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裴明月反应,对面便挥起寒刃,狠狠地往窦豆的背上扎了过去。
刀刃即将碰到皮肉的刹那,只听一声刀剑破空的剌响。流寇握刀的手应声而断,血喷涌而出,他一把将窦豆丢开,捂住断腕哀嚎起来。
“他娘的,有诈!”
身后流寇低低骂了一声。还未及他反应,只觉一道黑影忽而掠近,刀柄猝不及防地重击在他钳制住裴明月的肘关。流寇只觉整条手臂酸麻无比,下意识松了禁锢,手刚离开裴明月的脖子,肩头处便突然一凉。
有什么东西从肩头处喷涌而出。流寇低头看去,原本生着右臂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个碗大的血口子。
“你……”
流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眼前的人身形清瘦颀长,戴着长纱帷帽,背光而立。疾风狂草出他杀意蓬勃的轮廓,语气却淡然得如同拂去尘埃。
“杂碎。她也是你能碰的?”
话音未落,刀光便起。流寇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另一只胳膊便也被简单粗暴地剁了下来。
血泼溅在他白色的幕帘。萧云霁一把拉住呆了的裴明月,低声嘱咐道:“快走!”
裴明月这才回过神。武总管已带着窦豆趁乱离开,其余十几个人操着刀剑,一窝蜂地朝他们涌了上来。
跑不了了。
萧云霁也发现了包围圈的紧实,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
但裴明月本也没打算逃走。事到临头,她反而胆子壮了起来,伸手拨动臂间机括,将弹出的剑刃牢牢握在手心。
“用不着你出手。”
察觉到她的举动。萧云霁将她扯到身后,冷声道。
“等着。”
他的语气沉静而笃定。话音落罢,他便疾身跃了出去。流寇们蜂拥而上,却在靠近他之时哀嚎着倒地。
寒光在他周围交织。她甚至看不清萧云霁手中刀的形状,只觉得此刻他浴血而行,出尘身姿步步踏开猩红的花,如同披着谪仙皮的地狱罗刹。
裴明月怔怔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这样狠戾而漠然的他有些陌生。
但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萧云霁。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流寇不多时便被斩杀殆尽。萧云霁将砍缺了口的刀随意丢在一边,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殿下……”
不等他开口。裴明月紧皱着眉,目光里满是担忧:“您动用内力了,是不是?您的伤……”
“无妨。”
萧云霁语调平静,连一丝喘息也不曾有:“身子已见好,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复发了。”
裴明月将信将疑,但确然也瞧不出什么异样。两人命运一体,萧云霁没必要与她撒谎。
不管怎样,总算是逃过一劫。裴明月松了口气,转身就开始搜流寇的衣服。
“那三千两银票可不能糟蹋了,得拿回来。”
萧云霁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阻止她。裴明月在那死尸身上摸了半天,翻开内衬,却发现里头用红线绣着个“荣”字。
新帝登基,国号还未来得及改。故而军营将士们的兵服皆沿用从前的“荣”字号刺绣。
这群流寇……难不成,竟是军营里跑出来的?
裴明月同萧云霁对视一眼。两人翻找了一遍其他绑匪的衣襟,内衬中竟都绣着代表军队的“荣”字。
“军营里的将士,为什么会出来做流寇?”
裴明月百思不得其解。
萧云霁亦蹙着眉:“军队是定国之本。沈擎登基伊始,便有士兵装作流寇作祟。只怕这天下还要再起祸乱。”
好日子刚没过几天呢。裴明月顿时忐忑起来,结结巴巴地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眼下时局还不清楚。扬州山高路远,尚且如此。”
萧云霁垂眸,神色隐隐变得凝重。
“眼下京中,必然已出了大乱子。”
*
窦豆已被武总管带回窦宅。所幸的是没受什么伤,只是受了些惊吓,好好休息一阵子便好了。
事情既已了,窦宅便派车送二人回了园子。一路上二人无话,直至走到凉亭前,萧云霁才突然止了脚步。
“怎么了?”
裴明月不解地转过头。见他帷帽上全是血,瞧着怪吓人的,便伸手给他摘了下来。
她这才瞧清他的脸。脸色竟这样苍白,唇角也晕着些血迹。裴明月只恐他要旧伤复发,心里头一时紧张起来:“殿下,您吐血了?”
萧云霁倒是神色淡淡,很平静地道:“杀人时所溅。”
裴明月不尽信,刚要再问。萧云霁却略略皱起眉,低声道:“我有些累,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他瞧着当真是有些疲惫了。裴明月不好再多说,便挽着他走到凉亭里,并肩坐了下来。
月上树梢,薄纱似的光亮柔和地将两人笼罩。裴明月抬头望着月亮,脑海里不停地回想今日发生之事,越想越觉得蹊跷。
萧云霁惯常身子不好,只要催动内力,是必然要旧伤复发,痛苦好一阵子的。最近再见他动武,却未再有之前的痛苦之色。
难道他真是好了?
可若真是好了,身上应该长些肉才对,不应该如此清瘦的。
裴明月百思不得其解,刚要转头问他。却只觉肩上一沉,萧云霁竟闭着眼睛,靠在了她的肩头。
他睡着了。
他鲜少有这样没防备的时候。裴明月顿时屏住呼吸,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生怕把他惊醒。
萧云霁却睡得很沉。长睫却微微颤动。修长的手放在膝盖上,手背上疤痕交错,染着未洗净的血。
裴明月垂眸,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半晌,她神使鬼差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满目疮痍的手背。掌心触到他那些凸起的疤痕,仿佛里头翻铰着刀枪剑戟的铮鸣。
每一道,都是一场生死劫。
她想不出他的过去受过怎样的苦。那些辗转于漠北和皇城的日子里,被怎样恶劣地磋磨过心志,怎样遍体鳞伤地涉过朝野与沙场噬人骨肉的血河,才变成了今日的他。
他应当是冷情冷血,如同她与他最初相识的那样。
除了他自己,他不该为了任何人涉险。那是他长年累月置身于危险之中,修炼出的警觉与自保。
可萧云霁仍屡次出手相救,哪怕置这副病弱之身于水火,也会救她于危难之中。
裴明月心头一紧。突然惶恐地意识到自己深埋在心底的,那个无比隐秘的心思。
那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她曾一次次将这不安分的心思按入晦暗的尘埃,却又一次次在与他靠近的悸动中而挣脱出来,直至无所遁形。
是了。
她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
赶紧给我甜起来啊!!!!!!!冲!
第46章 画
官府并未追查流寇之事。
自那日后。扬州看似归于平静,但城中确然有越来越多流寇出现,百姓们已不似从前般行动自在,一入夜便门窗紧闭,街上半个影子也没有。
往日繁华的扬州夜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寞了。
但日子还是要过。宝吃铺子照旧营业,只是出于人身考虑,收摊时间也提前到天黑之前了。
这几日准备的食物都是仙豆糕。裴明月特地打了麻薯,包在仙豆糕里头,算是添点亮色。
她也想做些别的吃食。只是这一月来,流寇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城门流窜打劫,菜也不好买,便只能做些这等不用现做现卖,保存时间长的小吃。
虽说菜单变得千篇一律,毕竟手艺过硬,生意还算过得去。但流寇搅得民心不安,购买欲望便也大不如前了。
客人变少,裴明月便不再忙得连轴转,反倒有些空虚起来。整日里便无聊地支着头,倚着窗棂,望着外头的宝带河出神。
已是阳春三月。水鸭惬意地浮在粼粼的河面,绿柳枝条长长地撩动起细密涟漪,船夫支着乌船,浆上拴着簇新的红带子,边摇橹边唱着不知名的扬州小调。
春风拂面,万物生动,令人见之生喜。
若是没有流寇作乱,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正瞧得出神。裴明月忽而皱起了眉,隐约觉得有人在看她。她打眼瞧过去,瞧见个生得很白净的公子,正站在不远处的柳下瞧着她。
乍然对上她的眼神。白净公子很是不自在地退了两步,目光羞涩地躲闪开来。
裴明月只当他是要买仙豆糕。便冲他招了招手,笑着喊道:“公子,来买仙豆糕呀。”
白净公子身形顿了顿。脚步几经踌躇,还是有些犹豫地走上前来。
“姑娘的仙豆糕,怎么卖?”
他低着头。说一口扬州话,清越好听,别有一番韵味。
裴明月笑道:“公子要什么口味的?”
白净公子问道:“有什么口味?”
裴明月低头看了看,笑道:“有板栗的和豆沙的。”
白净公子眼也不抬。他抬手,指节修长柔软,将两锭雪白的银子放在柜上:“我……我都要了。”
大客户,大客户啊。
这样不安的局势,难得开这么大一笔张。裴明月眉开眼笑,卷起袖子就要给他包起来,却被一旁的萧云霁伸手拦住了。
“买这么多,吃不完岂不浪费?”
他冷冷皱眉,似乎很看不惯她这副见钱眼开的样子。
萧云霁说得在理。眼下流寇作乱,物资紧缺,什么都要抢着买,更不知何时就要断粮。裴明月动作顿了顿,显然也有些犹豫起来。
白净公子见她动摇,赶忙开口道:“吃得完的。在下家中人多,不会浪费了姑娘的心意。”
再多也不能把仙豆糕当饭吃啊。裴明月将信将疑地问道:“公子家在哪儿?”
白净公子怔了怔。他抬起有些泛红的脸,模样竟生得极清秀温雅,行礼道:“承蒙姑娘相救,在下窦允。”
窦允?
裴明月怔了怔,见他眉眼间确然和窦豆有些相似,便恍然道:“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窦老爷子那个厌食的大孙儿?”
窦允点点头,有些赧然道:“让姑娘见笑了。”
素来只从窦家来拿饭的人口中听说他的近况,还从未见过他。裴明月上下打量他几眼,眼下他只比寻常人略略瘦一点,整体瞧着是倒是骨肉匀停,没什么病态,脸色也透着红润气。
看来这一个月吃她做的饭,吃得很是妥帖。
“公子如今大好啦?”
窦允应了一声,有些赧然道:“还是只能吃姑娘的饭。旁人所做,还是较难入口。”
窦宅是大宅,人确实多,买仙豆糕不会浪费的。
裴明月转过头,刚要游说萧云霁,他却冷着脸先开了口。
“随你。”
有钱不赚,那是笨蛋。裴明月兴高采烈地给他打包好,还不忘恭维金主两句:“公子这口扬州话真好听。”
窦允红了脸,再开口却换成了官话:“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是否听不懂扬州话?”
这些日子光听也快听会了。裴明月摇头,将仙豆糕递给他:“公子客气了,我喜欢听扬州话的。”
窦允垂眸笑了笑。他伸手接过仙豆糕,踌躇着还想说句什么,红着脸半晌也没吐出个字来,便有些狼狈地告了辞。
刚转过身。窦允脚步却顿了顿,回头有些赧然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姑娘喜欢。那以后见到姑娘,在下便都说扬州话……与姑娘听。”
说罢,他便通红了脸。不等裴明月回应,便匆匆离开了。
瞧着他远去的身影。裴明月摇摇头,忍不住一个劲儿感叹起来。
“有人吃一个月我做的饭,就好得这样利索了。可有人快吃了一年,肉怎么还是这么难长。”
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揶揄。萧云霁淡声道:“他吃得你做的饭,你便去窦宅给他做,不用回园子了。”
他惯常是懒得理会她这些含沙射影的。裴明月难得被他回敬一回,反倒觉得有意思:“殿下这是怎么了?”
她唇边梨涡深深陷进去,笑得比春风还和煦。萧云霁皱了眉,肃着脸道。
“不要对男子这样笑。”
裴明月疑惑地抬起眉:“可我若成天哭丧着脸,怎么做生意呀?这可是礼节。”
萧云霁瞥了她一眼,冷声道:夸别人扬州话说得好听,也是礼节?”
裴明月大言不惭地点点头:“当然!我不也经常夸殿下厉害嘛。”
萧云霁哦了一声,淡淡道:“你夸我的那些话,原来也都只是礼节而已。”
诡辩,根本说不过他。
裴明月撇撇嘴,偃了旗息了鼓:“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知罪。”
仙豆糕都卖完了,这个时辰收摊又有些早。没有手机没有WiFi,裴明月只能倚着短桌,百无聊赖地抛着铜板,抬眼却见萧云霁正支着腿,闲闲地倚坐在窗边。
日光柔和,勾勒出他清冷沉静的轮廓。不论何时见到他,他总是这样淡淡的神色,像是身在尘世,却又俯瞰着尘世的谪仙。
饶是长在现代,通过手机见惯了世界各地美男子的裴明月,也总是被他这股镌刻在骨子里的出尘气惊艳到。
裴明月摸了支毛笔,偷偷地比划着他的容貌,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画了起来。
他的鼻梁高且直。眉尾藏着一颗痣,睫毛很长,上唇含珠,略显苍白的唇瓣饱满而流畅。
听说生着这种唇形的人痴情。可裴明月和他相处这么久,痴情是半点没看出来,只从他身上看出了高僧般的无情。
“看来面相之说也未必可信呐。”
裴明月啧啧嘟囔。
她瞧得仔细,可笔实在不听使唤。左抖右晃,把他画得乱七八糟,鼻子嘴巴都糊成一团。正当她手忙脚乱地挥笔找补,头顶却猝不及防地响起了萧云霁的声音。
“这是……”
萧云霁顿了顿:“我?”
偷窥被抓包。裴明月尴尬地笑了笑,忙不迭要收起来,却被萧云霁眼疾手快地夺了去。
“那画得一点儿都不像您,太难看了。”
此等垃圾若被他瞧见,岂不是要被嘲到天荒地老。裴明月慌了神,伸手就要抢,奈何萧云霁身量高,轻而易举地将画举过头顶,抬着头仔细地瞧起来。
裴明月着了急,踮着脚使劲往上跳,却奈何矮他一头,怎么够也够不着。
“您怎么耍赖啊!”
眼见着够不着,她气得一个劲儿跺脚。见她真要生气,萧云霁便将画折了起来,不紧不慢道:“画得也没那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