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话反说罢了。裴明月哼了一声:“您就取笑我吧。”
萧云霁不置可否。眼见着日头有些西斜,萧云霁便也不与她多话,走到桌前,要将她方才画画的东西归置利索,准备关门回园子。
他背对着她,此刻正是没有防备的时候。
裴明月偷偷摸摸溜了过去,伸手就要将画偷过来。哪曾想他背后竟像是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便云淡风轻地侧身闪开。
她理所当然扑了个空。胳膊肘猝不及防地碰到墨碟,整个精准无比地打翻在身上。
衣料洇墨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顷刻间便把衣襟和袖口荼毒得乌黑一片,难看狼狈得紧。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闯祸了。
不等萧云霁开口,裴明月便先发制人,撇着嘴道:“殿下干嘛要诓我!”
恶人先告状。萧云霁蹙起眉:“我……”
“这是人家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她沮丧地低下头。整件衣裳都晕开了大片的墨,瞧着很是难看:“怎么办?一定洗不干净了……”
说着,她竟像是悲从中来。登时便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萧云霁显然没有料到她哭得如此猝不及防,语气带了一丝慌乱:“你……”
裴明月呜呜咽咽地道:“殿下欺负人!”
见她是真的哭了。萧云霁叹了口气,蹲在她面前,眉间带着几不可察的歉疚。
“抱歉。”
他顿了顿,语气隐隐妥协:“再赔你一件新的,可以么?”
“不,我只要这一件。”
难得他服一回软。裴明月胆子也肥了起来,很抗拒地扭了扭身子:“我为殿下当牛做马,殿下就这样恃强凌弱。衣裳已然买不到了,殿下只是道歉,就草草算了吗?”
萧云霁轻轻叹了叹,低声道:“要我做什么?”
裴明月抽抽噎噎,仔细思忖了一会。
“过两日就是庙会。您得陪我去清流观上香,还得陪我放孔明灯。”
萧云霁没有丝毫犹豫:“好。”
“不许反悔。”
萧云霁神色坚定:“好。”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裴明月这才笑嘻嘻地抬起头,脸上半滴泪珠也没有,哪是哭过的样子。
“那奴才就谢过殿下啦!”
她歪过头。带着一身滑稽而狼狈的墨迹,狡黠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萧云霁闭上眼,额角青筋跳了几跳。
果不其然,他又被她戏弄了。
已是未时三刻。虽天还亮着,但沿河的商铺都纷纷关了门,唯恐流寇侵扰。两人把宝吃铺子的门关严实,又另加了两把大铜锁,确认安全后,才回了园子。
收拾罢明日要卖的仙豆糕,已然到了该歇下的时辰。
衣裳已被墨洇透,是彻底不能要了。裴明月本就对这些衣服首饰不甚在意,那套说辞不过编出来骗萧云霁的。便另换了套衣裳,很果断地把这身脏了的丢了出去。
忙忙碌碌累了一日。她本来很快便入梦,却奈何睡前口渴多饮了碗水,夜里便来势汹汹地要起夜。
裴明月随意扯了件外衣披上,趿拉着鞋就往茅房跑,总算是解了急。只是困意总是含羞带臊,这么一通折腾后,反倒是一点也不困了。
她抬头看看天,估摸着已到丑时。夜里有些阴冷,裴明月拢紧了外衣,脚步缓缓地从远路绕过去,打算催一催困意。
方走到枯塘,便听到隐隐约约一阵水声。
她脚步顿了顿,觉得有些蹊跷。枯塘是没有水的,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难不成……
“闹鬼了?”
想想那些符纸,她便一阵胆寒,赶紧藏在了旁边的假山后面。屏气凝息了半晌,那声音却没半分停止的意思,裴明月实在好奇,便忍不住偷偷探出了头。
这一瞧,她便怔住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枯塘边却坐着个人。
是萧云霁。
他手边放着装满水的木盆,里头的水已然变黑。那双掌过太子印,持过长*枪,布满狰狞刀疤的手,此刻正紧握着那件浸满墨汁的衣裳,笨拙而生涩地仔细搓洗着。
夜风透着未褪尽的寒意,他的指节已被冻得通红,动作却未曾有片刻停顿。
月华如练,轻柔地撒在他清冷而专注的眉眼。
勾勒出,令人片刻恍然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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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大雨
鸡叫了三遍,裴明月才勉勉强强从床上爬起来。
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上还有些发冷。昨夜在假山后头多站了会儿,回房的时候便觉着身上有些不利索,想来是受凉了。
她本觉得没什么大碍,多喝些热水便好了。但都做了大半日生意,还是有些打蔫。往日最来劲做生意的人,此刻却靠着窗棂一个劲儿打瞌睡,连数钱都顾不上数了。
萧云霁瞧出她的蹊跷,蹙了眉问道:“怎么了?”
裴明月挣扎着掀开眼皮,强打精神道:“没怎么,只是有些困。”
他瞧出她在硬撑。再看看她有些泛红的脸颊,眉头便拧得更紧。
裴明月怕他又要张口数落。便赶紧直起身,用力拍了拍双颊,刚要说话,便听到窗外有人唤她。
“阿月姑娘,阿月姑娘!”
她回头一瞧。来人婷婷袅袅,梳着时兴发髻,穿得花红柳绿,正是沿街西头布庄的柳三娘。
不等裴明月开口寒暄,她便摇了摇手里头的团扇,笑道:“称三两仙豆糕。”
平日里布庄生意忙碌,柳三娘不常在这个时候来。裴明月纵然疑惑,也还是手脚麻利地给她称了仙豆糕,笑道:“三娘今日怎么有空亲自来?”
“不兴我来瞧瞧你?”
柳三娘笑了笑,接过仙豆糕,却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裴明月虽说粗枝大叶了些,平日里也惯会察言观色。便叹了口气,客客气气地一笑:“三娘找我有事?”
见裴明月有所察觉。柳三娘便也不再矜持,摇着扇子神秘兮兮地道:“是有事,好事!”
“什么好事?”
这倒稀奇了。她在扬州城人生地不熟,能摊上什么好事?
柳三娘瞧了一眼带着帷帽的萧云霁,笑道:“正好你兄长也在。是这样的,有人托我给你说一门亲,那户人家的公子我见过的,长得白净的嘞,家世也好。你去见见噻?”
说亲?
裴明月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她下意识瞟了一眼萧云霁,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这……我……”
“别害羞嘛。你瞧着也有十七八岁了,我们扬州好多姑娘十四就许了人家了,终身大事可耽误不得的。”
柳三娘只当她小姑娘不好意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宽慰:“怎么样,去见见噻?”
裴明月只觉心里头尴尬得紧。那厢萧云霁倒是云淡风轻,站在一旁莫说解围了,竟半点动静也没有。
昨夜那个通宵为她洗衣的人,仿佛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不知怎的。心里头莫名拱起一阵不痛快,她撇嘴看向柳三娘,赌气答应下来:“好呀。”
柳三娘顿时松了口气,扇子也摇得更轻快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未时三刻在必香居,记得准时来哦。”
话一出口,裴明月便有些后悔了。但木已成舟,也只能点了点头,纠结地目送柳三娘离开。
她偷偷瞧了萧云霁一眼,他仍旧淡淡的,半个字也不同她说。仿佛有人给她说媒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真是令人不解。他与她从东宫到扬州,一路上经历那样多的险境,不说相依为命,也是同甘共苦过的了。她一个姑娘家,要去和陌生男子见面,他就当真连问都不问的?
裴明月越想越憋闷。便忍不住转头看向萧云霁,冷笑道:“兄长难道都不好奇,我为什么要答应吗?”
“男婚女嫁,本是应该。”
萧云霁垂下手,淡声道:“我没有过问的权力。”
话音落罢。她反倒怔了怔,随即无奈地苦笑起来。
好一个本是应该。
生于天家,本该是无情。可如今他已不再是太子,却还是事事将自己推脱个干净。
“那我呢?”
裴明月抬眼看着他,语气里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兄长迟迟不娶亲,我有过问的权力吗?”
他听出她话里头的不快,却并无丝毫的迁就。萧云霁不再看她,语气平静地听不出情绪。
“你与我,本来就不同。”
好一个本就不同。裴明月怔了怔,竟气得笑了起来。
“本来就不同?是哪里不同?是您为太子我为奴才,还是说,您自打记住我这个人开始,就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过?”
她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屡次出手相救,可以一夜不睡,只为给她洗件已然洗不出来的衣裳,可以包容她与寻常奴才不同的莽撞,却总是一副抽离事外的模样。
或许。他根本不是瞧不起,而是不在乎。
皇位,尊卑,生死。还有她。
“我知道,在您眼里,我可能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裴明月强忍着脑袋里翻涌的昏沉之意,逼自己瞪大眼睛,直视着他幕帘后淡漠的双眼。
“可我更知道。如若离开那座宫城,我不会比殿下做得差一分一毫。您可以纵身沙场,执掌天下,我也可以炊金馔玉,游刃有余。我尊重您,所以愿意接受您的冷漠,但我也能随时抽身,另寻我的快活!”
她咬紧牙关,连嘴唇都在颤抖。许是从未见过她如此据理力争的模样,萧云霁也怔住了,开口想要说什么,但裴明月却不想听了。
她冲他扬眉笑了笑,眼眶有些泛红,姿态却很是决绝。
“快到未时了。我先走一步,兄长不用等我了。”
说罢。裴明月便毫不留恋地转过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铺门。
她从来都是这样,拿得起放得下。可以心甘情愿地追逐,也可以快刀斩乱麻地抽离。
只是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裴明月抬手用力擦了一把,日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却只让她觉得浑身发冷。
许是方才情绪过于激动的原因。那股昏昏沉沉的劲头更为猛烈了,连脑袋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眼下离未时三刻还有一会。必香居已然就在跟前,裴明月有些恍惚地揉了揉脑袋,便走进去先点了壶茶水,坐着打起了瞌睡。
周遭嘈杂,她纵然发困,到底也睡不安稳。昏昏沉沉也不知多久,便见对面不知何时已站了个人。
“姑娘,姑娘?”
一口好听的扬州话,听声音还有些耳熟。裴明月回过神来,定睛一瞧,竟是几日未见的窦允。
“窦公子?”
她有些错愕:“怎么是你?”
“是我。”
窦允清秀的脸上飞起红意,有些赧然地道:“姑娘可是来相媒的?”
裴明月怔了怔,心里头隐约有了猜测:“柳三娘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仿佛被她说破了什么。窦允脸登时红得更甚,结结巴巴地道:“是,是……不是的。我,我只是见姑娘一个人在这里睡着,唯恐旁人惊扰了姑娘,便,便在这里等了一会。”
裴明月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皱眉四处望了望:“既然不是你,那相媒的人哪里去了?”
“他,他……”
窦允脸上红得要滴血:“他,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便托我来告知姑娘一声。”
“哦,是吗?”
见不到人,裴明月心里头也松了口气。答应来相亲,不过是一时赌气,本来也没想要真成了的。又见窦允仍然站着,才想起他似乎一直在等自己睡醒,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劳烦窦公子一直等我,快坐下歇一歇罢。”
窦允摆摆手,示意她看一眼窗外。裴明月转过头,只见天色已然全黑下来,还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眼下已是酉时。”
窦允垂眸,眼神仍旧有些躲闪:“若姑娘不介意,在下乘了马车送姑娘回去,可好?”
裴明月叹了口气,本想婉拒,头却疼得比方才更剧烈了。外头的雨声逐渐激烈,实在没必要逞强,便点了点头,笑道:“那便多谢窦公子了。”
店家也已准备打烊。两人便即刻动身,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车厢很宽敞,里头有淡淡的熏香气味。她和窦允分别坐在两边,气氛有些微尴尬。
裴明月倒不是不想同他寒暄几句,只是觉得脑袋一阵阵地闷痛,身上也止不住地发冷,实在说不出话来。窦允也只是红着脸,拘谨地看着车帘上绣的花纹,半晌也不吭声。
头回相媒,便如此潦草地结束。即便裴明月脑袋发着昏,也忍不住在心里头自嘲。
何苦赌这个气?萧云霁不在乎,她就算见一千一万个男子,他也不会有半点反应,倒显得自己自欺欺人了。
什么拿得起放得下。真要喜欢起来,她也不过是个优柔寡断的小气鬼罢了。
雨声渐渐势大,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窦允皱了眉,伸手刚要撩开帘子。车夫竟突然仰面倒在了车里,胸口插着把刀,表情狰狞,已然毫无生息。
几乎是瞬间,裴明月便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坏了,是流寇!”
“流,流流寇?”
窦允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他面如土色地看着裴明月,嘴唇已然哆嗦得说不整句话:“怎,怎,怎么办?”
还未等裴明月开口,整个车顶便被陡然掀了起来。没了支撑,马车顿时散了架子,大雨瞬间四泄,将两人浑身淋了个湿透。
马车周围已然围了三十来个身着黑衣的流寇,手里皆持着刀剑,显然是有备而来。
“好小子,可终于逮到你落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