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就是最后一个月里,他能指望着为贺知书最后做的事吧。
人都是这样,绝望到一定地步就喜欢自欺欺人。
这段时间,张景文将一切看在眼里,他除了尽可能帮忙给蒋文旭制造机会去看贺知书,其余什么也做不了。
那天他将蒋文旭的话传达给贺知书的时候,没忍住多说了几句,如果贺知书不忍心或是反驳了他的话,只要贺知书还想见或是想找蒋文旭,他就决定将真相告知贺知书,哪怕之后蒋文旭会同自己反目,他也在所不惜。
可惜贺知书没有,贺知书只是苦笑了两声后回了他一句,知道了。
之后再也没有问起过蒋文旭这个人。
病床上的蒋文旭气色并不算好,只是挂在脸上浅浅的笑意让这个人看上去还焕发着生命的丝丝活力,他是真的在为能救下贺知书而感到高兴,甚至幸福。
除了那天休息室的四人,没有人知道今天这场手术的内情。蒋文旭将事情瞒的太好,他宁愿贺知书误会他,贺知书的爸妈误会他,他宁愿让贺知书恨他,也想让贺知书活下去,毫无负担的活下去。
没有人会告诉贺知书今天移植的骨髓是蒋文旭捐献的,如果蒋文旭真的如他所言,只有他死了贺知书才能活,那么也不会有人告诉贺知书,有一个人为了救你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蒋文旭害怕自己的死会让贺知书的余生都活在悔恨内疚之中,他想让他的消失不会影响到贺知书哪怕一点儿。
所以,他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他是知道贺知书的脾气的,闹着自杀把自己逼疯那次已经是贺知书对他怜悯的底线了,这一次是真的斩断了他和贺知书之间的所有可能。
这四年他已经过的很幸福了,这一世的十四年已经是他多赚的了,他那敢奢求更多。
只要贺知书能好好的,蒋文旭真的可以做到再也不打扰知书的生活,哪怕贺知书同艾子瑜在一起,只要贺知书开心,他可以做到的,可以做到在另一个世界祝福他们的。
只要贺知书开心,他怎么样已经无所谓了。
曾经的贺知书,现在的蒋文旭。
张景文心想,难道这就是报应么。
......
病房的大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肖杨,他看着蒋文旭沉默了几秒后低声问道:“文旭,准备好了么。”
艾子瑜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蒋文旭要先贺知书一步进手术室,肖杨是来带他进手术室的。
蒋文旭没有回答肖杨的问题,他最后望了一眼病房外正纷纷扬扬的被北风吹起的雪花后将食指上的戒指摘了下来,将戒指交给了一旁的张景文。
“如果我死了,就把戒指埋进我的骨灰里。”蒋文旭开玩笑般的威胁张景文,“你可得帮我保管好它,这可是我现在最宝贝的东西了。”
说完蒋文旭便从床上站了起来,扶住一旁的输液架,跟着肖杨头也不回的出了病房。
张景文攥着那枚已经磨损出不少痕迹的戒指,跟了上去,尽管在拼命忍耐,可张景文最后还是咬牙对蒋文旭低声吼道:“文旭,你会活下来的。”
蒋文旭没有理会身后的人,就那样往前走着,肖杨回头看了看张景文,最后还是没有打断对方话。
“不管怎么样,你别放弃自己,你再想想贺知书,你怎么忍心,怎么放心他一个人。”张景文自暴自弃道:“你别放弃自己,也别放弃贺知书,我等你出来把戒指还给你。”
那些年,蒋文旭其实是知道贺知书需要他的,知道贺知书想要他回家,只是那时候的他已经不把贺知书的事放在第一位了,永远有比贺知书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公司合约,商务应酬还有他自己的情/欲。
他给贺知书的永远是他的离开的背影,无尽的等待和落空的期望。
然后,贺知书不要他了,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是他亲手将最爱的人推入深渊,断绝了贺知书所有生的渴望。
所以这一次,他不会有丝毫的动摇,早很早之前他就想过的,只要能救贺知书他的前途事业生命他都可以不要,只要能换回贺知书的安康。
知书这一世,有亲人,有朋友,还有艾子瑜在,他会很幸福的。
蒋文旭吻了吻自己的无名指上的戒痕,伸手朝张景文挥了挥,头也不回的,就那样走进了手术室。
这个人其实没想过自己会活着回来了,张景文苦笑着看着手里的戒指,攥紧了拳头。
贺知书被艾子瑜带进了手术室,那道玻璃门缓缓关上了,红灯亮起时里面的一切都与世隔绝。
时间还在继续流淌,外面等待着的人的时间却在刹那间戛然而止,只等那门再一次被推开,像推开命运的滚轮,下达最终的判决。
......
“傻瓜,不准委屈自己。”
“我会好好珍惜的,我会对你好,很好,再也没人能比我更好。”
纯白的世界里,一片寂静,有一个声音一直耳边低语,这里是一片雪白的天地,除了白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也看不见任何其他物体。
“知书,我会努力的,让我们有一天能光明正大的在家人面前将这对戒指戴在我们各自的手上。”
蒋...哥...?贺知书用力摩挲着自己的无名指,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圈浅浅的痕迹。
周围一片空白,一个人影也不见,脑袋昏沉沉的,他好像很累,很困,身体想动却动不了,很沉重。
耳边一直有人同他低语,可是怎么努力他都找不到那个人,除了一片空白,还是一片空白。
“知书,你等等我,等哥赚够了钱我们就有属于自己的家了,每晚都能躺在一张床上,虽然哥不能给我家知书生孩子,但我们以后可以养个狗儿子,再添几只猫闺女,只要你喜欢就好。家里的钱都归你管,家务活都我做,我给你做饭,去接你下班,等你...回家...”
贺知书努力望向远方,一片白雾茫茫,什么也瞧不见。
这是在哪儿?是梦么?
恍惚间他好像开口正在说话,可是声音却不属于自己。
“宝贝,我爱你,永远...只爱你...”
“知书,不要离开我。”
“知书,十年了。”
“这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茉莉,在这个季节里只属于你的茉莉花。”
“知书,我们结婚吧。”
“小书,别不要我。”
“我爱贺知书,爱的一直都只有贺知书一个人,我爱你啊。”
这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空灵,耳边时不时传来滴...滴...滴...的声音,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了,意识仿佛漂浮在半空中,混混沌沌。
然后,下雪了。
天地间有了别的颜色,灰雾般的天空压向地面,雪白的大地上留着一串脚印,有个人在雪地的很狼狈跌跌撞撞朝着一个方向跑去,那人好像在追寻着什么人,他能感觉到那种悲伤又焦急的情绪。
这一瞬间,他好像变成了那个人,但又像个旁观者注视着那个人。
远处多了一个身影,那人呆坐在石阶上看着远方一动不动,雪花落在那人的头发上一点点化去,肩膀上的雪却已经积累了一些厚度,可见已经在这里有一段时间。
内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因为一直在追寻的人出现了,那人几乎是跪爬着走到了那人面前。
怀里的人是暖的,脸上的泪是热的,两个人的心跳隔着厚重的衣物依旧能传达至对方心中,砰...砰...砰...
很急促的心跳声,像要从身体里蹦跶出来一般。
“知书...小书...我来接你回家了。”
知书,不就是我么?
这里又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面前的这个人又是谁?
为什么,心里这样难过,明明被人抱住了,为什么心里还是这样绝望,没有人来救我。
身临其境一样的真实感。
突然枪声响起,有什么东西撕扯着身体想要出来,恐惧瞬间遍布全身,四肢发凉,他又动弹不得了。
医院的门前挺立着的身影,鲜血已经染红了那人的腰腹,那人正捂着自己伤口朝着虚无的远方看着,眼里带笑又带着绝望。
那人的脚下已经积了一滩红色,额头冒着冷汗,站的不算稳,却始终没有倒下。
“蒋哥!”
这是我的声音么?这声音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
周围的一切突然销声匿迹,只留下一片血红,和站在那里强撑着身体没有倒下的人。
那是谁?蒋哥?
“知书。”
脸颊被带着血的手指捏了捏,是温热的,腥甜的味道。
“知书,对不起.....我爱你......”
这人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后,彻底栽倒在地。
断断续续的场景继续在眼前闪过,他看见了自己在熟悉的公寓里,在熟悉的茶园里。
然后他死了,有人抱着他的尸体不撒手,一直哭...一直哭...
我死了?原来我已经死了么?
葬礼,鲜花,熟悉的身影,染红的茉莉...最后那个抱着他尸体的人不哭了...
因为那个人,也变成了冰凉凉的尸体,不再哭,也不再笑了。
世界彻底安静了,贺知书想要睁开眼睛,他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缓解这一刻莫名涌上来的疼痛。
可是他动不了,只能看见一片晃眼的灯光,耳鸣声掩盖了一切,他隐约看见有人影在自己周围,他们在说话,可是他听不见,看不清。
我到底怎么了?我这是在哪儿?我不是已经死掉了么?
为什么我还有意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嘈杂的轰鸣声渐渐消失了,贺知书想要开口说话,可是他做不到。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努力睁大双眼,终于看清了顶上的白墙,泛着白的光打着周围,滴...滴...滴...的声音从未停歇。
有人按压住了他想起身的肩膀,他这一次终于听清了来自外界的声音。
“别动,别怕。”
像有一股意识扯着他的身体回到了什么地方,贺知书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想起了一个名字,他努力想要看清的那个人叫——蒋文旭。
作者有话要说:
命运终将逆转,三世记忆加载中...
ICU预定~
第55章 三世
一丝丝温热流淌进贺知书的喉咙,因为身体的本能,温热的水源带着甘甜缓缓浸润了整个身体,意识仿佛冲破了笼罩在上头的迷惘。
贺知书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看清了周围的一切。麻醉褪去后的钝痛还在持续,他眨了眨眼努力适应光亮,当先抬手扶额缓解一下头疼时,他的手被轻轻握住了。
“别动,我来帮你。”艾子瑜的声音很轻,身上还裹着防护服。
艾子瑜将贺知书扎着针的手放了回去,亲手替对方按揉着太阳穴,“还不能动,乖一点,听话。”
这次的手术很成功,艾子瑜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贺知书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不能被打扰,也只有他才能仗着自己医生的身份以公谋私的来到贺知书身边照顾对方。
氧气罩已经取下了,贺知书开口想说什么,但被艾子瑜制止了,他给贺知书喂了水,又用沾着水的棉签替贺知书润了润嘴唇。
他守了贺知书一整夜,终于等到人醒了。
“手术很成功,叔叔阿姨也放心了,等过了排异期就能出院了。”艾子瑜温和地看着病床上的贺知书道:“先别着急说话,麻药还没过去再睡会儿。”
艾子瑜趁着贺知书再次入睡去值班室补了个觉,虽然手术主刀不是他,但也二十几个小时没合眼了,直到有人推门叫他时,艾子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起了床。
重症监护室的病房门很沉,艾子瑜从外面推开时差点踉跄了一下。
贺知书的床架已经被升起一些,他就躺在病床上,手上还扎着置留针,脸色看上去极度苍白但精神显然已经恢复了很多。
“有没有那里不舒服,头晕不晕,饿不饿....”
贺知书一一回答了艾子瑜的问题,他的声音很轻,说话还比较费力,旁边的医生很有耐心的等待着,记录下自己病人的术后状态。
窗外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醒来,他们搀扶着对方站在病房外的窗户边上,努力想让自己的孩子看见自己。
贺知书朝着那个方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眼里含着的泪也在这时刷的落了下来。
他努力朝着窗外自己的爸妈点头,示意让他们安心,又努力挥了挥手让二老去休息。
窗外的父母怕打扰到孩子休息,最后只好无奈地离开。
“别哭,已经没事了。”艾子瑜替贺知书擦拭掉了脸颊上的泪珠,“已经没事了,知书。”
贺知书没有躲开艾子瑜的手,声音有些恹恹的低沉:“艾医生,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艾子瑜不知道贺知书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忍不住摇头笑道:“若你都是软弱的人,那这世上大概没几个坚强的人了。”
末了艾子瑜又补充道:“至少我做不到像你一般坚强。”
“不是的,艾医生。”贺知书顿了顿道:“手术前这一个多月里,我总是忍不住会想万一手术失败了或是万一我挨不过排异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爸妈该怎么办,蒋文旭会变成什么样,我的朋友会不会为我伤心难过。我真的是个很胆怯的人,我以为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病情了,可当我看到我爸妈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在恐惧死亡了。”
贺知书偏过头看向艾子瑜,灯光洒在雪白的床单和他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恍惚的让人觉得这个人随时会消失一般。
“我其实早就失去过他们了,所以我知道失去亲人,失去爱人到底是什么感觉。”贺知书注视着艾子瑜的眼,他们看着彼此眼里的光点,像是想要努力在对方眼里寻找一些模糊的答案一般。
短暂的怔愣之后,艾子瑜突然抬手揉了揉贺知书柔软的发顶,眼神似乎温柔到了一直极致,“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那一定是我想象不到的庞然大物。人都会怕死,这不是因为你软弱,而是我们在这个世界有所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