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发了整宿的温烧,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日光从窗帷照进来刺得睁不开眼,她嘴里尚且还留着点儿蜜糖的余味,浑身黏唧唧的出了一身的汗。
“娘子,可算醒了。”
绿萼听见屋里有了动静,便端着食盘走进来,“烧刚退,娘子先喝些粥垫垫,福禄去煎药去了,一会儿再把药喝了。”
“嗯——”
宋珂小脸皱着,闷声闷气的。
她整个人被烧的晕晕乎乎,由着人将一勺一勺的白粥喂进嘴里,听着绿萼在耳畔絮叨:“昨天就不该跟毕家娘子冲突,抢什么梅枝,给她就是了,害得娘子烧成这样,还好今儿早上烧退了,伤口也不知会不会发炎……”
“别告诉姑母。”
烧了一夜,宋珂嗓子喑哑。
“知道娘子的心意,瞒着太后娘娘没让她知道呢。”
又舀了一勺白粥,绿萼想起来什么道,“哦,娘子,你可还记得高总管认得那个干儿子,叫做元禄的一个小内官。”
“嗯,他怎么了?”
高泽是大内总管,事多繁杂,他干儿子元禄经常在旁边帮衬,宋珂去崇德殿送糕饼的时候见过几次,名字跟她这的小内官福禄就差一个字,因此记得。
“昨儿夜里,说是高总管还记得娘子喝药怕苦,就托了元禄跑一趟,特送来了一盘蜜果子。”绿萼解释着,又叹道:“高总管真是八面玲珑,连娘子的喜好都记得一清二楚,怪不得能久居高位,在陛下近前伺候着。”
宋珂推开又喂过来的一勺粥,“他一个人来的?”
绿萼放下粥碗,点点头,“是啊。”
“是么?”
宋珂模糊记得昨夜好想听见虞洮的声音。
绿萼是十分确信的口气,“真的!就元禄一个人,我亲眼瞧见的娘子还不信?再说了,大半夜的,高总管年纪不小了也熬不住啊,跑个腿儿的事叫元禄送来,难道娘子就不领高总管的情了么?”
“自然领情,也不是因为这个……”
或许真是她烧迷糊记错了吧。
宋珂叹了口气,喝完粥她感觉精神好些了,微微笑了笑道:“好了,快把药端来吧!”
宣政殿上
春节休沐日刚过,上朝第一日,工部尚书就在朝堂上将昨日陛下与群臣共商定的治水之策整理完毕,做出通报:“水利根本乃淤塞疏导,《礼记》有云,季春制约,雨不反泛滥之际,命司空修堤防,开通道路;兴修水利利于抗灾、利于兴农、利于万代。蒙陛下天恩特批修河款项,新建库区,种木固堤,现颁布方略如下,……
“……因地制宜,推行全朝,各地上报修河预案,即时兴工。”
工部侍郎在殿上洋洋洒洒通读着。
虞洮却不自觉出神,他想起两个时辰前——
他承认自己确实口是心非,一整夜虞洮都闭着眼翻来覆去左右睡不着,子时过了才带着元禄到了长寿宫,那会儿已经是凌晨时分,夜深人静,偏殿里的灯火却还点着。
在长寿宫门口徘徊了半晌,他实在担忧她的伤势,便独自候在门外,命元禄悄悄进去瞧一眼。
元禄身手敏捷,蹿进夜色里都看不见生硬,他摸出来的时候急咧咧得向虞洮禀告:“陛下,宋三娘子似是还发起了温烧。”
“她身边人还在伺候着?”
“奴才扒着窗沿瞧了一瞧,宋娘子的贴身侍女趴在床沿上累得睡着了,睡得很沉,奴才就凑到近前仔细看了看,宋娘子烧得都说胡话了,说什么‘怕苦,不喝药,不喝药’。”
元禄说着眯起眼儿,心里强忍着笑。
干爹同他说过,往后但凡宫里有与宋小娘子相关的事都得小心谨慎,办得妥当周全些。因为,皇宫里真正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而皇上心上有的人才能被称为主子。比如太后,比如这位宋小娘子。
只看一眼……
真的就只去看她最后一眼。
——这是虞洮给自己下的最后通牒。
当进到殿中时,她身上熟悉的零陵香的味道从炉中飘出来,虞洮脚步放轻来到床前,他想起来阿珂之前曾随口同他说过:“绿萼这丫头,心中装不下事儿,所以每次睡着了就跟死猪一样沉,天雷打下来都叫不醒。”
那时,她笑得眼睛弯弯像月亮,说起绿萼的趣事心情十分愉悦,而如今却因为他,失去了所有活力,只得沉沉躺在床上。
元禄轻手轻脚把绿萼移到外面胡床上躺着,只留下虞洮在屋内。
“阿珂,醒醒,朕来了。”
他凑到她耳畔轻声唤她。
宋珂迷蒙这双眼,嘴里嘟嘟囔囔道:“你?你怎么来了?”说着,还抬起手来捏虞洮的脸,“哦,我知道了,这是梦啊!”
她顶着一张发烧烧红得病态的脸,笑了两声:“是梦,是梦!”
“阿珂,你烧糊涂了。”
“你才烧糊涂了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喜欢我了!”
她抬手抚上他的眉眼,虞洮修长的眼睫闪烁着,在她指腹上摩挲,宋珂瞪圆大眼凑近,煞有其事一脸认真的对上男人的星眸。
仔细端详,忽而她绽开笑颜,“你看,这里面有我!”
虞洮喉结滚动,摘下她不安分的手,冷峻深邃渐渐融化为柔情:“是么,被你发现了。”
宋珂的眸子仿佛被璀璨星光顷刻点亮,“看,我说的没错吧!”
她笑了几声,又直委屈得撇嘴,明眸泛起泪光,“可你还是不要我!负心汉!负心汉!”
又抬手,软绵绵得打他胸口。
虞洮一把握住柔荑,眸中染上层层氤氲的欲,薄唇微启他道:“是,朕是负心汉。”
“咦?你居然还承认了?”
宋珂被烧得晕乎乎的又哭又笑,因发烧而滚烫的唇瓣如夏日枝头饱满的红石榴花,在他心上开开合合,“承认了有错误,那知错就要改,要改知道么?”
虞洮眼眸深邃,倾身凑近,“嗯,朕知道。”
“乖~”
他凑得紧了,宋珂一个得意,就顺手把他头上簪发的青簪拔下来,墨发披散,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室内地暖温度升高,暧昧的气氛更甚。
宋珂懵懵懂懂的眼神勾着他,“你干嘛啊?”
他眼前的就是心上人,是绯红的脸,是粉嫩的唇,喉头一滚他声音低沉道:“朕来改错。”
俯下身,他动情含住那朵红石榴花,一下一下品着,温柔吮吸,如对待绝世珍宝,轻缓珍惜。
“唔。”
宋珂仍被烧得迷糊,只觉得唇上贴上一片清凉,手附上他胸前,还未使力,又泄下劲来。
渐渐的,他轻缓的动作夹杂了些许急躁,微冷的舌滑入她口中,贪婪地攫取她的气息,两人唇齿间香津漫布,他愈发食不知髓,咬着她的嘴唇不放。
一阵天旋地转,虞洮翻身将她压在软烘烘的榻上。
他动作笨拙,棉被掀起,宋珂薄衫的前襟被磨蹭开来。寒冬的凉意朝她脖子里钻,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察觉到怀中人的一激灵,虞洮不舍的离开她的唇,向来沉静的眼眸中泛着潋滟波光,精致如玉雕般的面庞也染上绯云,粗粗低喘着。
他感觉自己如一块被放在火上炙烤过的沸石,紧搂着心上人,胸口酸胀的要命。
瞧着怀中人儿,面上还透着酡红,一双眼儿水盈盈的,眨着稚童似的眼神打量他。粉丝裙衫领口被挣开,露出白嫩嫩,香馥馥的玉肩,勾人却不自知。
宋珂声音软糯的似一只猫儿,双手搂在他腰/侧,舔舔唇,睁着大眼睛懵懵懂懂的开口道:“我好渴,我想喝水。”
虞洮头埋在他颈窝处轻笑出声:……真是煞风景呐!
他的下巴终于从她颈窝处下来,笑傲风月般看向宋珂,玉雕似的面容妖艳惑人:“好——”
谁也没见到这一刻的虞洮,他笑爽朗明澈,这位掌握着澧朝生杀大权的少年君王,此刻边笑边在她面上轻蹭,眼中柔情蜜意,细密的吻落在她的杏眼,黛眉,长睫,最后停在朱唇之上。
第39章 无字书
宣政殿——
“陛下,陛下。”
高泽在一旁唤他时,虞洮才将将回神,群臣眼巴巴在殿下望着他。
这是怎么了?
皇上向来中正勤恳,今日竟在早朝时出神。
工部尚书躬身重新又问了一句:“若皇上对臣汇总的治水之策无异议,那臣明日就登上邸报,全国施行。”
虞洮回神,“邸报样稿先呈上来,朕核定后再做排发。”
“遵旨。”
下朝后,宣政殿外大臣们在小声议论,伴君如伴虎,能在朝堂上混迹的无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都看出了皇帝今日早朝时情绪不对劲了。
皇上心情不佳,他们的乌纱帽就岌岌可危,作为臣子自然要为皇帝解忧,只是这“忧”得又是什么,总不好直接去问皇上啊——
“元禄大人,恭喜恭喜,近来又高升了。”
户部侍郎油光满面的老脸上笑意盈盈,大腹便便穿着件鹤衣绿袍,一下朝便在宫门口拦住了小小个头的元禄。
“见过各位大人,都是皇上的恩典,也是托了诸位大人的福。”
一群大官人迎面走过来,元禄赶忙恭敬作礼。
户部侍郎比对亲儿子还和蔼可亲,探身扶起元禄作揖的手,“呦呦呦,怎能如此见外,小小年纪就做到了内务府副管事的,真是年轻有为!当年老朽看您第一眼,就知道此子非凡。”
身后的几名大臣跟着也跟着一齐恭维:
“不愧是高总管的干儿子!”
“未来可期,必定飞黄腾达。”
“……”
元禄被夸得都快晕了头,“诸位大人有何要事,奴才定然知无不言,竭力相助。”
此言一出,户部侍郎终于切入主题:“元禄啊,今日早朝时见到陛下精神不佳,若有所思,我等跟随陛下多年,只恐龙体有恙特来向你请教,高总管贴身侍候陛下不知可有告知一二?”
元禄垂首道:“诸位大人,义父从不同我私下谈论陛下之事,国事繁杂,或许陛下在为国事忧虑罢。”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约等于没说。
户部侍郎思索着摇头,“要说近来朝中除去云州□□一事比较棘手,倒也没有什么能惊动陛下的大事了,难道是为私事?”
。…私事。
元禄想了想昨晚陛下夜探长寿宫时的神色,宋三娘子恐怕就是这个‘私事’了。
“奴才不知陛下思虑何事。”元禄谨遵义父教导。
眼眸转动,他又随口补了一句:“只不过太后娘娘已病了许久,至今未找到根治法门,陛下仁孝,若因此有些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他随口一句,却宛若为这群大官人们指了条明路。
是了,太后娘娘久病未愈,若能解了皇帝心头大患,为太后寻得名医,那仕途岂非不可限量?
大官人们寻得解答,各个十分欣喜,都齐声拱手道:“多谢元禄大人指点。”
没过几日,为太后寻医的声势就在宫里宫外传开了,各仕族绞尽脑汁,动用一切资源在各国遍寻名医,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便传到了宋珂耳里。
她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几日,太医署照例每天送来补品灵药,人参乌骨鸡、药膳乌鸡汤、川穹片羊肉……,各式药膳珍品如流水一般被绿萼喂进了宋珂肚子里,这样大补没过几日宋珂就缓过气来了,甚至整个人看起来还珠圆玉润了不少。
可这一来二去,春日就将近了。
姑母离世,而后阿耶谋反,眼下各家仕族为姑母探访名医总归是件好事。
再回想,数月前她倒在这张胡床上第一次翻开《无名册》,揭开冥冥天命之时,依稀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情。
或者说,正是上一世,若不是那日她提前知晓了神龙现世,落水患疾的命运,她如今便早已躺在冰冷的地下。
宋珂走到里间,从枕下拿出《无名册》。
除夕前,她与姑母谋划了一场一石二鸟的大计划——为皇帝挡剑。
《无名册》中命运已定,她虽是救驾而亡,却是死在今年夏天,宋珂自然知道她并不会在冬天就送掉小命。
然而,这一计,既让南岭宋珂彻底搅乱了皇帝心中的一池春水,又将右相一派的势力与云州□□牵连,将他们也成功拖下水,如此自然也为毕氏封后之路设下了路障。
只是不知道《无名册》中命运是否会有所改变——
所求不多,只求姑母长命百岁,宋氏一族安康顺遂。而她自己能苟活一日便是一日,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
她屏息凝神,手攥胸前的莲花坠,吐出一口浊气。
自从挡剑清醒后,一直挂在胸前的那枚紫檀木坠被她血液所融,竟变成了一朵木刻莲花,再加上醒来之后隐约见到的那抹黄袍道人的身影。
或许,真有神仙在默默助她逆天改命!
每次翻开《无名册》,那种疼痛和不适都会较上一次更加厉害。宋珂素手微颤,一手攥紧莲花坠,一手将被衾塞入口中,紧要牙关翻开书册折角的一页。
正应了闻瞿所言:“道法不轻传,天机不能露。”她如今,既想要传得道法,晓得天机,自然要受得常人所不能受的艰难痛楚。
书册翻开的刹那间,耳鸣声响起,脑中如万蚁开始咬噬,芙蓉面上立时冒出津津冷汗,在脸上汇成小溪,从额间流淌滑落。
她眯着一双妙目,口中紧咬棉被,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上书:
“昌隆五年元宵佳节,淮南侯进京面圣,帝设宴款待,宋氏献舞,秦氏击鼓相和。”
阿耶将要进京?
还有,秦氏,她的那位未婚郎君?
阿耶行事向来稳妥,想必在定出这场莫须有的婚约之后,就将这位莫须有的未婚夫婿也安排妥帖了。
“咳咳——”
宋珂重重咳了两声,喉头翻上浓重的腥甜,鼻腔似有液体缓缓流出,她伸手一摸,遍手的血红。胸前的伤处也泛起剧烈痛意,她疼得曲起身子。
仍不愿合书,接着朝下读去:
“同年夏,帝集权中央,欲三分南岭,淮南侯起兵谋乱,帝亲征收复。宋氏一族获俘,其宋氏长女服毒狱中,享年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