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意顶着一张婴儿肥的脸,老气横秋的说:“我才不做讨人厌的事。”看着他疑惑的眼神,又补充道,“反正我说了别人也不一定会听,那倒不如附和他们,这样起码不惹人讨厌”
“如果那人想跳崖呢?你也不阻止?”
“当然。”苏令意理所应当地说。
楚尽冷笑一声,“冷漠。”
苏令意平静的看着楚尽:“如果一个人真的想死,却被拦住,那才真的残忍”,楚尽没有接话,她继续说,“如果一个人说自己想死,却渴望别人来拦住他或是拯救他,那说明他根本没做好赴死的准备,他应该知道这一点。”
“如果他不知道呢?”
“那他就去死吧,一个人活着或是死去,对这个世界能有多大影响?就算有影响,也会被无尽漫长的光阴抹平。”
楚尽沉默,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你说的不错”,深吸一口气,慢慢看向天际,“但我还是会救下每一个能救的人。”
“你救不了。”苏令意冷淡的陈述事实。
“那就当我在替你日行一善。”
苏令意微微一怔,忽然就想起刚才在巷口看见的事。
一个落魄书生打扮的男子借口父亲病重,将女扮男装的小姐骗进了人烟稀少的小巷。那男子不经意间露出的眼神,使苏令意一眼就确定他在骗人。她几乎能猜出会发生什么,可在楚尽问过来时,她却说没事,然后拉走了楚尽。
天边飘过一朵云,挂在南薰门的檐角。阳光穿透云层,突兀的留下几个亮斑。飞鸟踏云而来,扑簌簌落在屋脊上,正对着偏西的太阳引吭高歌。
苏令意兴头过去,烦透了这漫无目的的闲逛,指着旁边的玉前楼道:“去吃点东西?”
楚尽点点头。
第13章 妥协
这是汴京最有名凉水铺子之一,除了冷饮也卖些包子、馒头、水饺、馄饨之类的。苏令意说想喝凉水荔枝膏,楚尽自不可能真只让她喝这个。所以真正上菜的时候,除了荔枝膏,又有蟹黄汤包、水晶虾饺等物。
凉水荔枝膏装在瓷碗中,呈现茶褐色,水中还有几块不规则的冰碴子,可并未看见荔枝,苏令意满怀期待的尝了一口,酸酸甜甜,不像荔枝,像是某种梅子的味道。
不信邪,又尝了一口,还是没有荔枝味。又尝一口,尝一口,一口接一口……
楚尽嘴角微微上扬,“别试了,没有荔枝,是乌梅。”
“?”
“下次给你买荔枝!”
少年表情不耐,似乎对她的计较感到麻烦。
苏令意则对楚尽的识趣感到很满意,低头笑了笑,将碗里的汤喝完。
“哎呀,楚尽哥哥你也在这儿吃饭吗?好巧!” 一道女声突兀的横插进来。
苏令意转头看见一位梳十字髻的姑娘,头上带着洒金珠蕊海棠绢花,嵌珠珊瑚蝙蝠花簪,耳朵上坠着紫玉耳环,纤长的脖颈上带着珍珠项链,身着银红刻丝并蒂莲软烟罗束腰对襟,百花曳地裙。
一瞬间,苏令意被晃了眼,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过犹不及。
燮朝人崇尚朴素美,这女孩倒好,巴不得把衣柜、首饰盒全穿在身上,样貌是极其出色的,吹弹可破的肌肤,小鹿似的眼睛,圆溜溜的,鼻梁的弧度恰到好处,鼻尖小巧精致,唇瓣樱红,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却被这身打扮严重拖累,生生低了一档次。
女孩款款而来,苏令意清楚的看见楚尽眼角抽了抽。
自打楚尽认识林疏渺以后,她总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他所在的地方。
“挺巧。”他皱起眉。
女孩走到桌边才假装发现苏令意,神情夸张的问:“楚尽哥哥,这是谁?”
这点小伎俩,苏令意根本看不上眼,她今日无聊极了,倒是可以陪这姑娘玩上一玩。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饱含泪水,毫无技巧,满是感情的开口:“啊,你不是说这辈子只喜欢我一个,非我不娶吗?那她是谁?”
这一出不仅使在场的俩人傻眼,还吸引周围食客的目光。
人总爱看热闹,尤其是不光彩的热闹。
听了别人家的家长里短,茶余饭后说与自家人听,即活络了家庭气氛,又增进了自家人的感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尽顿时感觉头痛欲裂:“别闹。”
苏令意适时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呵!”
楚尽抓住苏令意的手臂,眼中尽是威胁,让她别搅混水。可这样炙热的眼神在旁人眼中就是情根深种,放她不下。
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说什么“脚踏两只船”,什么“不要脸”……大多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林疏渺目瞪口呆,她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待理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心里又羞又气,颤抖着手指向二人,“你,你们!你们!”然后一甩袖子哭着跑远了。
主要观众都跑了,戏也就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了,苏令意摊了摊手,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坐下继续品尝美食。
“你知道刚才你得罪的是谁吗?”楚尽这次坐在苏令意旁边,凑近她问,眼中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不知道啊,总归不可能是公主吧?”
楚尽总算能看她吃一次瘪,当初被她忽悠得晕头转向的大仇得报,心情大好,奖励似的夹了一个肉圆子到苏令意的碗中,“安亲王的嫡女,长乐郡主。”
苏令意一口菜差点没喷出来,“你怎么不早说?!”一不留神捅了个大篓子。
楚尽慢条斯理的看向她,眼神仿佛在说都是你惹得祸,我什么也没做。
“你!”苏令意气急,“奸诈!”
“彼此彼此。”
苏令意此举委实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对郡主的骚扰烦恼多时,苏令意的举给他了个借口,让他从今以后有理由拒绝郡主的骚扰,而且这个借口还不止针对郡主,适用于京中所有想追求他的贵女。虽然在众人摸清苏令意的身份后,大抵会传他喜欢上了一个小丫鬟,可这在楚尽眼里算不得什么坏事。
最近的生活太过轻松,让苏令意放松了警惕。虽然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但毫无察觉的被别人利用,还是令她心绪难平。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她本来就计划要和楚尽搭上关系,借郡主之口宣扬他们不清不楚的关系,虽然与预想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勉强可以接受。
计划的事通过另一种意料之外的情形达成了,这才是苏令意觉得格外有意思的地方。她敢打赌,此刻楚尽心里也觉得有意思,不过对象不一样。
楚尽觉得有意思的是苏令意,而苏令意觉得有意思的是生活。这么多年支撑苏令意活下来的也不过就是“有意思”三个字。
目标是可以确定的,但计划却不一定能实现,总会有各式各样预料之外的人或事将原定的计划打得一团糟。苏令意喜欢的,就是在一团糟的情况下,将跑偏的剧情拉回可掌控的范围,从而达成目标。
她的生活可以说很有计划,也可以说毫无计划,怎么样她都可以,怎么样对她的人生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站在十字街路口的人其实不用犹豫选哪一个方向,因为不管选择什么,目的地都是不变的。绕路也好,耗时间也罢,目的地就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如果停滞不前,那当然又是另一回事。
又想到了林疏渺,苏令意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
天真任性的小姑娘。苏令意不觉得这样的小姑娘是完全无害的,尤其是以她的身份完全可以任性妄为而不受到惩罚。
她见过小孩把刚出生的小猫狠狠摔在地上;见过小孩用打火机点燃一只仓鼠,烤完还笑着说好香啊;见过在至亲葬礼上追逐打闹的小孩……
他们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所以他们不惧怕死亡,更谈不上尊重生命。
佛祖保佑林疏渺是个知道死亡的小姑娘,苏令意面无表情的许了个愿。
楚尽将苏令意送回周府,赶上宴会尾声。衣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往外走。
“想不到周大人的夫人竟会……”
旁边的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脸上尽是鄙夷:“要不怎么说上不得台面呢?乌戎那蛮夷之地出来,懂什么规矩?”
身着紫色曳地长裙的夫人插话道:“我瞧着那乔若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高门大户的,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周二夫人今日是输了个彻底,至于那乔若烟,又不是自己家的,谁管她是不是好东西。”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夫人笑道。
“姐姐说的是,让他们头疼去吧,我们只管看笑话……”
苏令意一路走来,皆是如此论调。脚步愈发疾了,几乎是跑回了东小院,想见的人一个都没在,只余一个眼熟的丫鬟,拿着扫帚在打扫落叶。
苏令意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阿远打坏了乔若烟送给老夫人的观音玉牌,现在正在老夫人屋里。
她了解阿远的为人,知道她必干不出这等事,恐怕又是一次低级的构陷。可是陷害这种东西,低不低级不重要,好用就行。
周老夫人当家作主这么多年,不可能看不出乔若烟的小伎俩,之所以不点破,无非就是乔若烟的举动恰好符合她的心意。若是成了,那皆大欢喜,若是不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她一边怨恨乔若烟在她寿辰发难,丢了家族的脸,看着阿远被众人鄙夷的样子,又忍不住高兴,盼望着儿子能赶快甩开这个拖油瓶。
周砚在去西域以前只是一个普通小侍郎,西去六年,回来后一飞冲天,直升二品大员。发家之后休妻,说出去未免名声太难听,不过,若是阿远本身有问题,那将她休了也就顺理成章了。
苏令意赶过去时,老夫人端坐正堂,手扶着拐杖,怒气未消。乔若烟跌坐在地,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阿远站在她一米开外的位置,与周砚对峙。
“回去吧,以后别那么冲动。”周砚道。
“我没扔她的东西!”她面对周砚,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
周砚垂下眼眸,并不看她,“回去吧。”
阿远惨淡的笑了,她第一次感觉到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全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她在争什么呢?她觉得可笑,当他不需要证据、证人就堂而皇之的默认错误在她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她不再质问周砚为什么不相信她,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阿远服侍公主14年,公主说她永远都像小孩似的,天不顾,地不顾,整天傻乐。
来燮朝的之后,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什么是长大?
长大就妥协。向他人妥协,向生活妥协,向自己妥协。
垂垂老矣,暗叹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平静无风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第14章 欺骗
昨日傍晚忽然下起雨,眨眼间狂风卷树,雷声轰鸣,豆大雨珠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倾盆而下。从老夫人房中回来,元风因护着阿远,冲撞了乔若烟,被罚了二十大板。当时念云只顾拉住冲动的玳双,却不想元风居然挺身而出,让她猝不及防。
而阿远,则又生病了。
一夜之间,竟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躺在床上,眼睛半阖,意识模糊。
天明明朗朗,水洗过后,蓝的惊心动魄。昨日的阴霾尽数落在东院,院内愁云惨淡。就连没心没肺的苏令意都伏在阿远床边,长吁短叹。
新的饭票还没有十全的把握,旧的饭票岌岌可危。
不是完全没有真心,虽然这病来势汹汹,可苏令意就是觉得阿远会好的,她直觉一向很准,因此并没有多担心。
当苏令意不想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她就会找个理由,然后告诉自己,没有必要。
反正阿远也不会因为生病死掉,所以没有必要为她担心。
第三天,阿远还是没有大好。苏令意不知怎么想的,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趁着玳双等人没注意,偷偷溜上阿远的床。
她静静的看着阿远,拂开阿远脸上的发丝,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擦汗,又看了好一会儿,才躺在阿远身边睡去。
阿远隔天醒过来时,发现苏令意像条被遗弃的小狗狗,卷成一团躺在外侧。她动了一下,苏令意就慢慢转醒,两人互相对视着,都笑了。
苏令意兴奋的和阿远讲着几天发生的事,花园里的桃树结果子了;小猫生了三个崽,有一只是全黑的;连翘瘦了两斤;膳房送来的荔枝膏没有曹记的好吃;马大叔做的酸奶很好喝;小张和小李吵架啦……
阿远眼中带笑听她说着,偶尔咳嗽两声。念云端来一碗褐色的药汤,阿远就着果脯闷头喝下。
她的病一直挨过小半个月才大好,元风拘着她,不让她到处乱跑,皮肤白上不少。又因为最近一直生病,眉眼带三分病态,嘴唇苍白,身形消瘦,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感。
元风帮她梳头,苏令意看着镜子里的阿远,笑道:“阿远,你越来越像燮朝人了。”
阿远摸了摸自己的脸,失神道:“真的吗?”
“我瞧着也是”,玳双说,“还愈发好看了。”
夏日刚走没多久,凉爽的风还没从北方吹来,秋老虎就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
苏令意整个人攀附在冰鉴上,手中疯狂的扇着扇子,热得人仰马翻。
元风担忧的看着她:“真有这么热吗?”
苏令意奄巴巴的点点头。
玳双端着刚切好的水果,带着一股热浪走进来,看见苏令意调笑道:“哟,这不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吗?怎么这副尊容?”
“我倒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成将军夫人了?”阿远说。
“您不知道,外面都传开了,说楚小将军在皇后娘娘面前发了重誓,心仪她,来日必定娶她为妻。”
阿远惊呼:“这楚小将军是哪位?怎么还扯到皇后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