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心却摇了摇头,眉宇间的喜色已经没了踪影,眉头再次皱起:“还不够,这计策的大方向是可以了,但还有诸多细节需要再推敲推敲。”
“什么细节?”
“从八年前的那场灭门惨案来看,这幕后之人心狠手辣,且手段残忍,绝非良善之辈。所以,一旦那些账册发出去,独孤家极有可能会遭到他的报复……还得再想个办法……”
思及此,沐心直觉后背升起一阵寒意,浑身都瑟缩了一下,两手不自觉抱着胳膊上下搓了搓,还是猛地「阿嚏」了一声。
她吸了吸鼻子,心道,这是风寒之症又加重了吗?
飞霜及时递过来一方手帕,沐心接过捂着鼻子擦了擦,放到一旁的案几上,缩着身子又往水里藏了藏,泡了许久,水已渐渐冷却。
飞霜拿着水瓢过来,将浴桶中的水舀出来一桶,旁边另一只盖着盖的水桶打开,里头的热水冒着白色的雾气。
她单手轻松地举起,沐心十分自觉地退到一旁,新的热水倾盆而下,让沐心冷却的体温又温暖了许多。
“水够热吗?你先等着,我让小二再送些热水来。”飞霜手探进浴桶中试了试,又捏着沐心的手腕把了脉,脉象已经恢复了平稳,却依旧虚弱无力。
还是不够……
飞霜不满地皱着眉,若不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她会弄一个大蒸桶,把沐心直接放在火上煮上大半个时辰,再加些辅助的草药,效果一定比泡热水强上十倍。可惜眼下的条件不允许,只能将就用了。
沐心此时心事了却大半,又泡着热水恢复了精神,胸中郁气已消,便有了几分闲情逸致。
她浑身被热水包裹着,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却也无聊,于是干脆在水里转起了圈圈,一边观察起这客栈房间来——
古朴的木质建筑,与上一世随处可见的水泥建筑和批量生产的各类家具不同,这里完全是另一个风格迥异的世界。
头顶上是雕梁画栋,视线往下,入目的便是房间里最大的家具——
床榻,上头罩着浅粉色的床幔,那床幔由两个线条流畅的银环挂钩收拢在两边,挂钩下方垂着两条流苏,轻柔飘逸,精致典雅。
再往旁边,透过屏风,隐约可见一张圆桌并几只凳子的轮廓,却看不真切。
沐心所在的浴桶,隔着一扇比人还高的屏风,屏风上绘着一幅女子采莲图,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房间不大,不过片刻便看完了。她脚下微微一用力,身子便向后倾倒,顺势往后一躺,靠在浴桶边缘处闭目养神。
投胎到古代已有十六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悠闲自在地欣赏古代建筑。
倒也不是,从前在乡下,一直都很悠闲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彻底解放
回想起在乡下的那段时光,沐心眼中满是温柔之色,那是她前世今生最安逸,也最幸福的时光。
不过那时,家里的条件并不好,住的是茅草屋,并没什么古建筑可欣赏的。
倒是自然风光随处可见,每一日过的都是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闲来无事便可以搬一只椅子坐在院中,感受山气日夕佳,看着三五成群的飞鸟相与还。
后来,父亲为了她的前程,举家搬迁到了宋林县。
那时倒是住上了这样古香古色,又令人赏心悦目的古代建筑,可惜搬家的当日,父亲便立即遭了无妄之灾。
再后来,她只身一人去了京城,随处可见古代建筑,却早已没了欣赏的兴致。
上辈子花钱买门票,也只能匆匆进去参观一遭的古木建筑、亭台楼阁、精致的园林,后来成了她日常的起居住所,若是换作从前,简直是天赐良机要让她好好参观。
可她那时又顶着个女状元的身份,时常提心吊胆,焦虑不安,唯恐一不小心就被人抓住了把柄。
独在异乡为异客,身上有藏着这么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她即便与美景建筑日日相见,却只恨不能不见。
快了……
很快,等她好好准备一番,把独孤不弃他们从那个黑暗的漩涡中彻底拉出来,她就可以彻底解放了。
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飞霜再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少女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的木桶外,她的脸微微仰着,睡颜安静乖巧,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
她这一出一进,不过半盏茶功夫,沐心竟然就这么睡着了,而且呼吸绵长平缓,眉宇间的郁色也消散了。
病得这般重,又非要想什么计策,定然是累坏了。
先前还非要死撑着不肯睡,如今想到了对策,一放松下来,还不是睡得跟死猪一样?
这人还泡在水里呢,热水澡泡着虽舒服,却不能泡得太久。
飞霜无奈地摇着头走过去,想了想,没忍心吵醒沐心,干脆点了她的睡穴,把人从水里捞出来,三两下剥去她先前誓死捍卫下来的几件贴身衣物,又取来干净的浴巾飞快地擦干她的身体,随手一件干净的中衣将人裹了,便塞进了被窝里,以防她再受了凉。
手脚麻利地收拾完沐心,飞霜才终于放下心来,冷不防自己打了个喷嚏。
她这才想起,这一路光顾着照顾沐心,自己也淋了一身的雨,竟忘了换下这一身湿透的衣裳。
后知后觉贴在身上的湿湿的凉意,飞霜吸了吸鼻子,唉,好像着凉了。
她打了个寒颤,匆匆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飞霜将身上浸湿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了,看着铜镜中那个胸前裹着严严实实的一层白布的身影,恍惚间想起了曾经有个人曾敲着她的脑袋骂过:“你是不是傻?旁人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叫白草草
飞霜曾以为,那个人会像小时候一样,永远陪在她身边,可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他终究还是离自己而去了。
六年了,他还会回来吗?
飞霜年幼时便没了双亲,是个孤儿,在亲戚家轮流寄养,直到五岁那年,亲大伯把她骗到妓院里,打算拿她换五两银子。
好在师父瞧见了她,还顺手将她带回了医馆。
那一年,那个人十二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总喜欢学大人的行为举止,故作老成。
十二岁的少年,正是最臭美的年纪,他平日里总是一身白衣,说那样风度翩翩的才好看;
无论春夏秋冬,总是一把卖弄风姿的折扇不肯离手。
那个人,是她师父的亲弟弟。
他们之间并无师徒的名分,却是他手把手教她练就了一身卓绝的轻功,还手把手教她如何把救人的银针变成防身伤人的暗器,甚至连她的医术,也是经由他的指点才日渐精进的。
倒不是师父藏私不肯教,而是师父刚把她捡回来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身孕,当时还是个闲散皇子的皇帝又天天跑来和师父腻歪,是以,除了最初的易容术和医道的入门指点,飞霜如今这一身本事,竟都是师父的弟弟亲自教导的。
那个人,名叫白草草,不辞而别已有整整六年。
她有时走在路上,看着路边的几个在风中摇曳的杂草便会不自觉想起他,她每日里都要接触的草药也带着他的名字,离别六年,他却似乎从未消失一般,总会出现在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让她忍不住想起他。
白草草,人如其名,充满了生命力,坚韧不拔。
还记得,刚到医馆的那天,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新得了自家姐夫「孝敬」的名家折扇。
于是不顾天气寒冷,非拿着那只扇子到处扇风,把医馆里的其他人逗得一个个哈哈大笑。少年却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
师父当时牵着她的手,缓缓走进园中。
一见到他,师父便停下脚步,远远望着那名少年,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笑意,低下头同她介绍道:“那人叫白草草,是师父的亲弟弟,他虽调皮了些,性子却是极好的,师父如今肚子里有了小宝宝,不大方便,今后便让他帮着教你学医术可好?”
她初来乍到,对未来一片惶恐不安,只敢乖乖点头应下:“都听师父的。”
“姐姐回来了?咦,好可爱的小妹妹。”白草草三两步跑过来,一见到小小的她,便好奇地在她面前蹲下,还伸手捏了捏她婴儿肥的脸蛋,笑嘻嘻道:“你好呀!我叫白草草,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小草的草,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飞霜自小寄人篱下,胆子一贯小得很,可她一见眼前这个对着自己温柔相待的大哥哥便十分喜欢,于是硬逼自己壮着胆子回答他:“我……我叫飞霜。”
颤着声音说完话,小飞霜便丧气地低下了头,对自己的表现很是失望,她真的已经很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小家子气了,却还是红了脸,声细如蚊。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一次见他发火
十二岁的少年,表面上看来似乎风风火火。
时间久了,小飞霜便发现,他其实心思细腻,永远在不动声色地活跃气氛,暗自努力着让身边所有人都能开开心心。
还记得,她寄人篱下惯了,常常生怕一个惹人不高兴便要被赶出来。
于是养成了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凡事都先考虑别人,总是委屈自己的习惯。
刚到医馆的头几日,她年纪实在太小,又什么都不懂,其他活都无法胜任。
于是,小飞霜便抢着到院子里扫地,小小的个子抱着比自己个头还要高的笤帚扫起地来,竟然也有模有样。
最初的时候,有人让她不用干活,在旁边玩就行,可到底拗不过她抱着笤帚不肯撒手,那模样,像是怕被人抢了崽子的小母猫。
小孩子嘛,喜欢学大人做事也是正常的,大家就都随她去了。
刚到医馆的时候,她总是一大早就爬起来,跟着院子里的大人们一起干活。
某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小飞霜已经呼哧呼哧扫完了大半个院子,日上三竿,白草草这位大少爷总算是舍得起床了。
一出门,白草草便见到前几日那个新来的五岁女娃娃,证吃力地抱着根笤帚扫着院子,此时已经扫完大半个院子,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小角落,背后的衣襟已经汗湿了一大块,想来扫这院子费了不少力气。
小小的身影那么可爱,却更加让他心生怜惜。
那是小飞霜第一次见他发火。
白草草就那么忽然出现在飞霜身后,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笤帚,对着院子里大吼了一声:“阿春!”
小飞霜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敢作声,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满心惶恐地看着白草草的怒容,泪水很快在眼眶中积聚。
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小跑着过来,白草草没注意小飞霜的反应,只是怒斥着阿春:“你们怎么回事?居然让一个小娃娃扫这么大院子?”
阿春一脸懵逼,赶紧解释:“少爷,您误会了,是她……她自己非要扫院子,我娘方才要拿走她的笤帚,她还抱着死活不让呢!”
白草草转过身,狐疑不定地挑眉看向飞霜:“阿春说的可是真的?”
“是……是飞霜自己要扫地的,少爷若是不喜欢……对不起,求你……”小飞霜仰着头,怯怯地求道,“求你别赶我走……飞霜会乖乖的……飞霜再也不扫了好不好?”
“谁要赶你走了?”白草草一脸莫名其妙,他这是在为她讨公道好吗?
阿春在旁边看得很是无奈,凑近白草草耳边低声提醒:“少爷,小孩子嘛,抱起来哄一哄,再买串糖葫芦给她,保管就不哭了。”
“真的?”
“当然,我妹妹每次哭都是这么哄的,百试百灵。”
于是乎,白草草半信半疑抱起了小飞霜,笨手笨脚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不哭不哭了,小飞霜长得这么可爱,哥哥怎么舍得赶你走呢?不哭了好不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喜欢
“真的吗?”原本只是掉了两滴眼泪的小飞霜,被白草草这么一抱一哄,哭得更凶了。
自从父母过世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抱她。
白草草的怀抱,十分温暖舒服,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实际上,父母过世的时候,她还不记事,是以,她从不知道,原来人的怀抱竟是如此温暖,温暖到让她两眼发烫,心里也发烫。
她愣愣地感受着这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幸体验的温暖,一种名为幸福的心情将原本空荡荡、冷冰冰的胸腔塞得满满的,又暖又胀。
小飞霜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开心的时候,也是会掉眼泪的。
“阿春,你不是说哄了就不哭了吗?”白草草不明就里,还以为小飞霜被他吓到了,对着一旁的阿春挤眉弄眼,无声地用口型向他求助。
阿春抓了抓头发,眼睛忽的亮了亮,指点道:“少爷,您还没有给她买糖葫芦。”
她果然不哭了,目瞪口呆,又有些受宠若惊,盯着白草草举在她面前的糖葫芦不敢伸手,不确定地又问道:“这是给我的?”
白草草皱了皱眉,那样子颇为苦恼:“你不喜欢糖葫芦吗?”
不过很快又释然了,空出一只手摘下腰间的荷包放到飞霜手中,豪气云天道,“那你想吃什么,哥哥给你买。”
飞霜眼角挂着一颗泪珠,一把夺过那一串糖葫芦,对着白草草笑得甜甜的:“喜欢喜欢……飞霜好喜欢糖葫芦,也好喜欢哥哥,谢谢哥哥!”
五岁的小孩子,还不懂男女大防,那时白草草抱着她上街去卖糖葫芦,她一高兴,就当着满大街的人搂着白草草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白草草却闹了个大红脸,抱着小小的她逃之夭夭。
那是飞霜有生以来吃到的第一串糖葫芦。
甜甜的,一直甜到了她的心里,就是有点儿粘牙,她暂时没空继续感动流泪了,而是忙着用舌尖把黏在牙齿上的糖舔下来。
吃完糖葫芦,飞霜搂着白草草的脖子,心里洋溢着满满的、甜甜的幸福感,十分高兴地问他:“哥哥,你为什么对飞霜这么好?飞霜好喜欢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