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意大感尴尬,想起滴酥鲍螺还剩下两个,连纸带饼递给小孩,“甜,好吃。”说完正对上她嫂子的视线,相视一笑。
玳双母亲生的不是什么大病,多吃几副药就好了,是以氛围并不沉重。一家人隔了许久才团聚,自有说不完的话,苏令意悄悄对玳双说自己出去逛逛,天色尚早,村子也不大,玳双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是吃饭的时间,各家各户炊烟四起,苏令意路过时能听到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与木头被烧断的吱呀声。
厨房是女人的战场。
男人刚结束一天的劳作,坐在门前,偶尔和左邻右户聊上几句,大多时候沉默,有人路过就抬头看一眼,认识就招呼一声,邀请他到家中吃晚饭,路人知道他是客气,自然没有应允的。
晃晃悠悠,一路到达井水边,这算是村落的中心,常有人聚在此处闲聊,也有人在空地上摆摊卖东西。多是自家种的,吃不掉的新鲜菜蔬,也有熟食、点心、杂货、材料之类的。
买卖双方都是熟人,是以价钱公道,赚不得大钱,仅够糊口。
苏令意的钱袋子沉甸甸的,总想花些出去,当真要买下时,却又觉得不值,舍不得。
市场很小,一眼望尽,几步逛完。连连逛了五六圈,东看看,西瞧瞧,一分钱也没花出去。
村民们看她穿的是好料子,还以为是个有钱的主,现在也明白了,这就是个空架子,三文钱的姜辣萝卜都舍不得买。
“狗蛋,吃饭啦!”女人站在门口叫唤。
在井边玩的灰头土脸的小男孩听见了,撇下其他小孩跑回家。
叫声此起彼伏,很快玩耍的小孩走光了。她大致看了一眼,竟是一个女孩也没有。
苏令意心中觉得古怪,没多想,原路返回。
正巧遇上出来找她的玳双,两人手牵着手一块儿往回走。
既有人牵着,苏令意的心思就不在看路,歪着头看周围的景色。又瞧见了那座孤塔,在这个角度看去,能看见塔身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窗口,黑洞洞的,在暮色的掩映下,透露着诡异。
“那是什么?”苏令意指着孤塔问。
“婴儿塔。”
苏令意知道,古代因为医学技术落后,婴儿的存活率并不高,因此问道:“给婴儿祈福的吗?”
玳双摇摇头,不再言语。
晚间二人熄了灯,躺在一张床上,苏令意又想起这事,央着玳双说给她,玳双沉默了许久,久到苏令意以为她睡着了,才听见她说:“婴儿塔是用来存放被遗弃的女婴的。”
她还说,念云小时候就是被人从塔中捡出来的。
小小的婴儿从洞口扔进去,摔在地上,就死了。那年遗弃女婴的人特别多,念云摔在了尸体上,没死,哭喊声被路过的大夫听见,大夫于心不忍,将她带回医馆,准备养大后把她嫁给自己痴傻的二儿子。
即便捡回一条命,念云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大夫一家对她非打即骂,因为医馆生意不好,后来连剩菜都舍不得让她吃。
那日她趁夜偷学医术,被起夜的大儿子发现了,大儿子对她一顿冷嘲热讽,末了起了坏心思,要对念云用强,念云不依,挣扎时失手打伤大儿子。
若不是机缘巧合遇见阿远,念云早就被那一家送进大牢了。
苏令意趴在床上,下巴抵着手背,接着问,那元风呢?元风又是怎么和阿远遇到的?
玳双说元风是周砚带阿远归京的途中撞见的,元风成过亲,丈夫好吃懒做不说,还喝酒赌博,稍有不满就对元风拳打脚踢。
阿远遇上元风时,元风满身淤青,跪在地上求阿远带她走,阿远扶起她,给了她些银两,让她自己离开这儿,找个地方重新生活。元风不接,一个劲儿的磕头,地上印出了血痕,阿远毫无办法,只能同意。
苏令意听完,沉默了片刻,尴尬的笑了笑,缓和气氛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来到阿远身边的?你总该没有那么惨了吧?”
玳双的确没有念云和元风那么凄惨,她父母双全,虽然家境贫寒,但父母对她很好,直至哥哥娶亲前都很好……
玳双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敬爱有加的父母会把她卖给青楼,以换取钱财来帮大哥娶媳妇。虽然最后被阿远买了去,但此事一直是横梗在一家人心中的疙瘩。
他们对她总是愧疚的,因而就小心了些,也就不再像一家人,她像来做客的。
玳双说这些的时候神色平静,苏令意听不出她到底还怨不怨。
也许她从来没怨过,她只是惋惜,惋惜那日渐消失的亲情。
苏令意与玳双在这儿住了三日,玳双拉着她,几乎把田野里的野菜野草都介绍了一遍。
那里风吹得温柔,阳光很软,有农夫在劳作,有孩童在嬉笑,听不见婴儿塔里传来的啼哭,听不见深夜里的尖叫。
第四日天色尚未分明,于晨光暧昧之际,玳双辞别了家人,带着苏令意坐上返程的马车。
第10章 回府
马车一路颠簸,在人散架之前进了城。
清早的汴京城是少有的安静。驴车、牛车整齐排列,拉的货物不尽相同,但车前都坐了一个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两眼昏黄的车夫。
稍繁华一些的大街上,有华衣公子睡在大路中心,他发丝凌乱,手中拿着一壶未喝完的酒,口中还念念有词。
与之相隔一条街的狭窄小巷,身子都直不起来的老太太将外衣披在身上,背起出摊的竹筐,杵着拐杖慢慢向外走去……
早上卖早点的人也不少,多是卖给进城的车夫或是做工的百姓,多是些廉价抵饱的玩意儿。
车夫小哥将车停在路边,相熟的小贩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朝他跑来,小哥用热水洗净一路的风霜,拿起小贩肩上的毛巾擦了擦脸,递给他五文钱,小贩立马俯身道谢,回到自己摊位,来不及休息,下一位要洗面汤的车夫已经就位……
苏令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腰间的荷包,感叹一句有钱真好。
回到院子中时,阿远才刚从床上坐起,她扑在阿远身上,蹭着阿远的脸道:“阿远,我回来啦,你想我了吗?”
阿远微不可察的倒吸一口凉气,元风急忙把苏令意拉起来,“仔细别压着夫人的腿。”
“阿远你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她摸着苏令意的脸,笑着说,“怎么样?玩的开心吗?”
苏令意按下心中的疑惑,笑道:“开心,比整天闷在府里有趣多了,下次我们一会儿出去玩!”
她让开了些位置,给阿远下床穿衣服。苏令意在阿远身后,能清晰看出她的腿脚有些僵硬,挪动一步似乎要费极大的力气,元风和念云多次想要去搀她,她却强撑着不要。
倘若只是无意摔倒,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但阿远显然不愿告诉她,她再问也问不出来,不过,她另有办法。
午后,苏令意借口说出去玩,离开了小院。
膳房的小李,做些送饭搬菜之类的琐碎工作,为人大方,说话有趣,周府各个院子里的下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苏令意去找他时,他正抢了两个馒头、一碗粥,躲在角落里吃。
“吃着呢?”
“哟,这不是大名人苏令意嘛?好久不见。”小李看见她就眼放精光。
苏令意疑惑,“什么大名人?”
“你不知道?你二战三小姐,屡战屡胜的战绩已经传遍整个周府了!”小李夸张的比划着。
苏令意急忙否认:“我没有我不是你别乱说!”
小李眉头一皱,“啧,你不承认没关系,重点是大家都这么想!”
苏令意撇了撇嘴,没忘记本来的目的,“喂,问你个事。”
“说呗。”
“我们家夫人最近怎么了?”
小李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听老夫人房里的阿香说,老夫人罚二夫人在祠堂连续跪了三天。”
“为何?”
“阿香没说,”小李摇摇头,“但是怎么想都和你有关系吧?”
苏令意叹了口气,“唉,我也觉得。”
小李也学着她叹口气,羡慕道:“我们二夫人呀,真是拿你当闺女养。”
苏令意听了这话,愁眉不展的眉眼一下舒展开,笑道:“羡慕呀?你若是叫我一声爹爹,我也可以拿你当闺女养。”
小李狠狠的给了苏令意脑门一个爆栗,“小丫头片子!”
入夜,月色清亮,苏令意抖了抖水袖,抖落了一地的银辉。
她闯入阿远的房间,和睡在外间的元风打了声招呼,蹑手蹑脚走进里间,轻轻唤了声:“阿远?”
回答她的只有平和微弱的呼吸声。
苏令意放了心,大胆的脱了鞋与外衣,爬上阿远的床。
刚一上床就被扑到,“让我看看是哪里来的小贼!”
苏令意傻笑道:“嘿嘿,是我,阿远。”
阿远放开她,“早知道了,傻样儿。”
苏令意一把抱住阿远,用脑袋蹭了蹭,阿远回抱住她,“今天怎么这么粘人?”
又将阿远抱紧了些,她喃喃道:“阿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就叫好了吗?”阿远惊呼,“我们小意儿要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衣食无忧,儿孙满堂,那才叫好呢。”
“可是……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了。”声音又轻又飘,听不真切。
阿远笑了一下,轻轻的拍着苏令意的背,“睡吧。”
日子一呈呈远去,忽然有一天埋入土里的花再也没有从枝叶上冒出来;忽然有一天寂寥无人的夜里蝉鸣消失;忽然有一天城外的稻田吹来满是稻香的风……秋天就到了。
阿远让人在院子里搭了一架秋千,苏令意坐在上面不肯下来。
她是荡秋千的高手,脚一伸一缩,荡得快与横梁平齐。元风看的心惊肉跳,让她小心点儿,阿远喝着茶,让元风别担心,好坏摔了也是她自己疼。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视线豁然开阔,她全心全意的享受这一切,唯有在风里,她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从秋千上下来,到阿远身边坐下,桌上放着奶豆腐、奶皮、奶酪、牛肉干等,她极其自然的拿了一块奶豆腐,毫不犹豫地塞进嘴中。
阿远笑道:“你一个汴京人,竟也这么爱吃奶制品。”
“也不是爱吃,最近吃得多,习惯这股味道了。”
“那还是喜欢的吧,”阿远说,“有人吃了六年,也没见他喜欢……”
“谁啊?”
阿远沉默了一下,说:“周砚。”
第11章 前尘
景初四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昨天刚接生的小样,今早就死在母羊的身下。母羊趴在地上,嗅了嗅小羊,又用头拱了拱,最后发出凄厉的叫声。
阿远在母羊怆然的眼神中抱起小羊,一转身就看了一袭月魄色长袍的周砚。
他踏雪而来,在这个人人臃肿的季节,他却恍若仙人,衣袂飘逸,身姿挺拔。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化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水珠,阿远看见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古井般无波无澜。
阿远似在那双眼睛中看见世间万物,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态度从容,悠然自若的走进公主大帐。
如大梦初醒般,将小羊交给旁人,阿远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跟着周砚走进公主的帐篷中。
阿远听见公主唤他先生,起初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以为这是他的名字,是以每次见到他都低着头,喏诺的叫声先生。
后来她才知道,先生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周砚。
周砚每日都来教公主念书识字,每到这时,阿远就陪在公主身边,久而久之,也偷学了一二。
公主见阿远有兴趣,闲暇时间也会学着周砚的样子,考校她一二。
阿远坐在火盆旁,双手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炭火烧得透红,宛如一块发光的萤石。阿远觉得身子里暖烘烘的,她仰头问公主,为什么要学习燮朝的文字。
公主说,等燮朝和乌戎交好,她想去汴京看看。阿远问汴京有什么好的,公主笑了笑到道,正是因为不知它哪里好,才要去看看。
听说那儿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没有人受寒,没有人挨饿。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一个地方,不用搬家,不用迁徙。
不养牛羊吗?
不养。
那饿了怎么办?
饿了就去赶集。出了门,什么都能买到。
烤羊肉有吗?
有的。
马奶酒呢?
有的。
那盐呢?
都有,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你想要的都能在集市上买到。
阿远想不到了,在她的认知中盐就是最宝贵的东西。
那天晚上,阿远睡觉的时候还在想,想那座没有夜晚的城,想什么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想什么叫“四海奇珍,皆归市易”,想吃不完的盐……
风吹草老,长鞭牧云。
等阿远真正和周砚说上话,已经是半年后了。
这半年来,阿远每日都会悄悄在周砚门前放些小玩意儿,开始只是一些吃食,后来变成一些自己做的毛皮帽子、手套,看见周砚发冠旧了,又用好不容易得来的绸缎做了条月魄色的发带。
夏日的草原,是花的海洋。阿远挑挑选选,摘了一捧花,用杂草束好,满心欢喜的放在周砚门前。
“花很好看,谢谢你。”
阿远转过身,来人正是周砚,眼眸一如古井般深邃,一如星辰般明朗。他眉眼温柔,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身形肖似雪松。
草原的太阳比别处毒辣些,皮肤较之常人偏黑偏红,可周砚却丝毫没有收到侵扰,宛若那山巅亘古不华的清雪,直叫人生不起嫉妒之心。
阿远不是那脸皮薄的姑娘,此刻却低头将自己的双手藏在身后。除了害臊,还有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