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仗了。”阿远轻轻的说道。
苏令意知道,那个明艳光彩的阿远不见了,她又变成了周府那个死气沉沉的阿远。
她惨淡的笑了一下:“我还奇怪,周砚这几日对我这般好,像做梦一样,我每日担惊受怕,生怕一觉醒来又变回去了。”
“阿远……”
“现在好了,不用担心了,这都是真的。”阿远吸了吸鼻子,笑得比哭还难看,“打仗也好。如果燮朝赢了,那乌戎骑兵就不用整日去沙漠游荡,塔娜姐姐就不用和丈夫分隔两地了。乌戎赢了也好,兴许我就能见到公主了,我好久没见她了,我想她……”
阿远说着,强硬的逼着自己微笑,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坠。
“别说了。”苏令意紧紧抱住阿远。她愿意往好处想,但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阿远说塔娜姐姐也是公主的侍女,每当她丈夫回来的时候,就是她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们总是会带回来一些珍贵的东西,比如盐、菜蔬、精美的布料、好看的罐子等等。
相比起阿远的雀跃,公主就要淡定的多。
金累丝嵌珠宝蝶金簪在她手中宛如一朵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翻转着把玩两下,就放回原处。
黑衣士兵来来往往,忙着搬东西,忙碌之余还要抽空应付聚集在他们身边的女人们。
哈斯奶奶说,今年冬天大家都不用挨饿受冷了。大家都很开心,除了公主。
沙漠里吹来一阵风,风里带着沙砾的锋利与粘腻的血腥味。她看着士兵衣服上凝结成紫褐色的阴影,眼神仿佛阴沉、岑寂的乌云笼罩着大地。
阿远举着刚找到的琉璃茶盏,又慢慢放下,“公主,你不开心吗?”
公主接过琉璃盏,黄绿色的玻璃晶莹剔透,折射出别样的光,“烧杀抢掠,终不是长久之计,阿大糊涂。”
乌戎是个好战的民族,阿远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战争是值得庆贺的,只有胜利才有资格享用战利品,她没觉得杀人越货有什么不对。
公主在阿远似懂非懂的眼神中说,她不喜欢打仗,战争除了死亡,没有任何意义。
很多年后的今天,她有些理解公主了。
在周砚到来之前,公主总是孤独的。
空洞的眼神宛如窗户,注视着荒凉的朔野,枯草被烧成黑白相间的灰烬,飘在空中宛如肮脏的雪,难闻的焦臭味、惨白的草地,凄凉的无可救药。
周砚的出现让泛着光泽的湖面出现一圈涟漪,倒映出蓝天白云。
阿远知道,公主也是喜欢周砚的。
第18章 漩涡
过去的记忆,清晰的、模糊的,走马灯一般在阿远脑海中流过,她当时天真的以为只要能和周砚在一起,她什么都能忍受,离开公主也好,战争也好,叛族也好……
她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可即便如此,心中充满难以忍受的伤痛,她还是盼望着周砚能回头看她一眼。
苏令意不想指责阿远什么,至始至终,被伤害的唯她一人而已。
道德做为一种标准,维护着社会的合理发展,但人非圣贤,必不可事事道德,人人道德。
她奔波一天,安静后很快就睡下,苏令意却难以入眠。
她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正卷入一场漩涡之中,她无力停止漩涡,也没办法抽离。
看了熟睡的阿远一眼,她叹口气,起身离开了营帐。
巡逻的侍卫佩戴长刀,手举火把,穿梭在各个营帐间,苏令意退到路边避让,在侍卫锐利冷漠的眼神中低下脑袋。
侍卫远去,她在外围慢悠悠的走着。无所谓去哪,毫无目的闲逛。
前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音凄怆,冷冰冰的在夜里徘徊。
一缕云移开,躲在后面的月亮幽幽透出一点光亮,阴森森的照在大地上。眼前是动物尸体堆成的小山。
血肉包裹着白花花的骨节,在月光下发出异样的光泽。有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往外突出,似乎还在惊讶自己居然就这么死了。
发出声音的是只褐色鬃毛的野猪,箭矢从左侧穿透到右侧,似乎没伤到内脏,以至它虽站不起来,却还能发出求救信号。
枯草被染成红色,未干的血液一滴一滴浸入泥土,来日在此地开出最鲜艳的花。
听到脚步声,野猪用尽全力嘶吼一声,想喝退苏令意,又像在求救。
她静静的看了会儿,野猪的叫声越来越小,唯有那双执着的双眼告诉着世人,它还没有死。
叹了口气,从已经死透了的兔子身上取下一只箭矢,对准野猪的脑袋,闭上眼睛,狠狠的扎了下去!
如此,一条无人在意的生命,在静谧的夜里发出最后一声低吼。
“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苏令意嫌弃的看了一眼裙摆上溅到的血迹,转身看见一张惨白妖异的脸,“我们是一类人。”
“那可不一定”,放开手中的箭,苏令意眯起眼笑道,“像我这样的人,绝不轻易说自己了解某人。”
李淮愣住,神情莫测,忽然道:“不知道楚尽知不知道你这副面孔。”
根本威胁不到苏令意,还是吃了自以为是的亏。再说,苏令意是什么样的人,楚尽未必不了解。
她摊了摊手,“你自去告诉他。”
李淮挑眉,不明白苏令意为何不怕,因道:“你难道不想一步登天,纵享荣华富贵?”
“想的,”苏令意扪心自问,如果能选择,她当然想贪图享乐,混吃等死,可最近老也提不起兴趣去做这些,她把这归结于安逸日子过多了,人懈怠了,可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就一天天混着,“我还想成为天下第一富商,成为天下第一美人,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可是想,不一定要做。”苏令意继续说,“所以我说,我们不一样,因为我不行动,而你,已经做了。”
李淮是燮朝二皇子,出身卑微,他图谋的,并不难猜。
“你还真是不怕死!”
已经不是第一个人对苏令意说这种话了。
她不置可否,靠近李淮,在他耳边轻轻道:“这不也是你喜欢的吗?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看着那些被自己愚弄的人蒙在鼓里,横冲直撞,互相攻击,然后一切结束,坐收渔翁之利。”
李淮毫无感情的眼里忽然涌出笑意,刹那间,月光都黯然失色,“哦?看来我们还是一类人。”
苏令意挑眉:“不杀我?不怕我告诉别人?”
“你不会的,我们这种人啊,”李淮看着地上那摊血迹,“从来不把别人的死活放在眼里,白惹一身腥。”
说的没错,别人的死活而已。
“只是,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
“什么?”
苏令意看着飘渺夜空,“做一个旁观者,在适当的时候推波助澜。只是世事无常,势必会伤害到无辜的人。”
李淮夸张的四处看看,“哪有无辜的人?”
“林疏渺?”苏令意试探着说。
“你以为她无辜吗?” 李淮忽然抬头冷笑一声,“我的母妃,因她而死。”
苏令意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说出一句类似劝诫的话:“那么我只能祝愿你,永远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她很少劝别人,不管好的坏的总是充当推波助澜的角色,之所以对李淮例外,也许是因为某种程度上,她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有关秋猎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离开前的那一晚。
忘了是什么原因,也许有人相约,也许是偶然遇上,苏令意与分享了同一个橘子的几人重聚在一起。
月亮隐去身形,点点繁星有了出头之日。他们坐在河边,漆黑孤寂的夜里,远处的灯火仿若虚幻。微风吹起簇簇细浪,吹散一河的星光,几只小虫静静的飞在河面上。
“我快烦死这儿了,要回去却还有点舍不得。”林疏渺道苏令意笑了一下,罕见的没有损她。
明日清早就要启程,不宜饮酒,只带了些果饮点心,聊以慰藉。他们仰头望天,低头聊天,聊天南地北,聊夏蝉秋月,多是两个女孩在说,她们的话好似天上星,密密麻麻。
林疏渺身份尊贵,无法无天贯了,苏令意尊卑意识淡薄,年龄最小的李璟,即使是本朝太子,未来天子,也难逃她们的调侃。
欺负小孩子嘛,最好玩了。
可怜李璟当时还没有修练到家,多数时候只能红着脸反驳,或是求助的望向两个看戏的哥哥……
浩瀚苍穹下,哪有什么少爷丫鬟,哪有什么阴谋诡计,不过都是一个个冒着热气活着的人。
光景太好,很多年后苏令意回忆起来都不敢相信真的发生过。
回周府后的三天,苏令意收到了林疏渺派人送来的新鲜柑橘,香甜可口,汁水浓郁。在她打算吃第五个时,被玳双喝住:“吃多了上火!”
用手背抹下嘴角残留的汁水,讪讪笑道:“我不吃,我剥给阿远吃的。”
自从秋猎回来后,阿远就仿佛把后半辈子的快乐全部挥洒在了荒野,整日郁郁寡欢,连吃肉都不香了。
夫妻俩共同旅行并没有让他们的夫妻关系变得更好,周砚肉眼可见的变得更忙,整日往郊外军营跑。阿远眉眼间的愁思较之之前更胜,让周围的几人担心不已。
黑云翻卷,劲风吹过。破晓时分传来的鼓角声惊动了寒流,很快,落叶满地,树干花白,日复一日的阴沉、昏暗。
城中的老百姓们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在街交谈的声音低低沉沉,连昼夜不息的勾栏瓦肆,都变得门可罗雀。
苏令意陪伴阿远身侧,变着花样儿哄她多吃一点,多休息一会儿,每日抓耳挠腮,头发都薅掉不少曾几何时,她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会因为她人多吃一口饭而喜笑颜开。
可是,就这么平静的发生了。
日子一天天老去,人也再日复一日中变得面目全非。
前几日她让人在小厨房用砖瓦、粘土搭了一个面包窟,玳双说她瞎折腾,苏令意让她等着瞧。
她对做饭一窍不通,只能当一个“泉水指挥官”,说出大致材料、样貌、口感,其余的就交给马大叔自由发挥。
马大叔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水烟筒,然后说:“行!”
苏令意放心的离开了厨房。
马大叔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总算把面包鼓捣出来,卖相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做了两种,一种加了核桃、葡萄干,牛奶坚果面包,另一种只在外表撒上芝麻,原味牛奶面包。
这样还不够,苏令意又让马大叔准备了大块烤制的牛肉、生菜、山楂酱、荷包蛋。
她先拿了一片坚果面包给阿远,阿远瞧着新奇,吃了小半块。
“好吃吗?”苏令意笑眯眯的问。
阿远用帕子擦着嘴边的面包屑,“不错,难为你了,怎么想出来的?”
“这算什么?真正好吃的还在后面呢。”
苏令意洗净双手,拿起一片原味面包,放上一片生菜,夹一大块牛肉在生菜上,叠上荷包蛋,最后抹上山楂酱,又拿了一片面包盖上,压实递给阿远。
“快尝尝。”
阿远将信将疑的接过,咬了一小口,除了面包什么也没咬到。
苏令意恨铁不成钢,“阿远你变了!你怎么也和燮朝的小姐似的,娘里娘气。要大口!大口!”
阿远被她逗笑,依言张大嘴巴咬了一大口,各种食材的滋味在口中融合,意外的和谐,看见苏令意眼睛亮亮的,在一旁等夸奖,笑道:“果然好吃。”
“那是。”苏令意小人得志看向玳双。
玳双让她别得意,她觉得玳双是在嫉妒她,扬着下巴冷哼一声。
第19章 前夕
朱雀大街张灯结彩,地面上一点回灰尘也看不见,路边干巴巴的树干挂满红色的绸带与灯笼。
年关将近,气氛也一日比一日浓烈。
小叫花子脸冻的通红,脸颊像用过的纸一样皱,泛起白色的皮屑。他今日不讨饭,用攒下的钱买了一根糖葫芦,舔一口,舔一口,直至把糖衣舔净,才小口小口吃起山楂,酸的他五官扭曲。
他暗暗发誓,下一颗一定不先吃糖衣,要一口咬下。
紧接着,他又开始舔糖衣……
苏令意看着好笑,趁玳双不注意往牛皮纸袋里抓一把琥珀糖,尽数递给小叫花子,然后在小叫花子目瞪口呆中追上玳双,拉起她的手扬长而去。
脸上还挂着笑。
“又做什么坏事了?”玳双冷冷的看着她。
“我在你眼里难道就只会闯祸吗?”
“当然不是,”玳双说,“你还会吃,会睡。”
“……”
今日本是玳双一人出来采买年货,苏令意又舔着脸跟出来。
前面人山人海。
杂耍的,叫好的,卖东西的,买年货的聚集在一起。前胸贴后背,被踩后的谩骂,找不到人的叫喊,层出不绝。
苏令意看了就害怕,扯扯玳双,道:“我不过去了,”指了桥边的一家茶肆,“我在那儿等你。”
茶肆里人也不少,总算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说书先生扯着嗓子,惊堂木掩盖在顾客的交谈声之下,又有腰系青花手巾、绾危髻的妇人或是穿麻布短褐的男子穿梭其中,为客换汤或卖些果子香药。
一年到头,就这几日清闲,众人聚在一起,也甭管熟不熟,先道声好,然后相互攀谈。脸上闪着油光,衣服皆是干净崭新的。
门口的位置冷风飕飕,没有人坐,大家都情愿往里坐,虽挤些,可暖暖哄哄、热热闹闹,更有过节的气氛。
便宜了苏令意。
她点了一壶热茶暖身子,平日是宁愿和白水也决计不喝茶的。
有老汉将装蜜饯的大盒子跨在肩上,抬到苏令意面前,一脸喜气的问她要不要买些尝尝,苏令意咽下口水,拒绝了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