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见她主意已定,总算松了口气。他回身招了招手,人群便自动分开两边,太监们早已在人群外备好食材等候发落。
“这里头若还缺什么东西,你只管说。”
眼下全部的希望都在她头上,李公公语气也客气了不少:“荤局、素局,还有挂炉局、点心局、饭局等五局都已腾出空闲。不管你是做面粥炒菜,还是点心茶水,都专听你调遣。”
此等阵仗空前绝后。李公公本以为裴明月多少会被这场面吓住,却没想到她只是淡定地伸头看了一眼食材,便干脆利落地把它们否决了。
“这些东西都不行。”
“不行?”
李公公诧异地抬起眉头:“你个没见识的,可知道这是多名贵的东西?”
裴明月也不多话。她曲指捏起一条肥满的海参,提到李公公眼跟前。
“东西固然是顶好。可御膳房每日巴巴地往东宫里送,太子殿下怹吃了没?”
李公公张了张嘴,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裴明月把海参丢回篮子,冲着李公公笑了笑:“殿下厌食已久,脾胃失和,断然吃不下这类腥膻的补物,公公送去的鲍鱼粥,自然是要被拒之门外的。”
李公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依你看,该做道什么菜?”
“看似复杂的难题,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裴明月转身回到料理台。食指勾住刀把一转,飞出几个极漂亮的刀花,语气坚定地道。
“我要做的,是白粥!”
在裴明月的指挥下,名贵食材流水般撤出了御膳房。荤类只留下了一只母鸡,素菜则留下了白萝卜,豆芽,以及两个花菇。
“你不是说,殿下不能吃荤腥?”
身家性命系于她身,李公公实在是难以放心,紧锣密鼓地盘问着。
“此荤腥非彼荤腥。”
裴明月也不恼。手上下一动,用刀尖在鸡头上划了个小口。将整只鸡皮扒下来后,又换了一柄细长的剔骨刀,游刃有余地顺着骨骼筋络将鸡肉剔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副空空如也的鸡骨架。
“鸡骨架用来做汤底,口味要比整鸡清淡些。但若汤底只放鸡骨架,又荤气太重,容易起腻。”
见李公公神色紧张,裴明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只好逐步为他解释。说话间她斩了半幅骨架丢进锅中,添水中火熬煮,转头将白萝卜切成了一指厚的圆片。
李公公见她要把白萝卜和豆芽放在一起煮,忍不住问道:“这两样炖出来,有什么说头?”
“白萝卜与豆芽添水同煮,便是素高汤。味道鲜甜清爽,正好可以中和鸡骨架的醇厚。”
裴明月是仔细考量过的。萧云霁许久不能进食,不能不吃荤腥,也不能乍吃荤腥。如此荤素调和,或许能见成效。
素高汤另取一锅吊上,为的是不串味。吊汤的这半会儿里,裴明月也没闲着,而是拎着粳米直奔石磨,一点一点将它磨成了细细的米粉。
“你这又是做什么?”
李公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却越看越不明白。
“粳米不容易克化,磨成米粉会更好些。”
裴明月边磨边道:“况且咱们时间不够用,这样也能更快入味。”
她瞧着身量纤瘦,干起活来倒很利索。磨推得飞起来似的,连素来不太待见她的李公公都有点佩服。
磨罢米粉,她又用纱网细细筛了一遍。这时两锅高汤也吊得差不多了,裴明月端着米粉进了御膳房,掀开两口锅盖,先将素高汤全数倒入另一口砂锅中,又将荤高汤倒进去一半。
如此中火熬煮片刻。她取了个小勺,将高汤慢慢地兑入米粉中,和成米糊,又将米糊沿边倒入了砂锅中。
“转成小火。”
她嘱咐了烧火太监一句,操刀将花菇切成细腻的白泥,趁着米糊冒咕嘟时迅速搅了进去。等时候到了掀开盖子,满御膳房都是一股清醇的香味。
裴明月舒了口气,把粥从砂锅里倒出来,正正好好一碗。
能将膳食最终出锅的量算计到如此精准,已足以证明她的厨艺之高超。更何况烹饪过程中的奇香,早已将整个御膳房的人都吸引至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纵然她名不见经传,又得罪了贵妃,李公公还是选择了赌一把。把托盘交给裴明月,两人心怀忐忑地将这碗瞧上去平平无奇的粥送了出去。
半盏茶的功夫,两人便行至东宫门前。
“怎么这么慢?”
出来接膳的吴总管微微皱起眉,显然认为御膳房是在磨蹭。
李公公不敢多言,点头哈腰地赔笑:“吴总管多担待,慢工出细活嘛。”
时间紧迫,吴总管也不想跟他扯皮。便没掀盖子,神色狐疑地瞥了裴明月一眼。
裴明月垂下眼,任凭他瞧。
见她不卑不亢的样子。吴总管也当真是没了辙,无奈地朝她招了招手。
“跟我过来!”
手中的托盘恍若千斤重。从角门到太子寝殿不过数百步,却走得裴明月腿软。殿门前仍残留着摔散的茶渍,吴总管习以为常地跨过去,转头瞥了她一眼。
“待会儿若殿下掀了你做的的膳食,只管磕头认罪,记住没?”
裴明月点点头,跟在吴总管后头走了进去。
偌大的寝殿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太监当班。殿里头也无过多装饰,榻前架着道蒙了纱的镂空紫檀屏风。沉烟千丝万缕,袅袅地漫过来。
“太子殿下,御膳房送膳来了。”
吴总管脸朝向屏风。吞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唱喏。
半晌没有回音。裴明月眯着眼偷偷瞧,却只能从缝隙里窥见重重叠叠的帷幔。
屏风后传来极隐忍的咳嗽声。良久,才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不吃,撤下去。”
吴总管擦了擦冷汗,颤着声苦口婆心地规劝。
“这是皇上的嘱托。殿下哪怕吃一口便砸了,也好过将皇上那拳拳爱子之心拒之门外啊。”
听到皇上,那边沉默了半晌。仿佛叹了口气,总算妥协。
“罢了,送进来吧。”
吴总管暗暗松了口气,接过裴明月手中的餐食,示意她在屏风外候着。而后他稳步绕过屏风,将托盘放在榻前的案几上。
“殿下,您请移步。”
屏风后的光景,裴明月自然是瞧不见的。只听见帷幔被拉开的窸窣清响,紧接着,屏风上便隐约透见了一道颀长的影子。
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萧云霁。
裴明月眨眨眼睛,心底里莫名紧张起来。
以往只能默默仰望之人,此刻与她仅有一扇屏风之隔。好奇心呈压倒之势占据上风,裴明月偷偷挪动脚步,神使鬼差地凑上前去,瞪着眼睛将脸贴在屏风狭长的缝隙上。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修长如竹的手。执勺的指节苍白消瘦,骨骼分明,指甲莹润饱满。本该是双十分好看的手,手背却盘踞交错着数十道狰狞的伤疤,像在刀池里搅过一番似的,甚是骇人。
裴明月有些心惊地吸了口气。
缝隙中视野有限,她的目光随着指节,缓缓经过他线条瘦削的下巴,落在了他线条秀美的唇上。
他的上唇含珠,下唇饱满。即便颜色有些发紫,也仍旧好看。用膳时他唇瓣轻启,柔软地抵住勺尖,将粥浅浅地抿入口中。修长脖颈上喉结微动,牵扯出锁骨笔直的形状。
裴明月看得面红耳赤。
简简单单饮个粥,竟被她看出了旖旎来。
太子这顿膳食,关乎着御膳房上下几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她竟然还有功夫撅着屁股偷窥遐想,实实在在是见色忘生。
心底虽忏悔着,可眼神却半点没挪开。眼见着那唇饮了一勺又一勺,喉结随着吞吐在那鹤一般的长颈上上下游走,竟透出些别样的风情。
看着看着,裴明月只觉鼻子里头一热。伸手一摸,竟然流鼻血了。
裴明月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捂住鼻孔。
不论萧云霁满不满意这粥,过会面见他是绝对免不了的。顶着这样一张血呼啦的脸,不治她罪才怪了。
眼见着血是擦不干净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左右看看没人,双腿打着哆嗦,战战兢兢地准备撤。
刚迈出一步,屏风后便忽而传来了吴总管的声音。
“裴明月,快上前来!”
早不喊晚不喊,不过差一步工夫,便走不了了。
裴明月脚底下一软,整个人摇晃了两下,直直地朝前歪了过去,连人带屏风扎扎实实地拍在了地上。
第3章 吃比命重要
气氛凝固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裴明月不用抬头也知道,面前这两个人的脸色此刻有多难看。
萧云霁难得吃进了膳食,不论如何,自己眼下这倒胃的样子是绝不能被他看到的。
来不及犹豫。裴明月把头深深地埋在地上,不等他们反应,抢先开口道:“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本以为等来的会是萧云霁的斥责,不曾想半刻也没人理会她。裴明月愈发心里没底,便偷偷抬起半张脸,溜着胳膊缝瞧了过去。
只消一眼,她便愣住了。
那个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战神,竟已变得如此消瘦。
眼前那人八尺多高的身量,几乎瘦得形销骨立,空荡荡地支在中衣里,本是丰神俊朗的相貌,如今也被折磨得苍白憔悴。乌发未束,泼墨似的倾泻在单薄的脊背,却仍怀着些武将的恣意。
虽缠绵病榻,神魂气韵尤在。仿佛他一抬眼,就能听见边塞的刀枪剑戟的铮鸣。
但即便如此,也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去甚远。
怎么会这样?
裴明月愣愣地看着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她看过书,也记得这段情节。太子萧云霁得厌食之疾,形销骨立。可不论文字写得多么详尽,总不如亲眼见到更令她心惊。
许是察觉到了她过于直白的目光。萧云霁微微皱起眉头,眼神清清冷冷地落在她有些震惊的眉眼上。
“还没看够?”
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裴明月一怔,正同他瞧了个对眼,吓得她赶紧又埋下头。
“你这狗奴才!”
吴总管心惊胆战,几个箭步冲上前,结结实实一脚踹在裴明月屁股上。
“怎么说话的?还不赶快向太子殿下认罪!”
裴明月自知失言。也不敢抬头,撅着身子哆哆嗦嗦赶紧认怂:“奴才罪该万死,请太子殿下责罚!”
殿内一时陷入寂静。她心里打着哆嗦,生怕自己下一秒便人头落地。
面对她的冒犯,萧云霁极轻地挑了挑眉。他支起头,神色淡漠地看着她乌黑的发顶。
半晌,他淡淡开了口。
“这碗粥,是你做的?”
竟没有为难她?
裴明月心里发虚,想着将功抵过。正打算点头承认,却忽而想起荣贵妃的刁难。
在宫里若要出头,必被打压。更何况这是为萧云霁做饭,若是传到沈擎耳朵里,她是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话在嘴里转了几圈。她轻轻叹了口气,拿捏出一副谄媚的腔调。
“回殿下。奴才不过是个懂点野路子的毛丫头,这碗粥虽由奴才掌勺,却凝聚了吴总管,李公公,以及整个御膳房上上下下的心血。特别是吴,李二位公公,每日为了殿下的膳食殚精竭虑,想尽办法。奴才所做的,比起这两位公公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萧云霁战场上呆惯了,平日里最厌烦上杆子巴结人的人精。裴明月顾不上恶心自己这副作态,只想赶紧把做饭这锅甩出去,千万别赖住她。
他眸光冷冷地扫过她匍匐着的纤瘦身躯。长袄放量略有些宽大,随着她的动作垂坠下来,隐约勾勒出她匀停的腰身。
不止于此。方才怔怔瞧着他的那双乌黑的眼睛,天真不足,狡黠有余,仿佛盛着满满心机算计,亮得讨人嫌。
做出这般膳食的,原来也是个被紫金城腐蚀到根里头的人。油腔滑调,攀龙附凤,与宫里头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胃里隐约一阵翻腾。萧云霁强忍住恶心,有些厌弃地挥了挥手。
“这膳食,你今后不必再做了。”
目的得逞。裴明月心里一喜,面上却作出悲伤的神情,呜呜咽咽地道:“奴才……奴才遵命。”
吴总管本来还抱着领赏的心,几句话下来,不仅封赏没有,还眼见着要吃瓜落。见裴明月毫无辩解之意,吴总管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有些尴尬地迎上前去:“殿下,那明日的膳食……”
“你不是为了我殚精竭虑吗?”
萧云霁扶着桌子,有些费力地起身。墨发从瘦削肩头滑落,随着袖袍摇曳。他侧过头,冷冽的眸光从发丝中透出,无情地扫过吴总管圆胖的老脸。
“明日的膳食,你亲自去御膳房做吧。”
他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便回身上了榻。裴明月和吴总管像两只受了惊的呆鸡,怔怔地盯着他看。素色重叠的纱幔毫不留情地隔绝了他的身影,却丝毫没削弱他冷漠的声音。
“还不快滚?”
吴总管打了个激灵,恍然惊醒:“滚滚滚,奴才们这就滚!”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出东宫宫门。吴总管劈头盖脸骂她多嘴蠢笨,仍把她罚去扫长街,要她再也不许回御膳房。
虽说不能再做饭,但眼下暂且避开了这趟浑水,裴明月心里只有庆幸。便领了罚,悄没声地往长街去了。
虽说仍担着这苦差,总算小命是稳妥地保住了。裴明月死里逃生,打了鸡血般从晌午头扫到三更天,浑身洋溢着灰头土脸的喜气。
扫完最后一块地砖,紫金城已然陷入沉寂。
裴明月并未直接回下房。她悄咪咪地捏了捏藏在袖子中的两块火石,蹑手蹑脚地朝司礼监的反方向走去。
已是三更天。内廷没有禁军巡逻,值夜的太监通常都会趁这时候偷偷打两个盹儿。裴明月悄无声息地溜进御花园,千回百转绕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她蹲下身,很利落地在地上扒出一个小洞,从旁边拽了团干草丢进去,用火石擦燃。
初秋天干,火苗很快升腾起来。裴明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迫不及待地撕开,里头赫然是条粉嫩的生鸡腿。
就这么根巴掌大的东西,那也是她冒着砍头的危险从御膳房偷出来的。
宫女的膳食本就寡淡无味,更何况她现在是戴罪之身。连着十来日用稀粥对付她了事,再这么下去,她简直要崩溃了。
即便在宫内生火乃是杀头大罪,裴明月也还是彻彻底底败在了口腹之欲上。
“平日里这儿没人来,不会有人发现的。”
裴明月在心里头敲锣打鼓给自己壮胆,手底下忙活得更勤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