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邀请阿远进去喝茶,阿远怎么也舍不得拒绝,只能红着脸点头。
那是阿远第一次喝周砚泡的茶,也是她喝过最好喝的茶,茶里有周砚的味道。
此后,阿远从每日给周砚送一件东西,变成了每日蹲在门口等周砚回来。
大多时候,周砚看书,阿远看周砚。后来周砚教会阿远下棋。
阿远总是输,气得急了,也会恼周砚不让她,愤愤说明天不来了。可到了时辰,还是眼巴巴的蹲在门前,等周砚回来。
周砚看了好笑,肯让她了。阿远卯足力气,神采飞扬,紧盯着棋盘,眼看形式大好,正要摆出胜利的微笑时,局势摧枯拉朽,断崖式下跌。
阿远力挽狂澜,还是以两颗棋子落败。阿远嘴都气歪了,脸红得像个紫萝卜,怒视着周砚话都说不完整,“你……你……你骗人!”
周砚低低笑出声,“我只说让你,未曾说过要让你赢,何骗之有?”
阿远支支吾吾半天,硬是想不到反驳的话,看着那张温柔清俊朗的脸,恨得牙牙痒。
除了下棋,二人也会聊天。
阿远问汴京是什么样子的,周砚一一说与她。
开始听得津津有味,什么茶楼酒肆,什么柳陌花巷,什么亭台楼阁,什么雕梁画栋,后来就有些不是滋味,这些乌戎都没有,阿远也没有见过。
她打断周砚,问:“汴京有这么大的草原吗?”
周砚说没有。
阿远又问,“汴京的天空有这么蓝吗?”,“汴京有这么多牛羊吗?”,“汴京的马能跑这么快吗?”
诸如此类,周砚皆说没有,阿远满意了,扬着小脑袋,骄傲的说:“汴京也不过如此嘛。”
周砚忍住笑,没有拆穿她,“嗯,不过如此。”
苏令意听得入迷,趴在桌子上,问:“接下来呢?”
阿远垂下眼眸,长而乌黑的睫毛遮住眼底蔓延的情绪,她说:“然后,大王赐婚,我们就结婚了。”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们找到机会,我就跟着他逃回了燮朝。”
阿远寥寥数语,诉尽漫长光阴。过去在她的口中,时而轻巧如鸿毛,时而厚重如泰山。
晚上跟着膳房的小李去参加他们的夜间消遣活动——赌钱。苏令意运气好,没输过,瘾一下就上来了,困意消失殆尽,生物钟喂了狗,脑子里只有骰子点数,直到半夜散场,苏令意还意犹未尽。
第二天报应来了,苏令意睡到日晒三杆才爬起来。整个周府焕然一新,张灯结彩,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脸上挂着灿然的笑意。
苏令意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与玳双打了个照面。
玳双翻了个白眼,“我以为你要睡到明日才起来呢。”
“我也想,你们太吵了,睡不着。”
玳双正想发怒,元风解释道:“明日是老夫人的寿诞”。
周老夫人本意是不想大办,只宴请些亲朋友好友,走个过场。但周砚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想攀关系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海了去了,因此真正请客那天,来的人是非常多的。
府里管家的是大夫人,但阿远身为二夫人,当天也是要去招待客人的。放心不下苏令意,也抽不出放心的人看着她,只得再三嘱咐,叫她不要乱跑。
苏令意面上从不与人为难,阿远明显也知道她说话像放屁,可又不能锁着她,因而只能满眼担心的去了。
整个小院咻的安静下来,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荡了会儿秋千,没人在下面叫她小心点,秋千索然无味;又去吃点心,没人在旁边说话,点心似乎不甜了;又去赏花,又去看鸟……没什么趣味。
第12章 逛街
眼睛轱辘一转,苏令意的心思活泛起来。
她来到的宴会场地一湖之隔的依芳园,精心挑选了一颗高度、位置都合适的歪脖子树,先用脚蹬了蹬粗壮的树干,树木纹丝不动,才撩起裙摆,艰难的爬了上去。
树叶浓密,苏令意又着水绿罗裙,轻易看不见她。她靠坐在树干上,神情惬意的观察远处热闹的人群。
人群中心,客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夫人喜笑颜开,一旁的乔若烟羞红了脸,搀着老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们聊的很是开心,苏令意看了一圈,身子不由前倾了几分,眉头轻蹙。按理说,阿远也应该陪在老夫人身边,可是苏令意连她一根头发都没发现,更别提元风、玳双等人了。
她又往别处看。近湖有一群青春少女,彩锦纱裙,珠光宝气,宛如画卷一般美丽。她们虽在说笑,银铃般的笑声声声入耳,可苏令意却发现,她们的注意力频频往附近的少年们身上飘去。
她轻笑一声,紧缩的眉头舒展开,猝不及防,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今日穿着玄色金丝暗纹箭袖,花青色发带束起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眼眸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子傲气。美中不足的是,俊美的脸庞上挂着些许不耐。
“杀手小哥”果然不简单呐。
苏令意收回视线,猜测对方应该没有发现自己,头依着树干,闭上双眼。
她没有为楚尽的隐瞒感到生气,甚至还有些开心,有朝一日阿远不能护住她时,也许楚尽能接济接济她,毕竟还算有几天交情。
苏令意很少想以后,但她几乎不用想就能预见到,阿远斗不过乔若烟,因为她根本没想斗。
地位、身份、钱财都不是阿远所看重的,她想要的不过一个周砚。
那么就这样吧,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选择的,苏令意才不想去干涉呢,她坚定的认为人生在世,谁也不干涉谁、谁也不打扰谁,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意识开始涣散,眼皮越来越沉。
忽然,一颗小石子砸到苏令意身上,她惊吓之余动了动身子,险些从树上掉下去。往下瞥了一眼,闭上眼睛,继续打盹儿。
楚尽又扔了一颗石子在她身上。
苏令意本不想理他,但又想着他毕竟家世不凡,以后可能还得求助于他,敷衍道:“少爷有何贵干?”
楚尽微微一怔,“当时形势所迫……”
“你不用跟我解释。”苏令意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睛。
许久没人说话,苏令意快睡着之前听见楚尽笃定的声音:“你在生气。”
她睁开眼睛,“我没……”话没说完,就立马改口承认,“好吧,我就是生气了,你要如何补偿我?”
“补偿?”
苏令意从树干上坐起,双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的,“惹姑娘生气,都要给姑娘补偿的,这是规定。”
“未曾听过这种规定。”
“但你一定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苏令意说,“少爷,接住我,我要下来了。”话音刚落,她就往前一倾,整个人从树上滑落下来。
楚尽目光一闪,飞身上去,稳稳地接住了苏令意。
“万一我没接呢?”楚尽忍不住生气。
“那就疼啊。”
楚尽看着她平静的目光,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以往那些疯疯癫癫的举动都有了解释。这个人,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生命对于她是可以弃如敝履的东西,所以她不害怕来路不明的杀手,所以她做事不计后果。
“想什么呢?”苏令意往前走着,“走吧。”
“去哪?”
“不是要补偿我吗?带我出府逛逛吧。”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道,“不过你今天是来做客的,不能随便离开吧?”
楚尽跃过她,“来人这么多,也不缺我一个。”
苏令意跟在他身后,轻而易举的出了府,身心感觉到一阵舒畅。
她想起从前的自己,有大把时间可以出门,可她却连下楼扔个垃圾都不愿,现在不让她出门了,她又费尽心思想往外跑。
人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远在追求自己所没有的。
身后跟着个保镖兼钱袋子,苏令意毫无压力,在大街小巷自由穿梭。
推着独轮车的走货郎路过苏令意,独轮车与他差不多高,满满当当挂着百余件物品,几乎网络尽所有的小玩意儿。
货郎看苏令意有兴趣,立马停下车,挑了一个彩锦编织的祥云络子递给苏令意,“您瞧瞧,这可是我们那儿手艺最精湛的女子编的,您带着它,包管时来运转,来日找个好婆家。”
苏令意拿在手中前后瞧瞧,摇摇头放回去。
货郎并不歇气,又指了指挂在架子上的领抹,道:“您再瞧瞧这些领抹,都是最流行的花样儿,缝在褙子上别提多好看了!”
领抹和现代的花边类似,是缝在衣襟、袖口处的,苏令意对针线活儿一窍不通,自然也不感兴趣。
不再耽搁货郎,苏令意歉意的冲他笑笑,货郎买卖不成也不生气,推起独轮车继续游街。
兴致勃勃朝别处看去,视线被一个街头道士吸引。
他蓄着长须,脸型神似山羊,茶褐色的道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像没骨头似的,躺在在长椅上。
苏令意才坐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
老头斜睨一眼,懒懒散散地说:“今日不算。”
“为何?”
旁边有常年在这儿摆摊卖包子的人说到:“姑娘你别理他,我在这儿摆摊半年了,就没见他给谁算过命。”
这倒奇了,不给人算命为何要在此处摆摊?
苏令意越发感兴趣了,奇人异士都有些疯疯癫癫的规矩,越是能力大的,规矩就越奇怪。《笑傲江湖》的名医平一指就有“救一人,杀一人”的规矩。苏令意觉得这老头可能真有些本事。又想自己是异界魂魄占尸还魂,且试试老头能不能看出来。
“喂,老头。你看看我,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山羊脸老道拿起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睡眼惺忪转过来,上下打量一下苏令意,又面无表情的转回去。
“你会害死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跟在她身后的楚尽。
苏令意没有把山羊脸老道的话放在心上,调笑着问:“可有破解之法?”
“日行一善。”
苏令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下一句话是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你也忒不专业了,这是和尚的语录,你身为一个道士应该说“掐指一算”“天机不可泄露”之类的!”说罢,苏令意起身离开。
楚尽对老道道了句谢,留下几两碎银,转身追了上去。
看样子,两人皆没把山羊脸老道的话放在心上。老道也不生气,晃晃酒壶,将剩下的佳酿一饮而尽,站起身就要离开。
卖包子的小贩问:“今天这么早就收摊?”
“不早了。”迈着虚浮的步子,如雨入湖般消失在人海中。
小贩看着他的背影,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不会再来了……
楚尽追过去时,发现苏令意看着一个狭窄的巷口,若有所思,他问:“怎么了?”
苏令意回神,笑了一下:“没事。”然后拉着楚尽朝街尾逛去。
街尾的几家铺子只简单卖些杂货,吃食,人流量不多,倒是有一出卖卖吸引了苏令意的注意。
四个衣着简陋的少男少女跪坐在地上,手脚上都带着粗如麻绳的镣铐。身后站着个留八字胡的中年男子,长得像只黄鼠狼,他手里拿着皮鞭,每吆喝一声,皮鞭就抽地一次,没抽地一次,地上的男女就抖动一下。
来了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绕着跪在地上的男女走一圈,“十三两,这边三个我全要了。”大肚男子轻蔑的说。
“哟诶,您行行好,这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您这价钱市价都不到。”
“就十三两,一句话,不卖我走了。”
“十五两,四个人您全带走!”
“就十三两,我只要这三个。”
八字胡面露难色,大肚子作势要走,八字胡一咬牙,“成交。”
只差卖光最后一个少年,八字胡就能圆满收摊。可那少年身上伤痕累累,似有白蛆在蠕动。左腿上的肉溃烂开来,隐约能看见森森白骨,就算治好,也有走不了路的风险。
全身上下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算得上完好,眼睛难掩疲惫,但眼神依然如恶狼一般尖利,似乎只要镣铐一解开,他就要扑出去将人咬个粉碎。
他身上恶臭熏天,苏令意嫌弃不已,掩着口鼻,宁远绕路也不往他身边过。好不容易过去了,终于放下手,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回头,发现楚尽站在八字胡面前。
“多少钱?”
“五两。”
楚尽挑眉,“不是二两?”
“您也看见了,那位老爷一口气买了三个人,我才给他优惠哩。”
“二两,不卖我走了。”
“……给您,给您,您带走吧,反正也是最后一个了,我亏点就亏点。”八字胡好不容易甩了烫手山芋,面上却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少年沉默的站起来,动作迟缓,一瘸一拐的走到楚尽面前。楚尽用八字胡给的钥匙解开少年身上的镣铐,问:“认识路吗?”
少年摇摇头,停了几秒,又点点头。
楚尽什么也没说,招手换来路边等工的闲汉,给了他几枚铜钱,道:“你把他送到将军府去。”
又解下腰牌递给少年,说:“把腰牌给将军府的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苏令意看着楚尽,一言不发。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楚尽率先打破沉默,“看不惯?”
苏令意坦然道:“是啊。”
楚尽笑道:“那为什么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