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方操作下,寒山古刹、雪水云绿的名头流传于各个阶层的圈子中,甚至官太太最近的炫耀方式皆改成喝没喝过这两样饮品。
积雪融化,柳树的长出新芽,燕儿衔着春泥飞入寻常百姓家。前期准备工作已经结束,找人选了个良辰吉日,苏令意在古代的第一家店铺即将开业。
开业那天,林疏渺也来了。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后,徐昌在何氏兄弟的搀扶下爬上楼梯,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强装镇定看向看热闹的百姓,深吸一口气,接下红布,茶那间三个大字赫然出现,随后面朝人群,用尽力气大喊:“茶那间开业大吉!”
紧接着又是一阵吹落打鼓,表演的武生舞女门陆续走上门前临时搭建的舞台。台下一片叫好声。
林疏渺作为当场最尊贵的客人之一,获得了一个雅间。
她对苏令意的茶肆不抱什么期待。不就是茶而已吗?价值千金的贡茶她都跟喝水似的从小喝到大,她不相信苏令意还能玩出朵花来。
与别处的茶肆不同,茶那间的所有杯具都是用各种颜色的琉璃烧制的,半透明的蓝色琉璃杯口呈波浪形,像朵盛开的花,外侧杯壁上不知巧匠用了何种手艺,竟形成了类似蛤蜊的光泽,宛如把彩虹镶嵌在了上面。
饶是林疏渺这等见过大世面的女子都拿着杯子把玩了一番,爱不释手。
皦玉色的液体从琉璃茶壶中倾斜而出,染上杯子的蓝,发着幽幽的光。
林疏渺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茶,皱眉看向苏令意。
“你试试看。”
上的是雪水云绿。茉莉花与龙井结合的恰到好处,醇香的牛奶中和了茶的涩,放大了茉莉的馥郁,紧接着是茶的清香,层次分明,口感丰富。
林疏渺全然忘记一开始不以为然的想法,一口接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好好喝。”
嘴上沾了一圈奶渍,脸颊鼓鼓的,像只小仓鼠。苏令意笑眯眯喂了她一片刚出炉的面包。
与林疏渺有同样感受的,还有来捧场的其他顾客,尤其是女性顾客。
茶那间的定价可不便宜。
汴京城物价虽贵,可当街小吃也不过十五文一份。奢侈一点的羊羔酒,常见于官宦人家,八十文一角。三两个士大夫在普通酒楼小聚,大约要五百文。
而茶那间的一壶雪水云绿,加上一份点心,就要一两银子。
今日开业,凡路过进店的客人皆可免费品尝一杯奶茶,是以价钱虽贵,但今日店铺内仍挤得水泄不通。
到了傍晚,茶那间人气不减,有女子相携夜游而来,吃茶于此,皆惊叹于奶茶的醇香。茶那间的开业,可谓是十分成功。
苏令意心安理得的数钱,茶肆中的四个大人忙的人仰马翻,尤其是何秋,强烈要求再招几个人。
他把汗巾狠狠的摔在桌子上,斜睨着苏令意,颇有她不同意就不罢休的气势。其他人一言不发,郑二娘抱着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徐掌柜眼神飘忽,不愿得罪苏令意,但期待的眼神显示出他的真实想法。最老实的何冬,先斥责弟弟要好好说话,接着矛头一转,对准苏令意,说是该再招几个人。
苏令意的梦想之一是当个吸血的资本家,但迫于巨大的社会压力,也不得不开始考虑招工的事情。
她之前已经知道徐掌柜一家是为了报恩才留在这儿工作的,那何氏兄弟呢?
何冬说他们兄弟二人本是外地人氏,当地连年大旱,不得已进京讨生活,一开始是在码头卖力气,接过一天晚上为救一个小姑娘,得罪了勋贵子弟,他们无依无靠无权无是,很快就锒铛入狱。
是楚尽救了他们。
苏令意听完一阵沉默。楚尽多管闲事也就算了,还把人家的未来都安顿好了,属实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招人的事情交给徐掌柜去做。徐昌虽然看着唯唯诺诺,还怕老婆,但工作能力还是可以相信的。
这种想当然的想法就持续了一晚上。
第二天,徐昌领着四个脏兮兮的十一二岁的小孩站在苏令意面前。她不可置信的望着徐昌那张油腻喜庆的脸,“这……这就是你招的人?”
两男两女,徐昌让他们站成一排,乐呵呵道:“价格低人勤快,实在是开店必备良员!”
苏令意咽下一口口水,努力组织语言,想说的委婉一点:“你不觉得他们有点……有点……脏吗?”
她放弃治疗。
徐昌眨了眨眼睛,表情犹如八月的天,说变就变,泫然欲泣道:“苏小姐,他们都是可怜孩子哇,我实在不忍心看他们流落街头……”说罢,给小孩们使了个眼色,小孩们一个接一个的说道:“苏姐姐,求求你收留我吧,自从我最好的朋友狗剩死在秋天,就再也没人陪我说话了。”
“我三天没吃饭。”
“我不想睡在破庙,庙里有好多老鼠。”
“他们打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几个小孩七嘴八舌,泪眼婆娑,吵得苏令意脑仁儿疼,无奈挥挥手:“行了行了,你们都留下。”
小孩们欣喜,扑向苏令意,苏令意小心翼翼地避开,翘着指尖把放在她腿上的小黑手拿开,尴尬的转移话题:“那个……你说你好朋友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脸黑如碳的小男孩神色悠然,不急不徐道:“老死的啊。”
“?”
“狗剩是一只蝉。”
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昌眼见势头不好,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蹑手蹑脚的往后走。他为了能让这些孩子顺利的留在茶肆,对他们的身世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加工……
万事开头难,任何事只要走上正轨之后,就会变得容易许多。若说景初十四年的春天还有什么值得记叙的事,那大概就是林疏渺带奶茶进宫献给皇后、太后品尝,受到皇后与太后的盛赞,茶那间自此名声大噪,盛极一时。
第23章 来人
天桥边的柳树下新搭建了一间小屋棚,有一少妇带着儿子在卖馄饨。皮薄肉多,味道极好,苏令意三天两头就往那里跑。
妇人头戴粉白头巾,柳叶眉,含露目,碎发在额间,遮住眉眼淡淡的忧愁。她站在灶台前煎小馄饨,十多岁的儿子坐阴影下帮她烧火。
将树枝折断,麻利的塞进灶台,后拿起蒲扇,小幅度扇两下。许是烟火过重,他的脸上黑黑的。
苏令意走过去,恰逢他抬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的触目惊心。苏令意沉迷其中,盯着看了许久,直至男孩露出不满的神色,才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又来啦?”她是常客,妇人认识她。
苏令意点点头,“一碗汤的,一碗煎的。”
她吃饭不定时,随缘,往往和众人错开,三张四方桌,就坐了她一个人,一来二去也就和妇人聊两句。
“这汴京城说做馄饨,姐姐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妇人不好意思笑道:“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姐姐这做馄饨的秘方是祖传的?”
妇人道:“孩子他爹爱吃,做着做着就摸索出来了。”
“那大哥可太有福气了,日日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馄饨”
妇人摇摇头,将做好的馄饨端上桌,道:“他参军去了。”
苏令意愣住,不知该如何接话。
“快两年了,也没有个音讯,也不知道……”
没有说完,妇人回到灶台前包馄饨,苏令意的视线不经意间瞟到阴影处的小男孩,嘴唇紧闭,火光在他眼中跳动。
如若不是打战,他应该在学堂里学习,她应该在家中相夫教子。
河边的金银花垂在水面上,白色的小花顺流而下,三两青春女子在河边浣衣,说说笑笑,揉洗间杂入几朵小花。
妇人指尖翻动,一个馄饨在手中诞生,放在案板上,又拿起一张面皮。脸上的表情极尽柔和,风浅浅的吹着。
苏令意垂下眼眸,夹起一个馄饨送进口中,吃的仿佛不是馄饨,是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对丈夫与父亲的挂念。
她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软,一路走回周府。
开门的小厮说长乐郡主在东小院等她,苏令意谢过小厮,快步赶回东小院。
“今儿清早传来的消息,前方大捷!”林疏渺激动的握住苏令意的手,“楚尽很快就要回来啦!”
嘭的一声,脑海中好似断了一根线,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钉在那里,呆愣愣的。
林疏渺张开五指在在她眼前晃晃,“怎么了?高兴傻啦?”
“说什么呢?”苏令意按下她的手,不在意的转身,“回来就回来呗。”
林疏渺知道她在嘴硬,跟过去:“估摸着再过两三个月就该进京了,回头我找个好位置,咱俩一块儿去迎。”
“为什么要去?”
林疏渺惊呼:“你不知道?你家楚尽本就是京城贵女择偶对象中的香饽饽,这一战属他功劳最大,回来定是要加官进爵的,你再不看紧一点……我可听说京城第一才女梁安雁放话非他不嫁了!你得抓点紧。”
“你什么时候听到的?我怎么没有听说?”
林疏渺愤恨的眼神瞬间瓦解,避开苏令意的视线,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支支吾吾道:“……嗯……就是……就是她几年前和我说的。”
“为什么和你说?”
“呵呵呵呵……我当时不是年少不懂事吗?见她对楚尽有意思,就去挑衅了几句,”林疏渺道,“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对楚尽绝对没有其他意思!我坚定的站在你这儿一边!我发誓!”
眼前的女孩一手握拳,一手抬在耳边,眼神焦急,身子因为紧张而微微前倾。苏令意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怀疑你,别紧张。”
她松了一口气:“你说你也真是的,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苏令意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想到另一件疑惑很久的事:“我以前就很奇怪,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能嫁给楚尽?我的身份根本配不上他。”
林疏渺被她说懵,第一次考虑起这个问题,过了半响才艰难答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反正我看你就不像丫鬟命。”
“哟,郡主什么时候学的看相呀?”
“我才没有呢!”林疏渺道,“我的意思是,你虽然身份是丫鬟,但是你和其他丫鬟不一样,嗯……怎么说呢?宫里有个老嬷嬷,地位很高,平日嚣张跋扈,连不少妃嫔都要看她脸色,但就是一股子下人气。你身上就没有,你每次看我们眼神都特平淡,没有拼命要证明自己的地位,也没有讨好,反正就是特别自然,有些时候我觉得我才是丫鬟。”
“总之,我觉得汴京城中只有你才配得上楚尽哥哥。”林疏渺哥俩好的搂住苏令意,顺道在她肩上拍了拍。
苏令意看她一眼,幽幽道:“那我和李淮呢?般不般配?”
“???”
林疏渺呆住,老神在在的目光忽然扭曲,“苏令意你不要脸!!!”
待林疏渺走后,苏令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远。
红艳艳的日光流淌在空气中,阿远常年苍白的脸上透出一股血色,眉间的郁气散了许多,总算有了个盼头。
她每日掰着指头算日子,可令人没想到的是,阿远没等到大军返程,反而先等来了元风的家人。
苏令意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景初十五年的五月初八。
去年飞鸟衔来一颗种子,遗落在西墙角下,开出一朵淡粉色的花,花瓣毛茸茸的,苏令意蹲在墙角看得仔细。
阿远她们在树荫下聊天,玳双还抽空斥责苏令意,裙子落在泥土上了。
传信的孙嬷嬷就是在此刻来的,身后还跟着四个小厮。她不咸不淡的行了个礼,阴阳怪气的说老夫人叫元风过去。
看这架势,准没有什么好事儿。
阿远没有轻易应允,客气的问候了一声,然后道:“嬷嬷可知,母亲因何事寻元风?”
“这您可抬举我了,”孙嬷嬷道,“主子的事,我一个当下人的怎会知道?”说着抬手一挥,就要让人用强。
阿远挡在元风前:“既如此,我和她一道过去。”
玳双念云不放心,也想跟着去,被阿远强硬的拒绝了。阿远瞧着软弱,但她决定的事情几乎没人能撼动。
苏令意这次罕见的没有缠着要去,既然阿远已经明令拒绝,旁边还有孙嬷嬷在虎视眈眈,那说什么都是徒劳,她也就不去废这个力气。
不过,她要偷着去。
和阿远的性格类似,她决定的事情也没有人能让她放弃。好在平日与各处的下人多有厮混,偷偷跟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多日不见,老夫人还是一派端庄严肃,乔若烟坐在老夫人下首,正中站着一老一少两人,衣着破旧,身上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像馊了的豆腐。年轻的那位搀着年老的那位,约是母子关系。
看见进来的元风,二人眼神一亮,又迅速低下头。
阿远给周老夫人行了礼,老夫人没有搭理她们,只对着那对落魄母子道:“人来了,你且看看是不是你妻子?”
男子朝元风走近,元风微微扭头,似乎是不想让男子看清。两只手交叠在小腹前,随着男子的走近,颤抖频率越来越快。
地方就这么大,元风也躲不到哪里去,男子围着她绕了一圈,看得一清二楚。
他上前一步,抓住元风的双手,喜笑颜开:“翠儿!”接着转身,拖住元风往前走,“就是她!她就是我媳妇!”
元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惊恐,立马甩开男子,急促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认识你!”接着躲到阿远身后,嘴里还低声重复着我不是我不是……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男子还没说话呢,旁边的老妇人先急了:“怎么能不是呢!当年你父母把你嫁给我儿,还收一筐鸡蛋和五百文呢!”说着就要上来捉元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