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月刚要不依不饶地再次求情,却没留神,入戏极深地钻出个晶莹的鼻涕泡。
逞论皇后,连几个嬷嬷都嫌弃地撒开了手。
“腌臜东西。”
皇后紧紧拧起眉头,扶住肚子往后挪了挪,强忍住恶心道:“滚回东宫。今后,少在本宫跟前出现!”
得逞了!
裴明月并不见好就收,仍旧使劲挣扎着,非要皇后救她:“皇后娘娘大慈大悲,救救奴才吧!奴才在东宫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生不如死啊皇后娘娘!”
她的话紧锣密鼓,声调也高。一通吵嚷下来,简直搅得整个坤宁宫鸡犬不宁。皇后已不欲再与她纠缠,叫来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膀子,一路拖着从宫门扔了出去。
裴明月岂肯罢休。即便是几个嬷嬷早已关了宫门,她仍旧还装模作样地嚎了几嗓子。
四周静寂,唯有她哭求的声音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落在琉璃瓦上。
危机暂时解除。
裴明月松了口气,浑身早已大汗淋漓。天边已翻起鱼肚白,趁打更的太监发现她之前,裴明月拎起裙摆,脚步急促地跑回了东宫。
*
跨进寝殿之时,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药味,苦得人几乎要栽跟头。
吴公公已回来。此刻他正蹲在别春炉旁,另支了个小锅煎药。那股难闻的药味,正是从这里头散发出来的。
瞧见她一身狼狈地进屋。吴公公倒愣了愣:“你是掉井里了?怎么跟个落汤鸡似的。”
裴明月没吱声。脸上火辣辣地肿痛着,她没敢往里头走,探着头往里头望了望:“殿下怹如何了?”
“倒是无碍了。想来是旧伤复发,又饮了酒的缘故。”
吴公公将药倒在碗中,朝她招了招手:“你来,服侍殿下把药饮了。”
裴明月点点头:“公公稍等,我换了衣裳就来。”
她方在坤宁宫被劈头浇了冷水,此刻衣物都湿冷地贴在身上,实在不宜近身伺候。
正待要走,屏风后却传来萧云霁的声音:“不必,直接进来。”
裴明月怔了怔。虽觉得不妥,但还是接过药碗,缓步绕过了屏风。
萧云霁仅着中衣,肩上披了条墨狐大氅,正半靠在榻上。气色虽比昨夜好些,但仍旧苍白。墨发未束,偶有几缕青丝凌乱地遮住他消瘦的面颊,有种易碎的病态美感。
瞧见她来,他料峭眉目波澜不惊地流转,却在她红肿的脸颊上滞住了。
“奴才回来晚了,请殿下责罚。”
裴明月双手将药呈了上去。低下头,试图避开他的目光。
萧云霁却并不接过。他微微蹙起眉:“去哪儿了?”
裴明月犹豫了一下,没敢立即回答:“回殿下。奴才……奴才……”
要告诉他,自己被绑到皇后那里去了吗?
眼下他对自己尚未完全建立起信任。如若如实相告,或许会横生枝节。
可皇后今日找她,未必没有沈擎的授意。皇后毕竟久居深宫,又身怀六甲,警惕性大不如前,她才能侥幸糊弄过去。待沈擎知道今晚的事后,必将对她再次起疑,定然会想办法查证她话里的虚实。
若发现她在撒谎。以沈擎的狠辣,是决然不会放她生路的。
裴明月一时踌躇,竟没了主意。
萧云霁盯着她看了半晌,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再问你一遍,去哪儿了?”
坤宁宫里头的熏香此刻仍环绕在鼻间。裴明月抽了抽鼻子,心道一声不好,举着药碗忙不迭地跪在了地上:“殿下息怒!”
萧云霁冷冷看着她。她眼圈红肿,脸颊也红肿,浑身上下落汤鸡似的,像只狼狈不堪的流浪狗。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隐在被中的手不露声色地握紧,又很快便松开。他眸光冷漠,眼底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
“就这般迫不及待,想要令择良主?”
即便是她满脸血污地压倒他的屏风时,他也从未对她露出过这样残酷的神情。
裴明月突然有些害怕。她直身想要解释,动了动唇,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她要解释什么?皇后莫名奇妙绑了她,无缘无故将她毒打一顿,又完好无损地将她放了回来?
任谁也不会相信罢。
可裴明月又实在觉得委屈。她不过是个刚入东宫的新人,虽贪生怕死,但仍为了萧云霁,把代表胜利的原书男主给当众得罪了。
如今皇后与沈擎怀疑她,萧云霁又不信她。她两头受气,真真是有冤无处诉。
这厢她正委屈着。只听萧云霁冷哼一声,竟突然抬手打翻了她举着的药碗。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他冷若冰霜的目光。
“疑人不用。往后你也不用再准备膳食,但你也别想离开东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薄唇轻启,无情地对她下了最后通牒。
“今后东宫所有的苦活,都不必再交给太监。全都由你……一人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了这两天都晚上六点或9点更!见谅
第11章 回厨房
淅淅沥沥下过几场秋雨,紫金城的风渐起寒凉透骨之意。
东宫里每日要浣洗的衣物也多了起来,往日这些都是由几个太监送往浣衣局,交给里头的粗使宫女嬷嬷们清洗。
如今裴明月受罚。堆积如山的衣服便都由她一人送往浣衣局,亲力亲为地洗干净,绝不可假手于人。
东宫人手不多,但脏活累活全堆积在她一人身上,还是让裴明月有些招架不住。
她生的是一副厨娘的手,细腻柔软,无一丝硬茧。切得出细如发丝的文思豆腐,雕得出国色天香的萝卜牡丹。
如今这双柔夷已满是被恭桶砸出的淤青,双膝也因跪地擦地而变得紫胀,手背因常常浣衣皴裂出血,都已成为家常便饭。
她本好意救萧云霁,却拜他所赐沦落到这般田地。说不委屈,那是假的。但若沈擎此刻真的派人来查,倒也能证实她所言非虚。
裴明月心里头到底还是存了侥幸。萧云霁其人在沙场上历练了十几载,绝非头脑简单之辈,他虽眼下堆了这些脏活累活来折磨她,但却与她原本的想法不谋而合。
若要躲过此劫,长久地在东宫待下去。就绝不能让沈擎察觉,她在膳食上偷梁换柱的事。
管他萧云霁是不是真作此想,或是歪打正着也罢,只要能把沈擎对她的怀疑打消,她就谢天谢地了。
这日她照常在浣衣局洗衣。洗罢后拧干,扑撒开后晾在竹架上。她胳膊细,力气小,拧得满头是汗,衣裳却仍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惹得旁边的嬷嬷一阵讥讽:“呦,御膳房出来的宫女,连件衣裳都拾掇不利索?”
裴明月懒得争辩。咬着牙预备继续拧,却蓦得从旁伸过来一双大手,夺过衣裳轻轻巧巧地拧出几条水柱。
“嬷嬷将衣裳拾掇得这样好,怎么不见皇上封你个浣贵人当当?”
陆昭把拧干了水的衣裳丢给裴明月,似笑非笑地抄手看着她。
“陆昭?”
裴明月怔了怔,很是意外地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陆昭身着绛色圆领袍,腰间革带上挂着个比头先更为精致的铁牌,瞧上去应当是擢升了。
“我调去乾清门了,前阵子忙着交班,没能来看你。”
他目光落在她手边堆积如山的衣物上,唇角忍不住抽了抽:“你被吴总管薅去东宫,原来只是换了个地方做粗活儿?”
裴明月恰巧被戳了痛处,便没接他的话。眸光黯了黯,转身继续晾起了衣裳。
“生气了?”
陆昭不依不饶地跟上去,眼尖地瞧见她淤肿未褪的双颊,一时怔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裴明月摇摇头:“前几日被皇后娘娘训斥了。”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不迭又嘱咐道:“对了。我给太子殿下做饭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陆昭拍拍胸脯,打包票似地道:“早烂肚子里了,你放心。”
裴明月才松了口气。活在手边积了一堆,她便不再多话。秋风乍寒,她穿得仍旧单薄,细瘦手臂费力地敲打着竹架上的衣物。额发零星拂过她挺翘的鼻尖,即便在受罚,眼神也仍倔强而坚定。
陆昭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你又没做错什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叹了口气,缓步走到裴明月身边。她比以往更瘦了,肩头削尖,背薄如纸,像是他稍稍加重了呼吸,都会将她吹散。
心里一阵酸胀。陆昭忍不住皱了眉头:“太子瞧着,竟也像是个忘恩负义的。你这段日子也算尽心尽力,他岂能用完便把你丢在一边?”
裴明月动作一滞,却并不回答。
陆昭愤愤不平地道:“我看你不给他做饭,他也好不了了。如今镇南王回京,皇后娘娘又刚传出喜脉,若这一胎生出嫡子,那太子的地位岂不是岌岌可危?”
“你别说了……”
裴明月只怕隔墙有耳,一个劲要他噤声。陆昭却梗着脖子,气呼呼继续道。
“他既不领情,你索性也别趟这浑水了。你一个女孩家,再过七年就出宫了,到那时寻个人家嫁了才算圆满。若真卷进夺嫡的事里头,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
“陆昭!”
裴明月皱起眉,赶紧伸手堵住他的嘴。左右看了看无人,才缓缓地放开了手。
“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不管殿下他对我如何,作为奴才,咱们都不该背后评议他。”
她叹了口气。微风拂动她脸侧凌乱的碎发,掀起她被水打湿的裙角。
“这同我是不是女孩家无关。我已进东宫,不管他是否落魄,尽心尽力为他做事乃是本分。”
裴明月看向他,眼神笃定。
“如果我是这般逐利而行的人,总有一天会在宫中树满敌人,到那时才真正会死无葬身之地。”
陆昭怔了怔。良久,他仿佛似有不甘地笑了笑:“罢了罢了,真是女大不中留。”
说罢。他低下头,寒星般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
“但若有一天,你对自己所做的决定后悔了。尽管告诉哥,哥一定……给你办到。”
他会陈情这样一番话,属实让裴明月有些意外。
岁月对众生的雕琢真是鬼斧神工。眼前这个俊朗的郎子,幼时还会为了一块糖糕同她争抢,竟不知何时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良久。裴明月弯起唇角,浅浅梨涡好似沉醉了秋风。
“好。”
*
待她浣罢衣物回到东宫,里头已然乱成了一团。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出入萧云霁的寝殿,不时有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跨进角门,瞧着竟像是出了什么大乱子。
难道……是萧云霁又病了?
裴明月心里头一沉,赶紧抓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太医:“大人,请问……”
“姑娘,你就别添乱了。”
不等她说完,被抓包的太医便急切地甩开了她的手:“太子殿下厌食数日,突发昏厥。身子怕是要熬不住了!”
裴明月心猛得一沉,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太医并不再回答她,已然步履匆匆地跑进了寝殿。
裴明月呆呆地站在原地。周遭人声嘈杂,她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眼睛只顾盯着寝殿那方四角的门,不知不觉已沁了一手冷汗。
“裴明月!”
恍惚听见有人叫她。她僵硬地转过头,竟是吴公公。
吴公公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让你去浣衣,你死那儿了不成?找你也不见人影,赶紧……”
他情绪激动地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赶紧,赶紧去给殿下准备些吃的!”
裴明月自然也想。萧云霁冷漠的眼神一晃而过,她有些失落地咬住唇:“可我做的东西,殿下怹……只怕是不会吃的。”
“你不是鬼点子很多吗?怎么到如此紧急的时候,反倒拿起搪来。”
吴公公急得原地转了两圈,无奈之下只好道:“你只管做出和御膳房一模一样的膳食,然后将饭菜掉包,呈给殿下。若此法奏效,我吴庸以性命担保,定然免去你所有惩罚!”
眼下情况之紧急,已然不容她拒绝了。裴明月来不及点头,便被吴公公一路推搡到小厨房。厨房里头陈设未变,光洁如新,她走了这几日,竟像是有人专门打扫过似的。
御膳房送来的膳食日日都摆在案上,一切都如她初入东宫那天一样。裴明月每餐复刻出与御膳房所做一模一样的膳食,然后将饭菜掉包,由淳燕送往寝殿。
除去他昏迷的那两日。几天下来,送去的膳食虽动得极少,但总算没再传出他又吐了的消息。
受罚的事,也仿佛于惊心动魄之中不了了之了。
这样囵囤过了几日,总算要到了沈擎前往衢州的日子。这几日她谨小慎微,不敢出丝毫错漏,如今总算快到了该松一口气的时候。
除了做饭。她还是同以往一样,每日将掉包下来的御膳房膳食倒在罐子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处理掉。惯常她都是午间去倒膳食的,没想到今晚御膳房突然加送了道宵夜,等她把东西都收敛了倒入罐子里,已然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
淳燕见天色太暗,执意要与她同去。两人一路绕过守卫,跑到冷宫旁的一片荒地。正待打开罐子,却听得背后突然有人冷不丁喝斥道。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两个人皆浑身一震,裴明月更是浑身都僵住了。
自那次中秋宴后,这声音便紧紧刻在了她记忆深处。就算此时此刻她没瞧见他的容貌,都听得出来人是谁。
淳燕回过头。瞧见那人的瞬间便慌了神,颤颤巍巍地蹲身行礼:“奴……奴才参见镇南王!”
裴明月闭了闭眼,抱着罐子破釜沉舟般转过身,神色如常地行礼道:“奴才参见镇南王。”
来人果真是沈擎。他神色阴郁地盯着她,浓眉斜飞入鬓,下巴桀骜地扬起:“手里抱的什么?”
裴明月沉声道:“回王爷,是东宫里的秽物。”
“哦,是吗?”
沈擎眯眼瞧着她。她抱着罐子跪在地上,乌圆的眼睛映着月色,神色端的是不卑不亢。
“拿过来,给本王瞧瞧。”
他语调慵懒地开口,尾音却带了不容置喙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