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绕远从右侧阶梯下了阁,就听见阁楼转角后面有人在说话。
“你家不过区区一个六百担小官,能在金吾卫中谋个差事已是祖上冒青烟了,老子劝你识相点!”
一听所言,便知道又是哪家的跋扈子弟在欺上凌下。
一位少年声音脆生生的,包裹着反抗与愤懑——
“凭什么?”
“呵,凭什么?!你小子胆子大了?竟敢这般同老子讲话?”
“你我都在金吾卫中任职,只是平级的同僚。”
“就凭我父亲在朝中是三品的大员,就凭我家祖上跟随圣祖、太后在战场上立下无数军功傍身,而你呢?”
金吾卫是京都皇城的守卫,大都是从官僚士族子弟中推举和卓选出的,若能在宫中贵人面前露了脸就能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是以有一些勋贵子弟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跋扈的声音冲着少年道:
“周朔,不过是叫你帮我们哥儿几个轮值守夜而已,这可是你傍上大腿的好时候。”
那被欺凌的少年轮廓已初现英武,沉默地被几个高大的金甲吾卫围堵在角落,宋珂透过缝隙隐隐看见那少年垂在两侧紧握的双拳。
大掌挑衅威胁的在少年脸上拍打几下。
“倒是说话啊!”
“这个月我们哥儿仨的值夜由你来顶,知道了么!”
“哑巴了?!”
少年背脊贴着墙角,如奋起的小兽将那手掌一把推开,“我已经帮你们连续值夜三个月了,母亲病得比上个月更重了,这个月不行,我必须回去照顾母亲。”
“呦——,母亲病了,你是还没长毛的奶狗子?还离不开娘?”
讥讽声比冬日的寒风更加凌厉刺骨。
“周朔,你祖上在上京没有半点根基,你那穷酸的书生父亲读了一辈子苦书,也就换了个进士及第,还是个乙榜的,这辈子能做个三百担的官儿也算是做官做到头了,你现在死鸭子嘴硬,我们哥几个可保不准日后你还能在宫里活个体面。”
“那这个月值夜的津贴你们要补给我!”
少年昂着倔强的脖颈,青筋从骨血中印出。母亲治病需要钱,父亲的饷粮根本不足以让他们一家人在繁华的上京城中生活的体面了。
“津贴?呵,做梦!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重拳抬起,落下,砸在少年身上,阁楼拐角传出一声声痛苦的闷哼。
“住手!”
制止声在不远处响起。
几人转身一看,眼瞪如铜铃,顿时冷汗直下,单膝跪地抱拳,“统领!”
来人正是暂代金吾卫统领一职的胡迁彻,他执剑单手背在身后。
“冰赛就要开始了,你们几个不去巡防,在这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
“娘的!当我瞎的?一个个玩忽职守,都给我去内务府各领十大板子,每人罚饷一个月,若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欺凌新人,就统统禀告皇上革职查办!”
“是。”
胡迁彻领走几人去处置,临走时瞥了眼缩在角落的周朔,没说话。
又垂首朝不远处隐在角落的宋珂恭敬的拱拱手。
宋珂朝他微颔首。
缓缓走近那一只受伤的小兽。她脚上穿着的那双珠履鞋华贵精致,踩在阁楼墙角的湿泥上略微有些格格不入。
周朔蜷缩一团蹲在墙边,他顺着淡蓝色的裙摆昂首,在光华之中,对上那一双清朗透彻的杏眼,见到了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的精雅富丽,那女子清雅如兰。
“为何要由着他们欺辱你?”
他垂首,嘴角轻扬自嘲,“因为我父亲只是个三百担的小官,而我……是个无用之人。”
“这世上没有无用之人,只有甘愿认命的人。”
少年埋在膝间的脸抬起,那张脸英武清秀,又略带着些不成熟的青涩和含蓄,两道剑眉中隐约透着点英气。
“你以为是我想?你根本都不懂!”
他忿恨垂墙。
或许宋珂以前真的不懂,可自从捡到那本《无名册》之后,她仿佛只身闯入了毁灭之地,她的心,她的手都在忙,在既定的天命到来之前风雨兼程的冲锋陷阵,再也顾不得自己的无可奈何、摇摆恐惧。
“你是官家子弟,可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你身为男子可以在金吾卫任职,可这世上还有许多女子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你还有一生的时间去证明、去抗争,可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命在垂危。”
“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无可奈何。”
“我……”
少年若有所思。
屈身将他扶起来,宋珂微微一笑,“所以你难道不应该死磕到底,努力告诉他们你并非无用么?”
女郎的眸光坦荡如水,少年耳垂上透起微红。
“多谢,我会的。”
“我很期待。”宋珂点点头。
绿萼凑到她耳边,“冰嬉快要开始了。”
“嗯。”宋珂提裙转身上阶,“我要走了,再会。”
“稍等!”
周朔望着那抹娉婷清丽的背影,“方才,胡统领是小娘子叫来的么?”
那几人的行径所为,金吾卫内几乎人人皆知,可却无人愿意打抱不平,谁也不愿意惹得自己一身鸡毛。反而是这位小娘子……
宋珂侧颜,站在阶上,只留下一句。
“不必谢我。”
她不爱管闲事,也从来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士,不过是让绿萼往禁军跑一趟腿、传传话罢了。
当初,为了扳倒右相势力,姑母借古灵寺刺杀一案,故意误导皇帝右相毕家的势力与云州□□有所牵连,又顺势提拔了南岭宋氏军中旧部的胡氏子弟,如今胡迁彻这个统领不过是暂代,若将金吾卫管得颠七倒八、欺上瞒下,又岂能坐稳金吾卫统领一职?
恰好,今日借此事提点胡迁彻一番,想来他也不是当真如表面看来那般,是个心无城府、粗枝大叶的莽夫。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随了几步,在身后追问却没得到回答。
女郎翩翩然衣衫拂动,坠入红尘不染泥,在周朔眼中似真似幻,如登仙阁——
蓬莱阁阶前,众贵女正在登阶。
梁王虞衍指着笑道:“皇兄,今日场内的女郎比往年可都多啊!
虞衍是圣祖的侄子,唤皇帝一声堂兄,两人自小一处养大,感情甚笃。是以,虞衍在皇帝面前向来无有遮掩,是虞洮在朝中的左膀右臂。
“嗯,大概是今年太液池的冰冻得早。”
虞洮应得心不在焉。目光远远朝阁上眺望,似在瞧什么人。
梁王顺着目光往阁上扫了一眼,只见一抹蓝色倩影风韵婀娜,仙姿玉色,光瞧着身姿便占尽风流,他随口问:“那女郎是谁?今日冰嬉,怎么不着骑装?”
虞洮神色寡淡,面上冷冷清清,开口替宋珂辩解:“她从南岭来的,并不善走冰。”
“南岭?”
梁王一愣,唇边扬起谑笑,“哦——,原来她就是日前与皇兄你……”
“阿衍!”虞洮厉声打断。
梁王浅浅笑,仍旧嬉皮笑脸打趣,“我道是何人,竟能教皇兄你动了凡心,原是位飘逸娉婷的仙子美人。”
二人边话边行,已行到阁下。
阁上阁下的女郎们骚动起来。
“民间有一句童谣,唱作‘风也奇,雨也奇,天星降在虞氏里’,你们可听过?”
“当然。我家老祖宗说这首曲子前朝孩童人人传唱,就是因为虞氏一族人人都生的眉目如画,容貌甚至一代更比一代更漂亮。传闻有一日虞氏老祖宗与妻儿兄弟一同上街出游,竟惹得街巷围堵观望,一家子长得当真是天星下凡般的魅惑众生的容貌。”
“唉,只可惜陛下如此清冷威严,否则想要入宫伴驾的女郎,该不知凡几……”
“可叹,可叹,陛下和梁王殿下兄弟二人,一位是玉容山上雪,高不可攀;一位是红尘飘摇客,四嗅花香。看来,还是我的闻郎温润如玉比较适合我。”
“什么叫你的闻郎?”
“……”
女郎们言三语四,阁下阁上沸腾的水一样喧闹。
隔着冰面雾气,虞洮一双泼墨般的眼睫下幽深万丈,掠过风雪霜雾朝她望来,席卷了点滴相思。
宋珂立在阁上,唇角轻扬,暗暗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虞洮面色寡淡,眉眼未动,可不知为何,仍旧迈步行进罢了,却让人觉得那一潭凉澈的井水,刹那添了柴火、升了温度,如缠绵春水,若朝日暖阳。
只是这暖意,如电光朝露一闪即逝。
可就这一瞬,也足以让一帮年轻女郎飞霞满面,心波荡漾了。
“陛下在看我!”
“胡说,他看的是我!”
蓬莱阁上,一切观得得清清楚楚,听得分分明明。
宋珂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一只偷腥的小猫儿。
所有的猫儿都肖想这世间最味美的一尾鱼,可他却偏偏心甘情愿,巴巴的送到自己嘴边,任由她清蒸红烧烹炸,还不忘叮嘱她细嚼慢咽,千万莫要噎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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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请见谅
蓬莱阁下。
陛下阔步走来,颀长的身姿搅乱一池春水,方才还在登阶的女郎们,纷纷都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今日冰嬉,陛下不似往常一身大袖宽袍,而是一身玄色龙纹劲服的装扮,更衬得他身姿若萧萧竹,眉眼似淡淡山。
就连一向刻薄挑剔的珍贵太妃,都忍不住笑赞。
“潇潇,你实在是有福报!他当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若不是高不可攀的皇帝,不知晓会有多少上京的小娘子要为他癫狂,不得愁煞你了?”
耳边姨母的言语如黄沙,还没传到毕潇潇耳中,便随着瑟瑟寒风被吹散。毕潇潇已全然听不进耳边的低语,含情脉脉瞅着眼前的玉郎,她看得竟有些发痴了。
他生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皮相,握一柄无人能及的大权势。
这个男人,是她的未婚夫。
毕潇潇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他一眼过,她心便已似浮萍,追随他天涯海角,任意漂流。
虞洮身后还跟着一拨仕族郎君,众人朝阁上去,行至阶旁,众女郎齐齐持身拜首,尽显贵女的楚楚姿容。
“见过陛下,见过梁王。”
郎君们拱手回礼,“见过诸位娘子。”
独有虞洮虚虚负手立着,朝珍太贵妃轻颔首,他威严冷隽的神态,眉眼淡淡扫过一众女郎,未在毕潇潇身上未做分毫停留,抬脚便要登阶上阁。
姨母从身后推了毕潇潇一把。
她趄趄趔趔迈出一步迎了上去,颤微这嗓子唤他一声:
“陛、陛下。”
风拂过,掀起虞洮玉簪竖起的泼墨长发,他顺声看过去,清俊的眉眼微蹙了一下,竟主动迈步向她走来。
毕潇潇听见身后女郎们一众的抽气声。
帝王的威严气势哪里是久居闺阁的深闺女郎们见识过的,近处感受了众生为之臣服的逼压,更觉得陛下是一座不可攀登的山峰。
可惜了这一张过分好看的脸,竟浑然不似人间帝王,倒像是庙宇内上供的一位不沾凡俗是非的缥缈仙君。
仿佛你但凡对他有一丝半毫的肖想,都是对他的玷污。
毕潇潇看着心中檀郎朝她走来,像是在做梦般不真切,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人常常因为太在意某样事物或某个人,而无法真正坦然地面对它。
她也是如此,在虞洮面前,便常常难掩紧张失态。
“毕小娘子?”
虞洮走到她面前,见她出神便唤了她一句。
“是、是。”
手中的帕子被揪成了团,毕潇潇方回神。半点看不见方才的骄纵跋扈,她小脸憋得酡红片片。
“你近日客居在宫中?”
拼命点点头。
她咬唇,羞得肉眼可见。
虞洮既许不了终生,便不想耽搁她,婚约在身她无故留在宫中客居有辱女子名节。
“何故?”
“哦,哦,是姨母……,姨母命我入宫……”
她入宫不过是想能与虞洮多说几句话,可真到了眼前,脑中却乱七八糟一团浆糊,一时开口竟说得支支吾吾。
喜欢一个人太过,甚至超过了自己。
才会当那人只是站在面前的那一刻,心里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满心想着都是:今日衣着是否美丽,打扮是否得体,若是自己能再聪明一些,再漂亮一些就好了。
他就好像在发光,生怕自己配不上他。
珍贵太妃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上前解围,“皇帝,本宫膝下无子,团圆佳节接外甥女进宫陪本宫说说话,聊生趣味,虚度些时光而已。不算违制罢?”
她哪里知晓她这位外甥女不争气成这副模样,说句话都哆哆嗦嗦的,竟还妄想入宫争得荣宠?
“自然不算。”
虞洮淡淡道。
他垂眸看向毕潇潇,虽然是圣祖赐婚,从小就有了婚约,可一道红墙隔开了宫里宫外,他似乎从未认真关注过这位女郎,眼下却要匆匆辜负这段错误的姻缘了。
毕潇潇感受到虞洮的注视,羞脸粉生红,两脉秋泓,心中亦若有鹿儿乱撞。
“……陛下,不喜我在宫中么?”
他一眼扫过仿若便能洞穿一切,毕潇潇六神无主、患得患失,不知该如何讨好他。
“并无。”
谈不上不喜,于他而言,毕氏娘子只是一个曾有过婚约的路人。
他过去一直以为自己理所应当该遵照圣祖遗命,帝王成婚不过是为平衡朝廷势力,可如今却觉得此生唯愿与阿珂相伴,也唯有她才堪做澧朝母仪天下的皇后。
至于毕氏,他会恩赐给她一门好亲事——
“过几日元宵朕开宫宴,邀请百官家眷。毕氏娘子,务必要到场。”
“好,我一定到。”
毕潇潇点头如捣蒜,这是皇帝哥哥第一次邀她。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