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使吓得垂眸躬身,直言:“奴婢蠢笨,奴婢蠢笨,求娘子饶了奴婢一回吧。”
“还不赶紧回去取大氅,你还真想冻死我么?”
“是,是,奴婢这就去。”
小女使仿佛得了特赦令一样,急颠颠地就鸣鸾殿方向跑过去——
这天寒地冻,左右夜里才刚下的雪,毕潇潇若不是方才得了消息,说皇帝哥哥刚刚传召前朝大臣在文德殿议事,一会儿照例去长寿宫给太后问安必然会经过御花园,她才不会抛下炉子熏得暖烘烘的宫殿跑到御花园里来呢。
毕潇潇拧着眉看向若有所思的宋珂。
别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宋珂肯定也是故意跑到这里来堵皇帝哥哥的,还折什么梅枝呢,惯会卖弄风情跟个狐媚子似的,哪里像自己一样,大气端正,这才有母仪天下的皇后气派。
想到这里,毕潇潇眉眼登上傲慢和自赏,挺直腰板,居高临下状道:“听说你前阵子在古灵寺以身挡剑,救了皇帝哥哥?你还挺会见缝插针呐,倒是命长!”
“你……”
绿萼气得咬牙。
宋珂一把拉住她,淡淡道:“刀光剑影顷刻之间,未曾多想过什么。阿珂能活到今日,还要多谢表哥关怀,特特将太医署的名医名药都送了来,才从地府将阿珂这一条薄命抢回来。”
宋珂专挑肺管子戳,几句话听起来平铺直叙、恭敬谦和,却直插进毕潇潇心上。
如今宋珂要争的是皇后之位,和毕氏撕破脸只是早晚的事。
她向来擅长做表面功夫,就连说气人的话宋珂也不丢自己的风度,想让人不快活自然要直击命门,而毕潇潇的命门就是她真心爱虞洮。
只这一点,她就斗不过宋珂了。
毕潇潇嫉妒的要命,瞪直眼睛上前几步:
“宫里的名医名药何其多,你自己没有见识罢了。皇帝哥哥赏给你的不过随手抠出来的一星半点儿,若不是为了太后,他才不会费心救你。”
“毕娘子说得是,只因姑母疼爱阿珂,表哥才会爱屋及乌的。”
宋珂说话正如太极八卦掌四两拨千斤,看起来柔柔的,却打得人极重。
几步之外的毕潇潇气急,步步紧逼走到宋珂近前。
“你这狐媚子……”
御花园里宫人来去众多,毕潇潇辨不赢,咬牙切齿气得发颤,说不出话来,抬手就去抢宋珂手中的梅枝。
“雪梅是圣祖爷赠给我姨母的,姨母恨屋及乌,才不会愿意让你把梅枝带回长寿宫!你把梅枝还给我!”
毕潇潇伸手就去抢夺。
绿萼冲上来帮手,忿忿抱不平道,“毕娘子,你怎可这样跋扈无理,梅树上可没写你家的名字。”
毕潇潇的女使也涌上来帮忙。
御花园里扫雪的小宫娥们都吓傻了,远远围在一边看着,不敢上前,这两尊大佛他们小人物可都惹不起。
你推我搡之间,宋珂一个没站稳,后仰跌倒在雪地里,胸前一阵刺痛传来。
耳畔响起两声惊呼——
“娘子!”
“阿珂!”
一声是绿萼的惊叫;
另一声来自少年君王虞洮——
他刚在文德殿与工部大臣商定了治水良策,其中条条项项因宋珂的那篇《治水方略》一文有了许多细节与启发,正准备发送邸报,在全澧朝境内实施推广。
从殿内出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想她,一颗心如波涛汹涌大海间的一叶小舟,忽上忽下。徐盛每日在长寿宫请脉后,都将她的病况禀告给他,听说前几日她的伤情有些反复,昨日去长寿宫请安时,母后也是满面忧心愁容。
天知道,他用尽了多少抑制力,才让自己不因一时冲动而闯到长寿宫偏殿去看她,没想到,今日竟在御花园中相遇了。
三日不见,她面色较除夕那晚黯淡了些许,披着月白的大氅,娇弱的跌倒在雪地里。
“阿珂!”
虞洮疾呼出声,三步跨作两步行上来,扶住宋珂。
“表、表哥?”
宋珂一脸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毕潇潇手中拿着夺来的那支雪梅,朝后退了两步,满面无措,“皇上?”
虞洮板着一张黑脸,从毕潇潇身边擦肩而过,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他屈身扶起宋珂,低声道:“别说话,你的脸色很难看!”
“皇上,我、我不是有心的……”
毕潇潇是真的没想过要害宋珂摔一跤,她见到虞洮就一贯的紧张,如今站在一旁,好似做了坏事被抓包更显得局促,手里夺来的那支雪梅霎时间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
虞洮抬眸冷冷得看向她,什么也没说就让她心里发寒。
毕潇潇喏喏解释道:“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皇上,您相信我……”
“嘶——”
宋珂疼得出声,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倚在虞洮身上,捂着胸口作痛苦样。
虞洮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紧张道:“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我不知道,只是…好痛!”
“娘子、娘子!”
绿萼看宋珂疼成这样,急地直跺脚,眼眶泛红,已呜呜咽咽哭起来。前几日伤口裂开的时候,她家娘子都没疼成这样,这次必定是比上次伤得更厉害了。
“还能走么?”
虞洮在她耳畔问。
宋珂艰难地摇摇头,贝齿咬住红唇泛起丝丝惨白。
虞洮叹息,一个打横将宋珂抱起,长腿迈步朝长寿宫阔步而去,疾声道:“去太医署请徐盛过来。”
“是、是。”
绿萼慌慌张张,脚下生风奔着太医署就去了。
高泽却没如往常跟着皇上离开,反而站在原地挥了一下拂尘,咳嗽两声,站直腰板儿摆出一副大内总管的架子,左右看了看御花园几位扫雪的小宫娥:“今日之事,若是泄露半句,皇上可饶不了你们!”
小宫娥们在宫中日子长了,自然也知道宫中的生存法则,多做事少说话,多嘴只会送了性命。一个个闭口不言,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应了。
“嗯——,一个个都机灵着点儿。”
高泽满意点头,转身欲走,却被毕潇潇拦住:
“高总管,皇帝哥哥是生我的气了么?”
眼见着皇帝抱着宋珂头也不回地走了,毕潇潇急地要哭,只能向高泽打听,毕竟是皇帝身侍奉多年的老人,她对他倒很是尊敬。
高泽退后一步,朝着毕潇潇微微躬身,“毕家娘子,老奴也不敢揣测陛下的心思,只能赠您一句话。”
“什么?”
“您好自为之。”
高泽说完,转身便走。
毕家娘子失了陛下的心,在宫中将来地位再高,就算做上了皇后之位终究也讨不到好,高泽这样的人精比谁都清楚,陛下心心念念惦记的那位究竟是谁?
虞洮避着宫人,抱着宋珂从梅苑的小径穿过去——
宋珂双手擎着他的脖颈,脸贴在他胸口上,听见他沉稳地心跳一声一声。
其实在毕潇潇气急败坏疾步朝她都来的时候,她就看见转角处他明黄的龙袍衣角,反正戏台都搭好了,宋珂并不介意接着演下去。
顺势跌倒,佯装受伤。
诸如此类的小把戏好像用在他身上总是奏效。
宋珂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松木清香,闷闷的将脸埋在他胸前问道:“御花园里那么多人,你为什么抱我?”
“现在不疼了?”
虞洮脚下快步不停,声音如淡云掠日般,清冷而又强势。
“疼——,表哥不来看我,我心里疼。”她在他怀中糯糯的撒娇。
“所以才故意摔在地上,故意摔给朕看?”
宋珂微惊,把埋在他胸前的小脸露出来,瞪圆双眼:
“你看到了?”
他冷哼一声:“你倒是对自己下得去狠手。”
“你不怪我?”
宋珂一双眼睛流连在他的脸上仔细地探究,只看见他光洁的下巴上有星点的胡茬,只有离得这么近才能依稀看见。
虞洮垂眸对上她的眼,“总这么折腾,你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你真的不怪我?”她再一次确认,“我这么坏,还去诬陷你未来的皇后。”
“是朕先对不起你的。”
他低声道,宋珂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许多的歉疚和舍不得。
她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依旧不饶人,“对,就是的,你实在太对不起我了,我做这些就是为了惩罚你!”
“嗯。”
虞洮脚步顿了一下,低声沉沉应了。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跟我好?”
宋珂对虞洮说这种话,向来不脸红,今日愈发变本加厉。
他眼眸闪动,沉默不语,表情错综复杂的让宋珂读不懂,他像是生气了,又像是痛楚挣扎。
“你还是不愿意,不愿意?”
“真的不愿意么?”
梅苑很大,一眼望去空无一人,宋珂毫不顾忌,敞开了死缠烂打,揪得他板正的龙袍发皱。
“别乱动,小心伤!”
他手上用力,将她箍得更紧,防着她瞎折腾,脚下步子迈得更大。
宋珂仍不饶他,口中喋喋不休质问:“就这么顾忌名声?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愿意?”
虞洮手上泛起青筋,“阿珂,如今,和从前已大不相同!”
“哪儿不同了?
他喉结上下滑动,“那时,朕以为,南岭宋氏有意将你许给朕。”
宋珂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新奇的看着他,美目中涟漪点点,素手抚上他的大掌,环住他的臂弯。
“所以表哥,你并不欢喜我,而是为了顺阿耶的意、顺姑母的意,才要我的?”
她眉眼轻挑,语气中没有半点疑问,尽是笑意。
没有缘由的,宋珂就是知道,他对她不是无情,他定然是欢喜她的。
虞洮薄唇微动,并未发出声音。
见他不作声,宋珂攀上他的脖子,像一只慵懒调皮的小猫,对着他的寒如冰霜的脸颊上,“吧唧”就亲了一下。
霎时,冰霜便暖化了。
“表哥,那只是一纸婚约而已,这天下都是皇帝的,只要你开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她一语双关,言语间带着暗暗示意,这一纸婚约,不只是束缚了她宋珂,也束缚了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
虞洮声音终于含了怒气:“阿珂!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我怎么了?”她明晃晃笑的绚烂,“表哥。你也愿与我相守,便如我也愿与你白头一样。”
“可那是诚,是信,是法,是礼,是不可轻废的仁义礼智!”
宋珂笑道:“表哥,你活这一世,难道就为了枯守这些道德礼数?”
他抬眼,直直看向她明亮传神的眸子,其中有固执,有坚持,有牢牢攥住他的魔力,有往常从未在她眼眸中见过的灵气。
她见他不语,便独自继续说:
“既然你不愿我回南岭成亲去,自然是想叫我长长久久留在你的身边,陪着你,守着你。我俩人携手白头,难道不好么?”
她如今仿若一个祸国妖姬,吹着耳边风,说着满嘴的歪理。
可就算她满心满口都是违背仁义,不顾礼教的荒谬,他却偏偏厌恶不起来,只觉得那样子肆意坦荡,灵动鲜活。
世间所有仿佛都在这一刻停下,他胸中纵有星辰明月,有万顷山河,却远远敌不过眼前的一抹倩影。
第38章 烧糊涂
快出梅苑了,虞洮扭头将宋珂放下来:
“梅苑外头人多嘴杂,你既然还有力气说这些话,就自己走回去。”
宋珂看着他紧抿成一条线的唇,一张俊脸绷得死紧,就像她平日做女红用绣花绷子绷出来的绣布,既好看又死板。
忍不住继续逗他。
“我也不想叫你为难,今晚我叫绿萼早点熄灯,也不要人守夜,你记得夜里来偏殿偷偷看看我。”
“阿珂想你……”
她眸含秋水,情意拳拳的邀请克己守礼的皇帝与她半夜私会。
虞洮不搭理她,“好好治伤。”
步伐匆匆,转身又深入梅苑——
宋珂一步步独自走回到偏殿的时候,胸口的伤处是真的锥心的疼,她冷汗沿着额头滴下来,心里道:老祖宗说得真没错,这大概就叫害人害己。
绿萼远远迎出来,搀住脚步虚浮的宋珂问道:“陛下呢?”
“别管他了,你家娘子就快要疼死了。”
太医署徐盛已经到了,查看了伤口,果然胸口的刀伤快要结痂,今日一摔又有了裂开的迹象。
“宋娘子,你,唉……”徐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伤势反复很是伤身的,怎样也不应该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儿啊!”
“徐大人,阿珂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宋珂披着外裳,靠在床帷上,苍白着一张脸苦笑。
“唉。”
徐盛叹一口气,“一会儿给娘子开一副消炎的方子,并着先前的药一同吃了。今天晚上也要注意些,可能会发温烧,往后再不可这样了。”
“是,多谢徐大人。”
宋珂弯了弯眼,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对着徐盛心虚的笑。
宋珂方才摔得时候倒不觉得这么疼,如今大夫看了她的伤势说了严重性,宋珂才觉得真是太疼了。
也顾不得许多,绿萼送走了徐盛,她便仰头倒在床上睡了。
睡得混混沌沌地时候,隐约听见耳边有人喊她,“阿珂,起来把药喝了!”
她睡得睁不开眼,闭着眼迷糊中被人从床上扶起来,背后靠着软软乎乎的一团,药碗儿送到嘴边,耳边的声音小心翼翼而又温柔:“阿珂,张嘴。”
药汤缓缓流进嘴里,宋珂别过脸,“…苦。”
“乖,良药苦口,喝了药伤病才能好。”
那声音在她耳畔温柔宽慰,宋珂头脑昏昏沉沉喝了药,一颗蜜糖被塞进嘴里,棉被拢在身上,炉子里熏得更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