿佛眉目间料峭的春寒皆悄然融化。他唇角浅浅上扬,像是盛满这世间所有难得一见,却动人心魄的温柔。
裴明月怔怔地看着他,心恍然间错了鼓点,手足无措地乱跳起来。
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萧云霁很快敛了笑容,脸上古水无波,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他看向她,语气淡淡,半分笑意也无了。
“为什么要为了我,得罪沈擎?”
话锋陡然调转,打了裴明月个措手不及。
其实个中缘由,她也不清楚。她原本只是想安心当个炮灰,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知要身陷险境也罢,仍在每一步都下意识去帮他。
那是飞蛾扑火般的孤勇。无关利益,只因满腔对原书结局的不屈服。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我与沈擎相比,并无优势。”
萧云霁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晦暗,深不见底。
裴明月沉默了半晌,突然笑了笑。
“说句舍脸的话,奴才莽撞,屡次冒犯了殿下,但殿下从未真正惩罚于奴才,足以证明殿下之心仁厚。有些人看似身强力壮,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心胸却狭隘得连一阵无关痛痒的风都容不下。而有些人虽囿于深宫,久卧病榻,却大度仁德,并不以身份自居压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