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潇潇火冲冲,战抖抖,瞋目切齿,那怒意恨不得冲破马车,直冲回方才未央宫的御座后头去。
她这厢喋喋不休,右相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毕潇潇见阿耶不理她,就又对着毕夫人撒起娇来。
“阿娘,你说娇娇该如何是好啊?”
毕夫人抚着她的手,柔声道:“娇娇,为娘真希望你不进宫,不去做那皇后才好。”
“娘,我说过多少遍了?我要进宫!我要进宫!姨娘当年在宫中享得何样的荣宠?我为何就是不行?”
“娇娇,你姨娘她……,唉,总之,皇宫哪里是什么好地方?”
“娘,我意已决,更何况当年高祖多么宠爱我,不仅为我与皇帝哥哥赐婚,还称我是整个澧朝独一无二的宝贝,我若不嫁给澧朝最尊贵的皇帝,我还能嫁给谁?”
毕潇潇说这话时满脸骄傲,她手攥着胸前金珠,金珠以红绳串起,在昏暗车内也是熠熠生辉。
毕夫人轻叹一声,“可是,高祖早早赐婚,还不是因忌惮宋氏?哪里是当真喜欢你,当真把你当做是澧朝的宝贝?”
“阿娘,您胡说!”
右相冷着一张脸道:“娇娇,你娘说得没错。”
“我不信!”
毕潇潇柳眉紧蹙,口中凿凿。
右相继续道:“娇娇,高祖一生深谋远虑,定下你做澧朝未来皇后绝非轻易。”
她瞪眼疑道:“那是为何?”
“南岭长久独据一方,高祖与宋氏和亲虽看似缓解关系,然高祖仍担忧南岭势力渗入朝廷,是以宋氏男郎从未有上京做官者,而宋氏女郎自然也不可再做澧朝的皇后。”
右相说得清楚明白,毕潇潇不得不信,她嗫嚅道:“那——,又为何偏偏是我?”
“杜绝宋氏女再为后,最好的办法,便是选出一位既定的皇后,而你,却恰好口衔金珠降世,又是当朝右相的女儿,正是最佳人选了。”
毕潇潇愣住了,她从未想到过,原来自己的婚约背后竟有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
“可是……,可是……,无论如何,与皇帝哥哥行过纳征之礼的人是我,未来的皇后也只能是我!”
右相轻颔首,宠溺地拍了拍毕潇潇的脑袋,“自然,高祖定下的婚事绝不可能会有差池,娇娇如此满意这桩婚事,阿耶也定不会叫它出半点差池。”
“嗯。”她重重点头,“阿耶……”
话到嘴边,她欲言又止。
右相和蔼的看着她,“娇娇,有何事你就直言,阿耶定为你办到。”
“阿耶,我想进宫去。”
“进宫?”
“她宋珂的姑母是太后,所以她能留在宫中客居,那珍太贵妃难道不是我的姨母?我为何就不行?”
“你是为了皇帝?”
毕潇潇小脸泛红,“嗯。我想离他近些,他就能多喜欢我一些了。可以吗?阿耶。”
右相看着自家女儿殷殷目光,心中不忍拒绝。
“好,阿耶允你。明日我就派人给你姨母送信,安排你过几日进宫。”
毕潇潇小脸灿烂如绽开了花,开心的一激灵,“真的吗?”
右相看到女儿含笑花似的面庞,自己不禁也笑出声来。
毕夫人也在一旁摇头微笑。
马车骨碌碌在上京街道上行进,车内一串串笑声传出,落在地上,升入空中,变化成一点点灿烂星光,汇成了上京城中家家户户的温情。
第36章 收人心
几日后。
“绿萼,我当真好了!你瞧瞧!”
宋珂着一身大红色云形千水裙,衬得腰如约素,肩若削成。
她盈盈立在绿萼眼前,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偏旋转时,若朝霞皎皎,又若红蕖灼灼。
绿萼上下打量,见到她精神奕奕,却还是摇摇头,“娘子,还是不妥。这才半月的工夫?太医署徐大人都嘱托了要好生休养。除夕那日吃了席回来后,伤口都有些裂开了。”
“绿萼——”
宋珂嗔道:“春节这几日宫中真是热闹,我想出去转转去。”
绿萼仍旧板着一张小脸,摇头:
“娘子,不可。非要出门那奴婢就先去禀告太后娘娘。”
“别啊!別搅扰姑母!”
宋珂急地搓手顿足,直叹气,“我成日憋在殿中,你若不叫我去外头瞧瞧,我哪里还能‘好生休养’?”
瞧见自家娘子扒耳搔腮的那副模样,绿萼终于没忍住怯怯笑出声来,“好吧,只是得多穿些,省得受了风寒,咱逛一圈就回来。”
宋珂舔着脸笑,应声:
“自然,自然。”
从年初一到初三,宫中贺岁迎祥,日日鸣鞭炮,万寿灯挂满宫中,每晚宋珂从窗边遥遥望去,火树银花,张灯结彩。
宫廷深深,朱墙黄瓦是鲜血与权利的汇聚,活在深宫之中,时时刻刻都如有一柄利刃悬在心头。
然而春节是这个民族最盛大、最华彩的篇章,在这样的日子里,无论遭遇何样的阴谋算计、唾沫白眼,人们心头总会平添一份欢愉。
绿萼取来白绒披风给宋珂裹上,红裙的香艳立刻被灵动取代。
宋珂兴致颇高,咧着嘴笑,眼睛如一道弯月,语气中既惊又喜:“听闻太液池中,整池子的水全都冻上了,可是真的吗?”
绿萼一边为她理妆发,一边含笑点头应答:
“娘子,可不是真的!奴婢本也不信,可昨日去太医署取药时,奴婢特意绕到太液池瞧了一眼,那冰冻得足有十尺厚呐!”
宋珂主仆二人打小便生活在南方,在南岭即便到了三九天,也绝没有上京这样的干冷,正因为从未见过,是以她二人都格外新奇。
“昨日,奴婢还瞧见几个内侍在冰面上插彩旗子,听说是每年这时候,太液池的冰一结得厚实,宫中就会举办冰嬉。”
“冰嬉?”
“那少府的内侍同奴婢说,冰嬉便是在冰面上竞技跑冰、打冰球,各宫贵人都会在瀛台上远观,皇上和宫中各位娘娘还会给些彩头,也算得是宫中每年一度的盛况。”
绿萼探身问:“娘子也去瞧瞧?”
宋珂也笑得开怀,拍拍绿萼的小脑袋:“好!这才乖嘛!”
绿萼羞涩一笑。
除了偏殿路过长寿宫小厨房时,便听见院内榕树下,两位劈柴的内侍正在议论。
“嗳,珍太贵妃的外甥女入宫了,你可听说了?”
“前日鸣鸾殿前多大的阵仗?嘿咻——”
他抬斧劈柴,发出一声吆喝,接着道:
“四五辆气派的马车,十几个黄樟木箱子,装得满满的金银器具、侯服玉食,吃穿用度一应具有。哦呦,这右相府的女儿可真是堆金积玉养大的天之娇女呦!”
“害,就是脾气差了些。”
“哎呦!老弟啊!瞧你你这张嘴!可别乱说被人听去了,可得小心你的屁股!”
他压低嗓音,叹息一声道:“唉,真不知昨日那小子还能熬得过这个年吗?三十板子啊!不过是磕了一下樟木箱子。”
“我瞧着,她还真不如宋三娘子,多好的娇美人呐!人美心又善,对咱们下面人也和气,可惜了!竟许了别家!是咱陛下没福气啊……”
那内侍正说着,回头俯身整理柴火,余光一瞥,猛地噤声。
他口中的‘娇美人’宋珂正俏生生立在他身后,巧笑倩兮,清丽脱俗,便好似那瑶台之上的仙女入凡尘。
他吓出满脑门子的冷汗,胳膊肘戳了一下身边伙伴,二人腿软如棉,“扑通——”一下跪倒在宋珂面前。
“娘子,饶命啊!”
“娘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多嘴了!再也不敢了!”
他二人慌作一团,惊得冷汗、鼻涕、眼泪齐齐往外涌,大概是主子打奴才的场面见得多了,他们竟自觉打起了耳光。
“啪——”
“啪——”
重重的耳光声,响彻长寿宫厨房的小院内,格外刺耳。
“停手!快停手!”宋珂疾步上前,连忙扬声制止。
两个小内侍立时便怔住,面若黄土,肩膀相互抵靠着,颤巍巍跪在寒冬的湿土地上。
宋珂袅袅娜娜走上前,俯下身子,亲手将二人搀扶起来,柔声道:“快起来,我难道是地府里索明的牛头马面么,见了我便吓得这副样子?”
美人衔帕捂唇,融融一笑,羞花闭月。
他二人还有些懵,愣愣地站起身,脸上齐浮上浅浅一层红晕,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
一张芙蓉面便凑近了一些。
“唔,你们脸都被打的通红。”
娇美人眨着眼眸,眸中铅华洗净,饱含怜惜的善意,侧首朝身后的女使道:“过会子,将南陵带来的紫弗祛瘀膏取来给他们。”
“是。”
绿萼轻福身子,柔柔应了。
宋珂温婉含笑,“可别辜负我的一番心意,记得好好上药。还有,以后再见我可别这幅惶恐样子喽。”
说罢,转身往小厨房内去。
“多谢宋三娘子大恩!多谢宋三娘子大恩!”
两位黄门在身后连声道谢,见宋珂走远后,又压低嗓音说:“瞧瞧,多好的女郎啊。”
“简直是天仙下凡!连身边的女使都温柔可亲。”
“是啊,宋三娘子明明跟咱们陛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怎么就活生生地被拆散了呦。”
“若是她做皇后,那我们宫里人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行了,行了,别做梦了,今日也幸好是宋三娘子,若让毕家那位听见了,可没这么好心能饶过我们。”
“唉,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哦……”
身后二人低声轻叹,宋珂却留心听了去,她勾勾唇角。
收买人心,向来不过在一些小恩惠。
至于你不要的人心,自然由我替你好好收着,亲爱的,女、主、角……
冬日的御花园不似春日里百花争艳,冰雪落下覆盖在宫苑的红墙之上,墙里墙外的一片瓦、一片枝都别有一番风韵。
昨夜又簌簌落了一夜的雪,宋珂闲逛到御花园的时候,几个小宫娥在用铁锹清雪,风吹过,绿瓦红墙上的雪块被吹下来落在墙角,在石板路上留下雪的印记。
墙角一树花枝繁密扑鼻暗香袭来,花瓣上乳白中带着星点嫩粉,远看似融入雪景之中。
“这树花枝干遒劲,凌寒独自而开,这是一株梅么?”宋珂疑道。
梅花向来玫红妖媚,她从未见过白如雪的梅花。
旁边的一位小宫娥停下手边的活笑道:“宋三娘子,这株梅花唤作‘雪海宫粉’,品种极其珍稀名贵,是花艺绝手林清馨夫人亲手培育的,圣祖爷的时候就栽在这里了。”
林清馨,宋珂是知道的,她是一位前朝的王侯夫人,素来以一手超神脱俗的栽花培树的本领闻名于世,澧朝建立之后就与夫君隐于山林之中,达官贵人们附庸风雅遍寻她的踪迹也无处可循。
绿萼看着枝头梅花赞道:“只一株独立墙角便如雪海香涛,不愧是花艺一绝的林清馨夫人。”
宋珂趋步行到树下。
“是啊,林夫人一手花艺绝技行走于世,能让世间众人念念她而不忘,从此不必依附于他人而活,这样的女子活得才畅快——”
“女子相夫教子,持家育儿是本分,谈何依附不依附的,这世间又有几位女子能不依附男人独身而活呢? ”绿萼道。
宋珂低头笑笑不答,只道:“绿萼,这梅开得真好,我们折几支梅枝回去拿瓶子插起来摆在屋里罢。”
“好。”
绿萼走到梅树前,旁边的一位小宫娥也来帮忙。
那梅香馥郁,冬日里女郎折枝是如画一样美好的场景,不远处走来的人却将这样的画面狠狠击破。
“又见面了,宋三娘子!”
毕潇潇携着两名女使走过来,她身着一身金丝羽衣尽显华贵,语气中挑衅十足,胸前的金珠更衬得她贵气逼人。
刚折下一支梅,宋珂正垂眸拿在手里观赏,回眸一看来人是她,盈盈福身道:“毕娘子,阿珂有礼了。”
“哼——”
毕潇潇冷哼了一声,“大冬天的,你在御花园里搔首弄姿的折梅枝,想给谁看啊?”
宋珂并不把她的傲慢冷待放在心上,答道:“这雪海宫粉开得繁密,阿珂折几支回去插在姑母房里,姑母必定欢喜。”
旁边的几位小宫娥听在心里,无不暗赞宋三娘子孝亲仁义的。
“哦——,这就是那个什么雪海宫粉啊!”
毕潇潇盛气凌人的踱步上前,信手夺过宋珂手中的那一枝雪梅,左右看了看,“我还当有什么奇得呢,也就不过如此么……”
她挑眉看向宋珂,吊着眼仿佛像是看到什么笑话一样:“你要折这雪梅回去给太后?”
“有何不妥?”
毕潇潇又一声冷笑,“太后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侄女。你难道不知道这株雪梅是圣祖爷为我姨母珍贵太妃才下令栽在这里的?世间只有这一枝独一无二的雪海宫粉,才象征着这一份独一无二的荣宠啊!”
宋珂一怔,抬眸看向毕潇潇,“是这样么……”
她其实也知道姑母与先帝并不恩爱,却不知先帝竟做得这么不顾忌,将这份盛宠明晃晃摆亮在太后眼前膈应她,这株梅花恐怕像一根刺人的细针般,这些年一直扎着姑母的心。
“不然呢?”
毕潇潇把梅枝丢给她,抽出香帕嫌弃的擦手,“你把这些梅枝带回去问问太后不就知道了。”
第37章 耳边风
今日太阳不暖,御花园一阵风吹过刺寒入骨,宋珂不自觉的裹紧身上的月白大氅。
“冷死了——”
毕潇潇皱着眉,高声对着身后一名女使道:“你到底会不会伺候人!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给我带件大氅出来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