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洮欲登阶,又瞧见毕氏着了一身绯绿色的冰嬉装,显然今日预备上场一展冰面身姿,“今年冰嬉赛开场就由你舞一曲,如何?”
“好,自然好!潇潇今日本就欲自请献上冰面一舞,必定惊才绝艳。”
珍太贵妃声音雍容赶忙应了。
虞洮再度看了一眼毕潇潇,眸光中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每年冰嬉都会有贵女作为冰嬉舞者,以一舞为冰嬉抢等的开场,这种小事他也向来不会过问,一般由礼部全全判定。
今日钦点了毕氏开舞,只因如今起了退亲的念头,心中难免对她生出愧意,若她今日冰嬉舞能大放异彩,或得其他郎君的欢喜,自然也好为她寻个出路,元宵宫宴由他赐婚,亦是不错的结局。
。…至于右相府,他也会有所补偿。
毕潇潇却全然不是这样想的,她今日求仁得仁,满面都是春风,“潇潇这就去换装准备。”
皇帝哥哥特特嘱托她了,她必得要好生表现,定要叫皇帝哥哥对她‘一舞钟情’才好!
皇帝登阶而上,众仕族郎君紧跟其后。
一上蓬莱阁,笑语盈盈声入耳,众人打眼望去,就见到仕家女郎们倚栏说笑,好不自在闲适。
端的瞧见人群中一位女郎身着常服,与一票骑装冰服装扮的小娘子们大不相同。雾鬓云鬟,淡蓝衣裙衬得雪肤花貌,绝色胜星华,杏眼银星尽是风流。
不必问也知道,这位便是传遍上京的南岭宋三娘子了——
皇帝率先落座,高泽从宝匣子中双手捧出今日冰嬉抢等的彩头,一樽御赐琉璃燕。
冰场中,上千名金吾卫着戎装,在冰面上列兵成排,蜿蜒如龙,他们脚踩冰鞋,身着八色马褂,场面宏大非常。
清透琉璃在太液池冰面的辉映下,仿若一只寒冰雕成的冰燕,栩栩如生,振翅飞翔,价值连城。
舞乐奏响,一位翩跹绿衣女郎脚踏冰鞋,矫身如燕,行云流水间滑至冰场中央,盈盈朝阁上一礼。
霓裳舞起,柳腰轻,莺舌啭,如驾彩鸾,毕潇潇身姿逍遥在太液波上。蜻蜒点水、紫燕穿波、凤凰展翅……,一个个冰上绝技映入眼帘。
一舞罢,毕潇潇飞身退场,蓬莱阁上人人叫好。
宋珂满嘴包裹着蜜饯的清甜,欣赏冰面之上那女子矫捷灵活,拼命讨好表现的身影,不禁觉得可笑,又可怜。
那女子太钟情了,竟然能喜欢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步,没有了自己。
在虞洮面前哭怕丑,笑怕浪,说话得字斟句酌,举手投足怕不得体,答话怕失言,噤声怕尴尬。整个人手足无措,忐忑不安,患得患失。越是胆战心惊,越是表现得慌乱,越是表现的慌乱,就越是胆战心惊。
而自己,或许正是因为不在意,不喜欢,才能排兵布阵将他当做猎物去收服。反而看着率真,反而在他眼里,从头到脚眼底眉梢遍是风情。
喜欢一个人,是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的。
“砰——”
空中鸣响一炮。
冰嬉最重要环节——抢等,正式开始,金吾卫、仕族郎君们按着装颜色分为八队,以走冰竞速,分多轮角逐。
冰场之上设有多名举旗判官,以此维持公正判定。
场上热烈,阁中众人也欢欣雀跃,鼓劲呼喊的比比皆是,一时间,太液池上人欢马叫,热火朝天。
宋珂持身雅坐,与绿萼坐在角落里静静观赛。
冬日寒冷,蓬莱阁又被冰面包围,阁楼之上冷飕飕的。
宋珂生在南方,本就不耐冷,又着一身天蓝裙衫,即便外披一件白绒披风,也挡不住料峭的寒风,她挺翘的鼻尖冻得通红。
宋珂一壁与绿萼聊天,一壁观冰嬉赛,南岭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鲜少结冰,她两人不太懂冰赛的规则只能单纯看个热闹,嘴巴一鼓一鼓像小松鼠,金桃蜜饯儿吃的倒是欢得很。
这厢,一名内侍躬身走到她身侧,小心翼翼递上一只木匣子。
主仆二人皆是一愣。
那匣子由檀木所制,散发幽幽檀香,香味古朴纯然,匣身上还刻有精美的雕纹。
“这是?”宋珂疑道。
“宋三娘子,这匣子是给您的。”
“何人命你送来的?”
“一位贵人,您打开便知。”
那内侍将匣子放在桌案上,低声附在宋珂耳边说罢,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满头的雾水,绿萼自袖中抽出块帕子递过来,“娘子先擦擦手。”
宋珂擦了擦手上的蜜饯糖浆,将木匣子捧到腿上,浮雕精致,木香沁人。
揭开木匣子,里面躺着是一只热烘烘的手炉,甜瓜大小,炉身雕镂喜鹊绕梅素样,手炉铜盖上刻有龙纹。
“龙纹?”
绿萼笑得暧昧:“哦——,原来娘子的贵人是……”
宋珂扬笑,心照不宣。
是他。
将手炉掩于袖管中,手炉温温热热,暖身又暖心,舒服地让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朝阁楼正当中望去,虞洮也正回眸看她。
众里寻他,蓦然回首,宋珂依稀觉得自己心中,仿佛生出枝枝节节的藤蔓,缠绕攀爬,将她带入无止境的深渊。
她不愿挣扎,只得眼睁睁看自己愈坠愈深,陷入永久的黑暗中,沉醉在迷蒙的黑夜里。
无可奈何骗了你,还望你多多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我和毕潇潇一样卑微的求专栏预收文收藏(* ̄︶ ̄)
第44章 心头血
寒风肆意,如一柄锋利的匕首,扎在毕潇潇的凡胎肉身,她的心头上都滴出血来。
适才,为了在冰面上显得窈窕轻盈,她特特脱了短衣内的绵衫,冬风虽刺骨,但她只想皇帝哥哥看了能欢喜。
谁知,待她强忍酷寒舞完一曲,从小径穿过,便见到皇帝哥哥身边的高大总管,捧出一个木匣子,悄悄递给一位小黄门。
她心中生疑,一路尾随,亲眼瞧见木匣子传到宋珂的手中,里面是一只手炉。
忿恨与嫉妒,仿若夏季汹涌的太湖潮水,不断朝她涌来,将她淹没。
“潇潇,刚才你舞的真好!”
兰台令女方婧蓉含笑,凑上来恭维她。
毕潇潇睨了她一眼,置若罔闻地朝御前走去,或许是阁中人来人往,她好似有些目眩神迷,隐约竟瞧见皇帝哥哥扬起的嘴角……
他笑了?
不,皇帝哥哥多么清冷无欲的人?
可她却当真瞧见了,太液池中的速滑抢等赛正热烈,冰面上冰刀簌簌划过厚实的冰面,参赛者如雪上飞燕般掠身而过竞争激烈,速滑抢等一赛汇集各族善冰的官宦子弟,历年来都极具有看点,阁中人个个都目不转睛瞧着场下,口中高呼。
唯有那两人,位置远隔,却在空中相视一笑。
蓝衣女郎托起桌上的空瓷盘,一双剪水双眸满含笑意,眼波流转,长睫如蝶翼扑扇,灵韵动人。
他侧过脸,手中拿着一只相同的手炉,冰雕般的面庞线条柔和,划出极好看的轮廓。他黑漆漆的瞳仁里,满是无奈又宠溺的意味,淡淡的眉眼中似有一池春水,穿越人群,融融流向那位蓝衣女郎。
他侧首在高泽耳边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刚才那位小黄门又送去满满一碟子蜜饯。
那蜜饯想必很甜,那手炉定然很暖……
可毕潇潇此刻只觉得,浑身刺骨的冰凉,舌尖泛上丝丝缕缕的苦涩。
她在他面前从不敢逾矩,他好似开在雪峰上的冰莲,清洁冷峻,千珍万贵,她生怕靠近一点,便会扰乱他的清净。
只要想一想他俩有的婚约,便觉得纵是要等上他千年万年,只要最终能在一处,这都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可原来,他爱上一个人是这样的?
若是他能如此宠爱她一日,不,便是半日,便是半刻也好。
“喔——”
阁上人们忽然欢呼跃起,鼓掌叫好。
毕潇潇穿着一身单薄绯绿短衣,僵僵立在喧闹的人群中。
打眼望去,原是抢等的头名决出了,是一位少年郎。那少年登上蓬莱阁,俯身恭叩在御前,“岷阳周氏周朔拜见陛下。”
一旁的梁王道:“岷阳人善冰,此话不假。周小郎现下在金吾卫中任职?”
少年郎抱拳答道:“是,臣入禁军不到半年。”
“不错,是位少年英才。”梁王讪笑,“皇兄,本王听闻南岭那位宋表妹,不善冰,一会儿冰嬉的乐趣可就体会不到了,不若叫周小郎教导教导?”
虞洮老僧入定般稳坐,悠悠瞥他一眼。
“她日前护驾受伤,怕是不宜运动。”
梁王施施然得意,故意揶揄,“皇兄,我们还得问问表妹的意思才好。去,叫宋三娘子到前面来。”
梁王府的小宫娥在蓬莱阁观赛座上寻了好一会儿,才在最后排无人处寻到她,两旁坐格中人少,这位置人自在视野也不错。
宋小娘子嘴塞得鼓鼓的,塞着几颗蜜饯果子,“吧唧——吧唧——”正嚼地起劲。
“这位可是南岭宋小娘子?”
宋珂挑眉。
绿萼答了一句:“寻我家娘子何事?”
蓬莱阁坐格设置的一层叠过一层高,中间太液池地势最低,最末排视野开阔虽看得到前排发生的事,却因人多听不清楚前排说话。
“梁王殿下请娘子到前排一叙。”
朝虞洮方向张望,宋珂嘴里速速嚼了两下,“好,劳烦前方引路。”
当她柔腰软骨,婷婷袅袅站到梁王眼前后,他那抹直勾勾明晃晃的戏谑打量的眼神,叫宋珂实在无法忽视,只得问道:“梁王殿下,臣女装扮可有何处不妥?”
梁王眉眼轻挑,“表妹说话声音真是好听。怎么唤得这样生疏,按辈分,你也理该唤本王一声表哥才对。”
偷摸瞟了眼虞洮,他得逞的嘴角扬起。
“这…”宋珂向虞洮使眼色。
这男人醋劲大得很,上次鹿鸣宴后她就已经领教过了。
“阿衍,君子需行事端方,莫要在女郎面前失仪。”
虞洮一本正经的提醒。
“嗳,皇兄此言差矣,谁见到表妹这般美人儿能不失仪呢?”拍了拍桌,梁王恍然大悟状敲头,“哦,除了皇兄你。”
宋珂喉间一哽。
这世间恐怕只有梁王胆敢如此揶揄皇帝了,两人的兄弟情谊不必言明也一目了然。
她没忍住,扬起嘴角,“阿衍表哥说话有趣得紧。”
“本王可不似皇兄这般古井无波,自然有趣。表妹不如随本王去梁王府住上几日,表兄带你游遍上京。”
“阿衍!”虞洮急了。
梁王得逞般笑得开怀,“好了,好了,不同你开玩笑了。”
“这位是方才抢等的头名周小郎,一会儿他还要比一场抢球赛,若又得了胜方,今日的彩头这尊御赐琉璃冰燕便是他的了。”
梁王下颚指了指高阁古架上供着的彩头。
一直在旁边默默站着的少年躬腰一礼,“宋娘子。”
宋珂回眸微福,轻言巧笑道:“周小郎,方才观赛见到你冰上技艺卓绝如冰上飞燕一般,今日这尊琉璃燕工艺精臻,惟妙惟肖,十分灵动好看,配你正好。”
少年垂首低眉,耳尖烧红,“娘子过誉了。”
梁王故意问,“表妹生在南岭,应该从未体会过冰嬉的乐趣,就不想学一学?”
“阿衍表哥心细如尘,阿珂若有机会当然愿意一试。” 宋珂表现的得体温柔。
扇子“啪”得意的击在桌面上,梁王倾身凑到虞洮脸旁,飘飘然状,“皇兄,看来还是本王更懂女孩子家的心思罢!”
虞洮平静地并不与之辩驳,看向宋珂声音放柔,“你若想学,朕就寻个人教你。”
宋珂眼波盈盈,对上他的眼眸娇声道:
“谢过二位表哥。”
冰球赛开始,抢等赛中突出重围的士族郎君们手执冰杆,穿戴好护具分作红、蓝两方阵营,周小郎也在蓝方之中摩拳擦掌。冰面运动脚上穿有冰刀,向来易受伤,因此护具都是统一由尚服局以麻布层层累加而制,夹层既防水又有韧劲,带在腕肘处作保护之用。
宋珂被安置在主位旁侧观赛,阁上欢呼哀嚎声不断,可她不懂冰球赛的规则压根儿看不懂,就见着一个球被十几个壮汉抢来抢去,心下想,这是何苦,一人发一个球玩不就结了。
她百无聊赖,坐在主位之中周围都是朝中高官,不太自在,还需端着仪态。
兀自走神,想到无名册中的天命。自己死于非命,阿耶图谋造反,姑母因故病逝,其实踌躇折腾了一圈,无名册两次变换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只不过是将最后的日子延后而已。
如今,其一是要待阿耶入京探听其口风,注定失败的谋反累害全族,必定要想办法阻止;其二是姑母的病情,太医署名医已使出浑身解数,只能维持病情不再加深,似乎已然敲定了姑母的结局。
可宋珂不甘心,她不相信这世间就没有人能医得好姑母这病!
盘算思索间,计时沙漏却已悄然走到末梢,红蓝双方比分打平,赛场上局势已经愈演愈烈,便见到冰面红方主将一个冰铲,把蓝方防守逼到边角后摔了满嘴的冰渣。
紧锣密鼓赶着球朝着蓝方而去。
周小郎在场上如猎豹,身姿飞速迅猛,冰杆相击,成功从红方杆下夺球,猛地调转方向奔着红方球框去。
红方主将、队员紧追不舍,红方四人配合紧追蓝方周小郎君,全场观赛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登时,场上一幕使全场惊呼。
红方一队员脚底打滑,身体不受控忽然摔倒,脚底冰刃尖利冲着双方赛者而去,脚底冰刀可划破坚硬如石的冰面,□□骨血又怎能逃过一劫。
红方其余三名队员自觉闪避开来,唯有周小郎脚下飞驰,势如破竹般挥杆击球。
敲钟计分,赛时已到。
周小郎一球定输赢,阁上阁下欢呼阵阵。
进球瞬间,周小郎已避之不及,冰刃刺穿他脚踝的护具,带出点滴血液落在冰面。
“咚——”鼓声敲响。
“蓝方胜!岷阳周朔得魁首!”
看着周朔坚毅的侧颜,宋珂竟觉得有些欣慰之感,小小少年的成长也要历经百般磨难艰辛。
冰嬉赛散场时,日头已落到西侧,太液池附近肌骨寒彻,虞洮避嫌避得没了影儿,宋珂从蓬莱阁上下来的时候,人已经几乎散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