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开完张,她和萧云霁便回了园子,马不停蹄地忙活到后半夜。萧云霁厨艺不精,便默不作声地把菜都洗好切好,在一旁给她收拾残局,还提点了她两句扬州人的口味。
吃食也要因地制宜,入乡随俗。萧云霁说扬州人喜甜,她便在原本的做法上改良了一下,把本就半口的酱汁又改得甜了一些。
凉粉是用薜荔籽揉出来的。她本来还苦恼这里买不到寒天粉和吉利丁,没想到扬州地处温热潮湿,生着不少薜荔树。只要把薜荔果实里的种子装进布袋,在混了少许石灰水的冷开水中揉搓后,便可自行凝冻成她想要的凉粉。
裴明月提前揉好了一大盆,熬好了黑糖汁和花生碎,装进罐子里,用的时候拿水稀释,往凉粉上一浇,便是一道挺像样的甜品。
这样一直忙活到天亮。两人便匆匆去了铺子,打理好门脸,放了串鞭炮,便算是开张了。
许是有了这两日荔枝水和辣炒年糕的积累,今日刚开张,便有不少客人来排队。这几样吃食都意外地抢手,烤冷面卖到了三十文一盒,奶盖荔枝水五十文,黑糖花生碎凉粉也五十文,即便这样不算便宜的价格,也多的是人来抢,根本供不应求。
裴明月边忙得分身乏术,边心里美得不行。
若非每样吃食都定了量,否则整个扬州城的人都要跑来。一天下来赚得盆满钵满,光毛利润就差不多要三十两。
这势头好哇,太好了。
忙到夜幕降临,材料也都用完了。两人收拾好台面,裴明月把钱都归拢在一处,一边数一边止不住地笑。
“财迷。”
萧云霁把最后一只碗刷干净,摞在案台上。瞅了她一眼,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
裴明月眼下正沉浸在挣了钱的快乐中,根本不在意他的揶揄。她把钱都装在袋子里,紧紧地扎好口子,转头看向萧云霁:“没钱,咱们的太子殿下就要喝西北风啦。”
萧云霁神色平静地擦着案板,并不接话。
烛火昏黄,他垂眸干粗活的样子,竟也透着股仙鹤低首的出尘与高贵。刀痕遍布的手握着抹布,以万夫莫开之势擦去案板上残留的一道道油污。
真是虎落平阳,大材小用啊。
裴明月支着脑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动作便顿了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她抿了抿唇,眼底的神色有些复杂,唇角却坏坏地翘了上去:“只是很好奇。太子殿下在宫里头待久了,出来做这些平民百姓的活计,可还习惯吗?”
萧云霁把抹布拧干净挂好,语气平淡地道:“都有张烦人的嘴在旁边,没什么分别。”
他轻轻巧巧地就把她的话头堵住。裴明月梗了梗,还想再说什么,萧云霁便俯下身,将店里的蜡烛吹灭。
“走罢,回去。”
外头已是月上柳梢。两人便关了铺子,架着马车回了园子。昨儿熬了个大夜,今日又忙着招呼生意。一路上她只顾着打瞌睡,到了园子也浑然不觉,还是被萧云霁叫醒的。
“什么?到了?”
裴明月懵懂地睁开眼,手里头不忘死死捂着钱袋。
萧云霁叹了口气,道:“你就这点出息?”
裴明月撇起嘴,一脸的何不食肉糜。她揉着眼跳下马车,两人并排往园子里头走。
“三十两在您眼里或许不算什么钱,但放在民间,够几个庄户人家好好过一整年的了。”
她握紧手里的钱袋,眼里满是憧憬。
“今日赚三十两,明日也赚三十两,日子长了,咱们就把这整间园子盘下来,好好修整一番。”
萧云霁眉峰微挑,问道:“你不是不喜欢这座园子?”
“奴才只是怕鬼而已。”
裴明月瞥了一眼其他屋门窗上的符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过,殿下好像很喜欢这里。既然殿下喜欢,那奴才便也喜欢。”
虽说眼下萧云霁落魄了。跟鸡随鸡,跟狗随狗。这才是一个狗腿子的基本素养。
萧云霁默了默,神色有些晦暗。裴明月歪头,故作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突然转身。快步走向西南角的房间,抬手干脆利落地撕掉了门上贴的符纸。
裴明月哪想到他会有这等惊人的操作,吓得差点咬到舌头。
怎么。他是觉得自己实在奈何不了她这朵奇葩,决定放鬼出来收拾她了?
裴明月站在原地,跑也不是,往前去也不是。站如针毡如芒在背,瞧着那个黑洞洞开着的门,恨不能登时长出八条腿迅速逃离。
见她的表情纠结得五光十色。萧云霁忍不住叹了口气,朝她招了招手。
“想哪里去了?跟我进来。”
说罢,他便扭头走了进去。裴明月见他半点畏惧也没有,也不好临阵脱逃,便也磨磨蹭蹭地跟了进去。
甫一进门,劈头盖面便是呛人的灰尘。裴明月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呼天抢地地咳嗽起来,好一会才缓过劲,泪眼朦胧地打量着四周。
里头和园子一样,凋败,破烂。从上到下都蒙着层厚灰,断梁碎布堆叠在地上,几乎没法下脚。唯有角落处一个镜子被打破的梳妆台,可隐约瞧得出,这是间女子的闺房。
裴明月疑惑地皱起眉。
“这是……”
萧云霁神色平静地道:“我娘在嫁入皇宫前,就住在这里。从孩提到出阁,住了整整十五年。”
话音落罢,裴明月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她住了快有两个月的,这座破败无比,毫无生气的园子。竟就是祺妃娘娘的母家,宁远侯府?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萧云霁冷然地看着那座破败的梳妆台,淡声道:“宁远侯一生谨小慎微。唯一做的错事,便是助先皇起兵夺位,断送了整个家族,也断送了我娘的一生。”
裴明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梳妆台是很气派的,瞧着像是金丝楠木打造,上头还细细雕琢了花纹。想来在那些未出阁的日子里,这面镜子应当照见了祺妃无数鲜活的少女心事。
嫁给皇帝的女子,大抵总是这样悲哀的。女人想要的,无非是一双只看着她的眼睛,一颗只装着她的真心。一朝选在君王侧,帝王权术,朝野制衡,那些后宫中新旧更迭的笑与哭,终将会把那些美好的幻想击得粉碎。
心里头蓦然发起阵阵酸意。裴明月神色有些暗淡,喃喃道:“那那些符纸,真的是因为闹鬼吗?”
萧云霁眉眼间露出一丝不屑,冷笑道:“不过是先皇用来求心安的拙劣手段罢了。”
裴明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未立刻接话。她踮起脚,踩着缝隙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张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
萧云霁看不懂她在做什么,微蹙了眉问道:“在做什么?”
裴明月边打量边道:“我在瞧这儿堆了多少垃圾。听说祺妃娘娘生前最爱干净,一定不喜欢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如此乌烟瘴气的。”
说着,她便卷起袖子,用手掌擦了擦妆台上的灰尘。莹白柔软的掌心顿时脏了一大块,她却毫不在意,脑袋仍不住地打算着。
“等到了清明,我再做几样娘娘爱吃的点心摆在这里,就当是给怹请安啦。”
见她很自然地操持起来。萧云霁瞧着她,语气隐隐有些犹疑:“住在这里,是我的私心。你不生气么?”
裴明月没听出他话里头的试探。她怔了怔,有些惊讶笑了起来。
“怎么会生气呢?这里是您的外祖家,既然能住在这里,说明我在您心里已经不是个外人啦。”
她本以为萧云霁要反驳掉她故意套近乎的“不是外人”。却没想到萧云霁只是敛了敛眉头,沉声道:“那若是这里真的闹鬼,你……”
反正他也在这儿,要死一块死。裴明月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这里的鬼,想来都是您的亲人。我会告诉他们,您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自有您的一番事业,一方天地,他们可以安心地往生了。”
话音落罢。只见萧云霁神色微动,半晌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裴明月挠了挠头,顾左右而言他地开口:“所以说,嫁人可不要嫁给什么皇亲贵胄……婚姻不幸福的概率大大提升啊。”
话刚出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眼前这个人也是正经八百的皇亲贵胄,便尴尬地笑了笑,支支吾吾半天,更不知该说什么找补才好了。
萧云霁反倒不在意她说错了话。他仔细瞧着她,突然皱了眉头:“你有心上人。”
他语气笃定,未有丝毫迟疑。裴明月愣了愣,并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您说什么?”
“那个宫外的心上人。”
他顿了顿,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只是眉头仍旧紧紧皱着,耳廓却有些泛红。
“你之前说要出宫,是要……同他成亲么?”
他问得突然,倒吓了裴明月一跳。
“心上人?”
那日在东宫为了应付眼线,她随口扯了句谎,没曾想他竟一直记到现在。
这个误会得赶紧解开。裴明月当即便摇了头,反驳道:“那只是我……”
话还没说完,门便被砰得一声打开。外头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尚还隔着门,便语气激动地高声喊道。
“不好了,窦家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明天有感情戏~
感情是在磨难中推进的……所以,又有困难要来啦(绝对不会有一点点的虐,放心食用)不给我使劲甜!!!
第45章 心意
已是深夜,窦宅却仍旧灯火通明。
窦老爷子枯坐在椅子上,形容憔悴。裴明月还带着一身仓促赶来的风尘,眉头紧锁道地看着手里的勒索信。
“明日亥时,拿三千两银票去城郊城隍庙换人,过时撕票。”
三千两银票,可绝对是个了不得的大数目了。这也便罢了,绑的还是窦豆,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裴明月忍不住怒从心起,骂道:“一群丧尽天良的东西,谁给他们的胆子,竟如此猖狂?”
窦老爷子颓然地叹了口气,微微放低了声音。
“新帝登基后暴力施政,不少山贼流寇涌入各地的城镇,敲诈勒索,无恶不作。窦豆已是近日被绑的第三个孩子了。”
裴明月皱眉道:“为什么不报官?”
窦老爷子神色黯淡,摇头道:“报官也无用啊。听说皇帝登基那日,将太子的尸身挫骨扬灰,撒下城门。为除后患,将前朝和太子有过牵扯的重臣杀了个遍。地方官整日战战兢兢,生怕大祸临头,哪有心思管一个孩子的死活。”
他果真如原书结局中那般,将“萧云霁”挫骨扬灰,且杀尽了曾经的太子党羽。
沈擎其人桀骜自负,做出这种事并不奇怪。只是他坐上皇位竟还是如此肆意妄为,搅得民间动荡,实在是没有一国之君的气魄与能力。
“宅子里有多少会武功的人?”
萧云霁突然开口问道。
窦老爷子怔了一下,道:“正经八百会武功的人,怕是没有。普通人学武只为强身,都是些花拳绣腿,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
萧云霁点了点头,淡淡道:“明日亥时,我一个人去救他。”
“这怎么行?”
他只身涉险,裴明月自然不肯同意:“我也要去。”
“你不会武功,添什么乱?”
萧云霁皱起眉头,语气转冷。
“可您这气质往那一站,谁会信您只是个家丁?”
裴明月早知道他会拒绝,不紧不慢地同他讲道理:“他们只有在面对女子的时候,才会放松警惕。到那时我拿着银票去换人,您带一个窦宅的家丁藏在暗处。如果情况变动,再冲出来将他们一举拿下,岂不更稳妥?”
萧云霁仍皱眉盯着她,眼神凉得几乎要掉下冰碴。
裴明月被他盯得心虚,后背阵阵发毛,却还是发挥倔驴精神,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半晌,萧云霁闭了闭眼,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
“罢了,你要去就去。”
见他终于松口,裴明月才算松了口气。萧云霁冷着脸,又开口叮嘱道:“用好你的袖剑。还有,如若情况不对,就赶紧跑。记住没有?”
裴明月点头如捣蒜。
萧云霁果真还是有天家胸怀的。即便涉险,也愿意去救一个不过见了几面的小孩,不愧是曾经当然过太子之人,格局就是和沈擎那个疯子不同。
事情既已说定。窦老爷子感激不尽,将三千两银票给了萧云霁,作明日赎窦豆之用。
为防流寇发现异样,宝吃铺子第二日还是照常营业。只是生意虽依然火爆,裴明月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不管怎样忐忑,亥时还是无可避免地到了。
按照约定。裴明月怀揣三千两银票,只身一人去了城郊城隍庙。萧云霁和窦宅的武总管隐匿在暗处跟随,半点端倪也未曾露出。
城隍庙伫立在一大片空地,门前空无一人。
人生地不熟的。裴明月自然是不敢进去,捏着三千两银票,有些迟疑地左右环顾着。
总这样等也不是办法。她咬咬牙,壮起胆子,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
“有人吗?”
除了风声,并无丝毫回应。
这等诡异的场景,多少让人有些心里发毛。好在萧云霁就在身边,裴明月咬咬牙,张口又喊了一声。
“三千两银子若不要,我可就拿着了!”
话音未落。只觉身后忽而闪出个人影,喉咙骤然一紧,瞬间被条粗壮的手臂钳制住了脖子。
“着什么急啊,人不是还没带走?”
流寇阴恻恻的声音在脑后响起。眼前的暗影中陆续走出十几个流寇,站在最前方的那个,手里还拎着昏迷不醒的窦豆。
“钱在我手里,你们快放开他!”
见窦豆被折磨成这样,裴明月一阵火起,挣扎着喊道。
身后的流寇从她手里拽走了银票,手还不老实地在她衣襟里捏了两把:“小娘子生得好看,脾气却那么大。不如跟了老子,让老子好好磋磨磋磨!”
裴明月忍住恶心,却不敢激怒他。勉强笑着,放柔了声音道:“那大哥先把孩子放了,旁的事,小女子不会不依的。”
绑匪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便笑着在她脸上摸了摸,眼神骤然狠厉。
“钱到手了,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