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小心地瞧了一眼皇上。皇上倒是并未动怒的样子。皇后松了口气,这才有些不解地皱了眉:“紫金城的野猫性格大多温顺,怎么会突然发狂?”
说着,她转头看向裴明月,目光探究地在她脸上打转。
“你是个生面孔。”
裴明月惶恐地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皇后沉默半晌,突然拔高了语调质问道:“本宫问你。事发突然,你是如何预判野猫要伤害太子的?””
当头一棒。裴明月来不及反应,结结巴巴地颤声道:“奴才,奴才只是反应快了些。”
皇后冷冷一笑,显然并不尽信。
那厢沈擎也将目光转投过来,颇为不悦地瞪向她。
“你扰了本王喝酒的兴致,又该怎么算?”
沈家的人怎么都爱逼问?
裴明月苦着脸咬住下唇,飞快地打好腹稿。不过眨眼的工夫,她便抬起头,已是一副忠臣劝谏的神情了。
“奴才看似扰了王爷的兴致,但实则是帮了王爷一把啊!”
沈擎皱起眉,只觉得她满嘴胡吣。正待要开口呵斥,她便继续开了口:“世人皆知,镇南王沈擎对大成朝忠心耿耿,敬君爱君。与太子曾以武艺相交,更是多年惺惺相惜的挚友。”
她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沈擎。
“王爷与殿下饮酒,也是因将彼此视为挚友,对不对?”
沈擎性子桀骜,却也好面子。众人跟前,沈擎实在张不开嘴反驳,脸色有些难看地点点头。
裴明月颇欣慰地舒了口气。她抬高声音,将深明大义拿捏得十分到位。
“这就是了。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若说前两杯酒代表了王爷忠于大成朝,忠于殿下的太子身份。”
裴明月低头起身,忍着手臂疼痛,执壶倒了两盏水,一盏呈给萧云霁,一盏交给奉酒太监,送至沈擎面前。
“那这第三杯水,便正是代表了王爷与殿下之间无关世俗,无关身份的君子之谊。若您二人共同将此水代酒饮下,定将作为君子美谈流传于世,届时百姓们也会将王爷视为风雅之人,广为赞颂的!”
话音落罢,席间便纷纷传来附和之声。
显贵们都是人精。事闹大了,谁都不好看。裴明月这通歪理虽看似胡搅蛮缠,却极恰好地搭了个台阶,让好面子的沈擎根本无法驳斥。
“镇南王,请罢。”
萧云霁目光淡淡掠过她据理力争的俏脸,朝沈擎遥遥举杯。
沈擎看着眼前盛满水的杯盏,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发堵。又找不出理由发难,便不甚痛快地接过,仰头喝了下去。
如此便算事了。宴席继续,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裴明月仍心有余悸,忍不住偷偷朝身后瞧了一眼。
萧云霁恰好也在瞧她。目光交汇的瞬间,她心里一颤,竟莫名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方才这插曲并未影响到宴席的进行。只是夜渐渐冷了,萧云霁即便裹着鹤氅,也渐渐咳嗽起来。皇上见状,也不作多留,便让他回东宫去了。
御花园外已备好软轿。一路紧赶慢赶回了东宫,方一下轿,萧云霁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殿下,您没事吧?”
眼见着他身形晃了晃,站立不稳的样子,裴明月赶紧伸手扶住了他。
他好瘦。骨头隔着薄薄肉皮,硌得她生疼。
萧云霁压抑着咳了两声。他抬眼看向她,薄唇微动,方想说句什么,竟蓦得吐出一大口暗红的血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
吴公公慌了,张嘴就要叫起来。萧云霁用尽全力拉住他,勉强支撑着道:“别惊动太医院。沈擎还没走,不要打草惊蛇。”
“可是您的身子……”
吴庸急得满头大汗。萧云霁摇摇头,强忍住喉间翻涌道:“只是旧疾犯了,不妨事。”
说罢他便捂住唇,又咳出好几口血来。
往日只在电视中看到过的场面,竟真的出现在眼前。裴明月头回见人真刀真枪地咳血,吓得泪珠啪啪地往下掉,浑身发软,几乎要扶不住他。
“之前托李圣手开的方子,奴才都还记着。”
吴庸摘了帽子,转身就要往外走:“奴才这就去宫外抓药!”
话音落罢,脚步却顿住了。他回过头,定定地看了裴明月一眼。
“你,千万照顾好殿下!”
裴明月再怎么厚脸皮,也只是个没经过什么大事的小姑娘。吴公公一走,她更是六神无主,只是用力地以纤瘦身躯支撑着他,眼里头汪着眼泪,一步步摇摇晃晃,走进了寝殿。
他的身子高大,骨头也硌人,此刻因为脱力的缘故,全部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
裴明月本身有伤,却仍是忍痛咬着牙,把他轻轻安置在榻上。
掌灯太监早已燃了火。他素来不喜打扰,故而无人前来换烛,灯势已有些见微了。
趁着烛光。裴明月这才瞧见,方才咳出的血,有不少落在了他衣襟上。她此刻仍在发抖,强忍着恐惧哆哆嗦嗦地为他解下鹤氅同外衣。哪曾想里头的中衣也渗进了湿湿的血污,裴明月手指堪堪停住,突然怂了起来。
生前身后也好,古代现代也罢。没人会为自己列贞节牌坊,但她确实从未真正见过男人裸着的上身啊!
裴明月挣扎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纯情得可笑。以前看奥运的时候,里头的帅哥还只穿泳裤呢,她一样和姐妹们疯狂截图,品评得热火朝天。
如今是见过猪跑,也要尝尝猪肉了。
“本身都是猪,没区别的。”
裴明月握握拳,给自己进行心理建设。那股子怂劲总算是退了潮,她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般解开了他的中衣。
肌肤窥见天光的一刹那,裴明月便震惊了。
这是一具怎样的身体?
刀疤纵横,狰狞可怖,左胸到后背有一处贯穿伤,伤疤是骇人的黑紫色。
任她如何细找,都找不出一块完整无暇的好皮。
裴明月突然觉得有些悲凉。作者写他,只写他少年战神,意气风发。从没想过在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之后,竟藏着这样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他终究不是一把剑,而是会痛会坏的血肉之躯。
神使鬼差地,裴明月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触碰了一下左胸那块黑紫色的疤痕。
指尖下的肌肤微颤了颤。他蹙了眉头,像是有些痛了。
裴明月蓦地缩回手,做贼心虚地迅速挪开目光,半晌也不敢瞧他。却又恐他冷,便闭着眼睛扯过锦被,严严实实地盖在他身上。
半晌,她还是没忍住,偷偷睁开了眼睛。
萧云霁总皱着眉头,睡得不安。薄唇上还残留着血迹,给他苍白的脸平添了一丝妖异的艳色。
带着它入睡总是不好的。裴明月想去淘块方巾为他擦一擦,刚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吓了一跳,用力挣了挣,却挣不开。萧云霁抓得愈发用力,额上沁出细密冷汗,像是很痛苦的样子。
裴明月叹了口气,只得忍痛由他抓着。他看上去愈来愈痛苦,眉头紧紧蹙成一团,竟如同身处炼狱一般。
“殿下,殿下?”
他是做噩梦,亦或是旧伤发作。裴明月都束手无策,徒劳地回握住他冰凉的手腕,结结巴巴地道:“您……您别难受了。我给您唱个歌吧。”
可她不会唱歌,只会枯燥地报菜名。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
她支起头,就着昏黄的烛光,柔声细语地哄着他。渐渐地,萧云霁眉头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平和而均匀了。
看来哄孩子这招,不论用在谁身上都奏效。只是还未及她高兴,手腕上便恍然一空。他的手竟不知何时抽了回去。
“聒噪。”
萧云霁睁开眼。眉目春寒料峭。语气却并无恼意。
裴明月眼睛一亮,惊喜道:“殿下,您醒啦?”
萧云霁哑声一应,有些疲倦地皱了皱眉。
裴明月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还有不舒服么?”
他没有回答。六年来,每逢旧伤复发,便会如此翻江倒海地痛一场。今日吐血,定是与饮了烈酒有关。但与往日不同的是,此刻他左胸虽仍隐隐作痛,却不再似以往那般要整整翻搅一夜了。
是因她那些别出心裁的食物吗?
萧云霁神色微敛,抬眸看向她。昏黄的烛火,那张古灵精怪的俏脸正神色认真地望着他,乌圆眼珠余着残泪,亮如流星。
“殿下?”
烛火毕波一声,跳了跳。她歪歪头,葱根似的纤手突然伸了过来,敷在他的额头上。
萧云霁额角一跳。他向来不喜肌肤相触,便皱了眉,不动声色地撇开了。
遭了嫌弃,裴明月也不恼。直起身要往外走,却又被萧云霁一把拉住。
“去做什么?”
她短暂地怔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迅速松开了手。
“殿下发烧了,奴才去给您打盆凉水。”
裴明月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她眯起眼,梨窝浅浅地冲他一笑:“您放心,奴才很快便回来。”
说着,她便脚步轻快地跑出了殿门。
足尖撩动着裙摆。跨出门的刹那,寒风瞬间吹冷了她通红的脸颊。
裴明月抬手捂住脸,只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
是怎么了?
“许是见了他上身,还臊着呢罢。”
裴明月暗自嘀咕。打水要紧,她用力晃了晃脑袋,拎了桶便匆匆跑了出去。
只是她前一只脚方踏出角门,后脑勺便狠狠挨了一棍。剧烈闷痛过后,她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顺利!
还有,单机也要坚持日更啊!
第10章 腹背受敌
一盆凉水倾头而下。裴明月猛一激灵,蓦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阵阵模糊。她看不真切,只觉得鼻间幽香扑鼻,眼前隐约罗刹似的立着几个人影。
脑后隐隐传来闷痛。裴明月咬紧牙关,用力晃了晃脑袋。视野逐渐清明,她适才发觉眼前富丽堂皇的陈设中,几个体型彪悍的嬷嬷簇拥着一个身着明黄锦衣的女子,正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她醒了。”
还未及裴明月反应。那女子便红唇轻启,判官夺命般将她一指:“给本宫打!”
最壮的那个嬷嬷应声上前,左右开弓结结实实给了她两个大耳光。
这一扇,却将她彻底扇清醒了。
双颊即刻便肿胀起来。裴明月抬起头,待瞧清楚那女子的样貌,心里猛然大惊。
是皇后!
虽闹不清她是何时招惹上的皇后。但眼下这情况,还是先认怂为上。裴明月挣脱束缚,跪下用力地磕了几个响头。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冷冷一笑:“裴明月,你可知错?”
知错?裴明月心里头明白,皇后和沈擎是拧成一股绳的。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或许和方才那场宴席有关。
她自然不能如此轻易承认,伏在地上闷声道:“奴才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请皇后娘娘明示!”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嘴硬。”
皇后冷冷一笑:“太子喜净,故东宫久未进新人。你这狐媚子,是何时勾搭上的太子?”
勾搭太子?
她这回的发难,原是冲着这个来的。裴明月怔了怔,心里顿时有了底细。登时便斩钉截铁地道:“皇后娘娘明鉴。奴才以性命起誓,自始至终从未勾搭过太子!”
皇后皱起眉,显然并不相信。宴席时她便觉着这奴才胡搅蛮缠,不是个老实的。更何况她生了副俊俏容貌,所谓烈郎怕缠女,这么一张能颠倒黑白的利嘴,若整日跟在太子身边,日后怕是要成为大患。
她便身边的棋珠使了个眼色。棋珠会意,几步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拔下簪子就要划烂她的脸。
“皇后娘娘饶命,奴才真的没有啊!”
她无力地挣扎。眼见着簪尖离自己愈来愈近。裴明月咬紧牙关,脑海中飞快地盘算起对策。
原书中的皇后和沈擎是串通好,合谋在萧云霁身上下的毒。虽然眼下她并不确定膳食中那股奇怪的味道,是否来源于他们所混入的毒药,但皇后对她一个新入东宫的人如此警惕,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起来。
或许她在试探。试探她是否察觉了他们隐秘的目的,试探她是否忠于太子,更在试探她是否会如宴席上那般,有意无意地破坏他们的计划。
挣扎中,她瞧见了皇后的眼神。那样一副满月般端庄柔和的容貌,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神情狰狞如森罗厉鬼。
裴明月挣扎的动作猛然一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皇后吓了一跳,示意棋珠姑姑停手。
“你哭什么?”
“事到如今,奴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
裴明月抹了两把泪,抽抽噎噎地勉强止了哭声。
“奴才虽进了东宫,可平日里却不能近前。太子对奴才并不在意,将各种粗活累活全堆奴才一人身上。一旦将奴才招致近前,那必然是要狠狠毒打奴才啊!”
裴明月悲痛地捂住脸,目光偷偷从袖缝里飘出去。此刻皇后一脸将信将疑,看来还需再下一剂猛药。
她咽了口唾沫,心里默默朝萧云霁道了声抱歉,抽噎得更加厉害:“太子殿下因身体虚弱之故,早已……早已对女人无能,便因此极度厌恶女人。太子念及淳燕姑姑是老人儿,便悄没声把犯了错的奴才调进东宫,变着法儿地折磨奴才,发泄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
裴明月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开闸泄洪般滚滚而下,她突然嚎啕起来,挣脱束缚飞身扑在皇后脚边,捶胸顿足地恳求道。
“娘娘!东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儿,奴才宁肯去辛者库刷恭桶,也决然不能再留在殿下身边了。求娘娘救救奴才,救救奴才吧!”
皇后出身高门大户,养尊处优惯了,何曾见过如此撒泼的奴才。难免惊了惊,被她这通陈情搅乱了神思。
这奴才所说,倒像是有几分在理。萧云霁过去虽健壮,但眼下身体虚弱成这样,男女之事估计早就不行了。如今还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子不行,心里头又压抑久了,再强大的人也难免要比往日扭曲的。
皇后若有所思地垂眸,却见裴明月正抱住自己的脚,满脸眼泪鼻涕地哀声嚎啕,心里忍不住一阵恶心。她皱眉抬了抬手,几个嬷嬷便卷起袖子上前,费了好大力气,才撕膏药似的将裴明月从皇后腿上薅下来。
“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