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战场上磋磨过的心思。宫里头那些繁文缛节,对称讲究,他却只是随性而为,对这些面子功夫毫不在意。
“殿下素来喜静,亦喜净,故而宫里鲜少宫女,陈设也素淡了些。”
淳燕见她左顾右盼地好奇,忍不住皱起了眉。
“今后在殿下身边服侍,切记少说话。千万不要冒冒失失的,更不要像眼下这般四处张望。”
裴明月没有异心,却怕淳燕生疑。赶紧缩缩脖子,将目光老老实实收了回来。
淳燕颇头疼地看着她。裴明月唯唯诺诺地低着头,无辜地眨巴着乌圆的眼珠。
真够奇怪。她明明生得一副名门闺秀的容貌,却总透着一股机灵过头,不甚靠谱的劲儿,实在让人有些担心。
“吴总管和御膳房打过招呼了?”
尽管吴总管已同她说过裴明月的事,她忍不住还是再向她确认了一遍。
裴明月点点头:“是,淳燕姑姑。”
她瞧出了淳燕的担忧。心里头虽然无奈,但还是厚着脸皮笑了笑。
“姑姑放心。我一定会万事谨慎,不会出错漏的。”
再怎么保证,裴明月对他们来说毕竟还是不知底细的生人。淳燕将信将疑地瞥了她一眼,显然对她充满着提防。
“吴总管是宫里的老人了,自殿下开蒙就伴随左右。面对他要尊重些,切莫耍小聪明。若是被他瞧出了什么,可绝不是打几板子就能了结的。”
这是提点她别生异心呢。裴明月点点头,赶紧表忠心:“多谢姑姑提点,明月记住了。”
说话间便到了耳房。耳房里含着两间卧房,中间隔着个很小的茶厅。过去是淳燕独自住在里头,如今添了个裴明月,便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今后咱们两人在这里同住。若有什么需要,你直接告诉我就是。”
淳燕说着话,脚底下便转进了卧房。裴明月紧随其后,转着眼珠偷偷上下打量。
里头东西不多。一方床榻,一床薄被,虽地方小了点,倒也干净整洁。比起司礼监拥挤的大通铺,简直好上太多了。
“你身份特殊,许多人并不知道你如今来了东宫。就算是咱们东宫里头的那些太监,也并不知道你来这儿是为了给殿下做饭。”
见裴明月左看右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淳燕喉头一梗,忍不住摇头道:“总之,除了我和吴总管,你少和东宫的其他太监来往。就算他们问起你,你也只说最近琐事繁忙,来替我打下手,明白了么?”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当透明人嘛。裴明月也不想节外生枝,便点点头,很爽快地应下了:“明白了,淳燕姑姑。”
裴明月东西不多,只有两三件换洗衣裳。很快归置完后,淳燕便领她去了耳房后头的小厨房,熟悉她将来的主战场。
小厨房和耳房仅十来步远。土墙草顶,其貌不扬,和紫金城金碧辉煌的奢华格格不入。房檐甚至耷拉下来几根长茅,挂满浮土的门槛上,满是草率搭建的痕迹。
“……这就是为殿下做饭的厨房吗?”
裴明月脚步粘在门口,有些踟蹰地观望着。
“为殿下做膳食,是绝不可让外人知晓的。”
淳燕皱紧眉头,千叮咛万嘱咐:“殿下不吃御膳,等于驳斥皇上的关心。若传出去,会对殿下不利。”
所以才修缮这样一间不打眼的小屋。裴明月了然地点点头,走进去一看,里面倒是很干净整洁的。各种厨具,食材一应俱全,丝毫不比御膳房逊色。
“如果有需要的厨具或是食材,不要向御膳房讨要。直接去告诉吴总管,隔日便会送到这里来。”
淳燕走到她身边,定定地看着她。柔和面庞神情很是严肃,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你偷倒御膳,和为太子做饭之事,千万不能告诉他人。”
“偷倒御膳?”
裴明月精准捕捉到了陌生字眼。
她单知道自己要做饭。突然毫无预兆地又添了任务,忍不住瞪大眼睛:“殿下不吃的御膳……要我去倒?”
此事不能暴露。淳燕本不愿把这事交给外人来做,但吴庸说是太子授意,她也只好闭口不言。
“寻个无人之处,偷偷埋了便可。”
说罢,她便朝桌上努了努嘴。上头搁着御膳房方才送来的午膳,此刻腾腾冒着香气。
裴明月神色犹豫,手指头在袖子下面搅弄风云,总下定不了决心的样子。淳燕简直恨铁不成钢,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角。
“我去趟内务府。你把东西处理干净,重新准备一份膳食罢。”
说罢,她颇为不放心地打量裴明月一眼,便转身出了屋门。
裴明月心情复杂地盯着桌上的御膳。
做饭倒是不难,她也知道这是表忠心的好时机。
但她又不傻。御膳乃皇上钦赐,怎可随意糟蹋?若是被抓住,可是要治死罪的。
看来东宫这群人,是想要借此试探她。若她无异心,那自然可为己用;若她泄机密,便悄无声息铲除掉。
裴明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太难了。她不过只想简简单单做个饭,发挥一下千万粉美食博主的余热。可惜世事总不遂人愿,什么事都得掺杂点变味儿的东西,永远不似期望中那般单纯。
但在社会摸爬滚打几年,裴明月已然练就空空肚肠,没心没肺的境界已臻化境。
况且,这里总算是独属于她的一方小天地。如今能放开手脚做饭,总比在御膳房受排挤扫街强。
“还是先打探打探敌情吧。”
她鼓劲似地握握拳。迈开步子走到桌前,挨个揭开碗碟上的盖子瞧了瞧。
出于对萧云霁身子的考虑,午膳确实准备得足够清淡。碗里是明虾蒸蛋,盘里盛着白灼菜心,还有一盅参汤。
这几样菜皆颜色鲜亮,挑不出错处。蒸蛋金黄,虾子红白相间,肉质瞧着便紧致饱满。菜心碧绿,提前拿水焯过,极大程度上保留了蔬菜独有的爽脆,也避免了生炒被油烟抓色,视觉上减少食欲。参汤汤色如茶,晶莹剔透,扑鼻一股药膳柔香,很是勾人胃口。
不愧是御膳房,水平真是相当过硬。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御膳房做菜的水准并不在她之下。裴明月实在想不通,若萧云霁真的有厌食之症,应当连她做的膳食也吃不进去,一并吐出来才是。
难道……真是这御膳房的饭里头有问题?
桌上饭香扑鼻。化作无形尖钩,顺着鼻子钻进去,生拉硬拽着她敏锐的嗅神经。
紫金城等级森严,规矩繁多。宫女们为了避免侍奉主子时失仪,不仅不能吃饱,食物也寡淡无味。
长久未经荤腥香料的刺激,使裴明月本就超人的嗅觉变得更为敏锐。
譬如此刻,她隐约从膳食的香味中嗅出了一丝本不该属于食物的味道。
那味道如游丝般微弱,却让裴明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像毒。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寒噤。凉意蛇一般顺着后背悄然蔓延,事关重大,裴明月不敢依靠自己片面的嗅觉武断。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盯着这些鲜亮的膳食发起怔来。
饭菜渐凉,热气不再蒸腾,那丝本就难以察觉的诡异气味便愈发淡下来,慢慢地竟闻不到了。
藏在御膳中的秘密,仿佛已呼之欲出。裴明月咬住牙关定了定神,先是凑近闻了一下,并未再度发觉方才的异样。
她找来汤匙,小心翼翼地拨开蒸蛋表皮,内里果真仍残存着些许热气。
“有了!”
裴明月暗暗握拳。
正当她端起碗来,凑到鼻子下面准备嗅个分明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剧烈的响动。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过来,将她连人带碗一同掼在了地上。
第6章 碎碎不平安
“哎呦!”
裴明月猝不及防,狠狠摔了个屁蹲儿。碗碟稀里哗啦,在身旁碎了个泼天热闹。
此刻决然顾不上收拾残局。她动作迅速,一骨碌爬起来,二话不说便伏在地上磕头谢罪。
“奴才送饭心切,不慎打翻殿下的膳食。但求看在奴才是初犯的份儿上,请饶奴才一命!”
裴明月先发制人,哀声恳求。即便脑袋严丝合缝地埋在臂弯里,仍然入戏很深地抽泣起来。
半晌无人回应。
她心里疑惑,却不敢贸然抬头。手边隐约蹭着坨毛绒绒的东西,她往后缩了缩,那毛团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喵。”
裴明月身子一滞。她诧异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碧绿的眼珠。
竟是那只要饭的大胖橘。
……也是造成这一地狼藉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无辜地眨眨眼,恬不知耻地蹭起她被菜汤溅湿的衣袖来。一副乖巧求摸的谄媚样儿,和那晚在御花园撞见萧云霁时如出一辙。
“怎么一碰见你就没好事?”
好在不又是被当场抓包。裴明月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擦了一把脸上横流的涕泗,有些无奈地瞪了它一眼。
膳食碎了一地,到手的线索也飞了。裴明月顾不上应付它。余光瞥见碎碗片里还残余一点干净的汤汁,便用食指沾了几滴,小心翼翼地抹在鼻子下方。
大胖橘突然厉声嚎叫起来。它一口咬住她的袖角,用力将她往旁边扯。
药香再次扑鼻。隐藏于其中的那股味道,比方才更加微弱。
本能告诉她,膳食中绝对有问题。
裴明月打了个寒噤。她起身冲到水槽边,用力搓洗着触碰过汤汁的每一寸肌肤,直到发红肿胀,渗出针扎般细密的疼痛,她才堪堪停手。
咽喉阵阵发紧。裴明月心有余悸地握紧拳头,忽然想起了什么。
原书中寥寥几笔,只写沈擎给太子下毒。却并未说明沈擎是快刀斩乱麻,以剧毒一招致命,还是温水煮青蛙,用慢毒长年累月将他折磨致死。
难道是后者?
若沈擎真将毒下于御膳房每日所呈的膳食之中,那萧云霁长年累月的厌食,难道是察觉后的有意为之?
一阵寒意爬上裴明月的脊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她是局外人,尚且不解全貌。若真如她所想,身为局中之人的萧云霁,又是如何察觉出如此隐秘的手段的?
裴明月看过了故事,以为自己早将他人命运了如指掌。置身其中才发现,她曾以为尽在掌握的全貌,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而她所熟知的,病弱厌食,任人摆布的萧云霁,或许还隐藏着翻云覆雨,令人胆寒的另一重面目。
“人精,都是人精啊……”
裴明月渗得牙根发痒。头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紫金城真是这样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必须要搞清楚,萧云霁的厌食究竟是心理疾病,还是有意为之。
若真是他刻意伪装,并隐忍蛰伏六年。那萧云霁其人,定是比拥有主角光环的沈擎还要恐怖上百倍的存在。
裴明月甩甩脑袋,用力定了定神。
眼下离宫变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足够她想办法脱身。最重要的,是尽可能将萧云霁的膳食伺候好。或许他哪日会念她劳苦功高,不用她张嘴求,就大大方方地将她放出宫去了。
想到这里,因未知而恐惧的心便稍微舒展开来。
传膳的时辰快到了。裴明月长舒了口气,回厨房收拾干净了残局。便挽起袖子,开始着手准备膳食。
气温转凉,正是要暖身的时候,吴总管送了尾极鲜的鲫鱼,已处理干净放在冰碗里。
裴明月打水搅蛋,混进面团中和好后,将其搁置在盆中醒发。恰到好处的火上已架好砂锅,她要准备的,是一道鲫鱼汤面。
由于萧云霁长年厌食,脾胃失和,不能承受香料,生姜一类的刺激。故而去除鱼腥的料酒,裴明月便用了青桔汁腌渍来代替。腌渍半盏茶后,将鲫鱼放入锅中薄油中火慢煎,中途多多翻面,以避免沾底。
不多时鱼肉便变得金黄。她翻得便更频繁了些,直至鱼骨肉皆酥,渐渐被翻拌成碎渣。裴明月趁此倒入清水,没过鱼渣,转小火慢煮半盏茶的功夫,直至鱼汤雪白浓稠如牛乳。
鱼汤已成。她便取来个碗,将纱布覆盖在碗口。端起砂锅缓缓将汤倒入,鱼渣便尽数被阻隔在纱布上。
她不慌不忙,也不急着煮面。碗中的鱼汤再次被倒回砂锅中,手脚利索地加入半勺白糖,一勺盐。此时面团已然醒好,裴明月手脚利落地切出一块面介子,三两下抻出一把粗细均等的面,趁鱼汤将沸之时下入,待到煮至透明连汤一同出锅。
锅底余汤仍有用处。加水烫两颗碧绿的菜心,放在汤面皆呈乳白色的碗中,才算大功告成。
香味被热气催化,袅袅袭人。一碗汤面如同未曾装点的妲己,饶是无辜也勾人。
膳食已成。裴明月将它小心放入长盘,严丝合缝地扣上盖子,一路送往了东宫正北边的书房。
她本担心被人撞见,露出端倪,一直低着头不敢东张西望。好在传膳时正值午憩的时辰,未曾碰见什么人,偶有几个太监,也只是目不斜视地站在轮值上,半眼也没瞧她。
直到她进了书房。
竹帘半掩着,案上袅袅燃着沉香。萧云霁墨发将束未束,肩头随意披了件鹤氅,身姿笔直地坐在窗前,神色认真地看着几摞卷宗。
天气将冷未冷,书房中却已然点起了别春炉。其他人早已习以为常,可热得裴明月顷刻便出了一身薄汗。
这还是她头一回正式面见他。裴明月有些踌躇地顿了顿脚,还是弯下腰将膳食呈了过去,恭恭敬敬地放置在他手边。
“请殿下用膳。”
萧云霁半晌没瞧她。盯着卷宗眼也不抬,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吴庸从旁随侍,开口道:“东宫惯例,由掌厨奴才先行试菜。确认无恙后,殿下再进膳。”
说罢,吴庸便递给她一具银制碗筷,神色犀利地盯着她。
裴明月双手接过。很是坦然地夹了一筷面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后,缓慢而刻意地盯着吴庸吞了下去。
吴庸白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浮夸的动作。他躬下身,将膳食再次呈到萧云霁眼前。
“膳食无恙。殿下可以用膳了。”
萧云霁终于放下了卷宗。眼底春寒料峭,淡淡扫了她一眼。
久经沙场的人,连眼神也如被烈火反复淬炼过一般。裴明月只觉像是有一整个营的重骑踩着她的脸碾过去,简直令她厚赛城墙的脸皮无所遁形。
她打了个寒噤。赶紧伏在地上,不敢再看他。
萧云霁没再开口。头顶上传来极轻的几声碗筷碰撞声。眨两下子眼睛的功夫,便听得吴庸开了口。
“殿下膳已用罢。端着盘子,跪安吧。”
这就吃完了?
裴明月诧异地直起身子,却仍旧不敢抬头。她伸手将托盘取下来,打眼一瞧,碗里头的面和汤只少了浅浅一点,至多下去了不超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