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事情就多,不说风家,便是寻常门户,遇到这种掌家人出事,都得乱上好一阵子,更何况风家聪明人很多,自以为聪明的更多。
由此而知,可见风念兹醒来时面临的是一个怎样令人糟心的场面?
那天若不是他及时醒来,他那既冲动又刚愎自用的四叔带着他的两个堂兄弟正准备给他换个地方住。
他爹风昌都不在了,家里只有他和他娘,自然要把位置中正,占地面积最广的主院给让出来。
不过他一醒来,府医以及外面的大夫陆续而至,在家皈依平日里基本上不出门的老祖母也都闻声赶来,这场四叔施行,三叔背后策谋的闹剧一时不得不被拦腰斩断。
大病初愈后,风念兹倒未再出现过每到三四更时便不由自主的醒来,然后辗转反侧盯着更漏等天明的状况。不是睡不着,而是没得睡,夜以继日地处理家中以及外面生意上的事。
不仅如此,他还忙里偷闲地让人给他找了许多奇闻异志,其中还有一些已经失传用竹简记载兽皮包裹的古籍。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真在其中翻找出了自己想要的。
知道了‘龙无角曰蛟,状如蛇,其首如虎,长者至数丈,多居于溪潭石穴下,声如牛鸣。’
知道了‘蛟,龙之属也,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说文》’
知道了‘蛟活千年便为走蛟,沿江入海则化为龙……’
知道了蛟这种生物,若要为恶,比起吃人、伤人,会更喜欢兴风造雨,发大水,毁桥梁什么的……
可是即便他功课做了不少,也进行了好一番心理建设,且在欠了弥弥‘东西’的情况下,一直到大年三十之前,都未再到后山湖泊去见弥弥。
不好意思啊,毕竟当场晕倒,并因此大病一场,这事要说出去,无论是在人面前,还是蛟面前,都实在不是个光彩的事儿。
腊八前后,天大晴,把地上的雪,山间的雾,都晒没了。
腊月三十的中午,北风忽至,像疯狂的狼群,用树的骨头磨牙齿,想要在这新年来临之际,把天下都咀嚼碎了,然后再吞吃入腹……
三十晚上,因循旧例,风家四代近百口人将在‘朱绣堂’吃团圆饭,守岁迎春。
洒过三旬,子时过后,年龄小的小辈们很多都在母亲或者乳母的怀里打起了瞌睡,然后被陆陆续续地抱走。
新年来临,小厮们来去奔走,光炮仗就放了大半个时辰,火树银花灯火通明的繁华景象,仿佛把去年风家经历的所有磨难和挫折都淡化了;桌子上推杯换盏,合家团圆的热闹,仿佛平日里的针锋相对和背后算计从不曾存在似的……
不傻,白,甜的风念兹看着三叔抄着手一副弥勒佛的笑模样,四叔一手拿着酒杯子,一手拽着妻子的手,吹大牛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越发待不下去。
他让下人早早送了母亲回去,撇开小厮,在父亲生前处理事物的书房里呆了很久很久。
他很想问父亲一句,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冷落了母亲,也鲜少陪伴他,便是为了这帮人,为了他们的奢靡攀比、贪心妄大,真的值得吗?
想一想,他又略带嘲讽地笑了,他那忠厚坚韧的父亲呀定然会说,“值得!”
然后与他讲一堆的大道理。
妖会过年吗?蛟会过年吗?
风念兹又想起那个他还欠着的,暂且栖身在他家后山湖泊的蛟。
她的父母尚在吗?过年的时候,她会想念她的父母吗?她的父母也会想念她吗?
或者,她已经不在他家的后山湖泊里,已经回去跟她的父母团圆过年去了?
风念兹猛地站起身来,推开门,朝着后山湖泊急奔而去。
天又下起雪来,一片一片,鹅毛似的。黑云压低,仿佛连天地都变得小了些,莫名有种大事来临前的静气。
因为前几天天气好的缘故,后山湖泊并没有结冰现象,风吹皱水面,雪花落下去,转眼便消失无踪。
“你在吗?”
“新年好。”
风念兹双手捧在嘴边,朝着湖面大声呼喊。
湖面一如往常,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从下面虚虚渺渺地传上来:
“怎的,又想我了?想也没用。风少爷金贵,名字上不了金银薄,这笔买卖我算是亏了,你家的湖泊就借我再待一段时间,等到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些,我自会离开。”
“我……我……”风念兹不知如何张嘴,弥弥当初给他的那些金银珠宝,已经去了七八成,如今让他再拿出来,一时半会儿恐还真做不到。但让他无所付出便心安理得的接受这笔财富,实非君子所为,风家家训也不允许。
他手握着腰间的麒麟玉佩轻轻摩挲着,斟酌再三道:
“在下实在不知,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有些话说来可能有些虚伪尊大,但在下还是想说,我们人有一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我愿配合尊君,再试试别的办法或有可能,若实在不行,还请尊君给在下一些时间,当初抬走的定如数奉还。”
说完这些,风念兹莞尔一笑,像是松了口气,然后以仿似对待老朋友般的语气闲话家常:
“今夜除夕,厨房里做了一百零八道菜,光甜点果茶便有二十多例,府里这会儿还有小丫鬟小厮们放烟火,嬉笑玩闹,你要不出来与我去瞧一瞧这人间的热闹?”
弥弥早听见了先前的炮仗声,那阵仗恨不能把地都掀翻,她本是有些烦躁的,但这会儿听风念兹说那厨房里的一百零八道菜,那许多好吃的,她又有些心动。
虽然她最爱吃的另有其他,哪怕是鲜活的血淋淋的肉也能激起她骨子里的一些本能的渴望,但人间的食物品类繁杂滋味各异,可当做平日里的小零嘴儿,聊胜于无。
“你不怕我出来再吓病你吗?”弥弥在湖底打了个滚儿,湖水顿时汹涌澎湃起来。
风念兹稍稍往后退,语气略显紧张:“我……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我不怕。”
水声哗哗,夜雪愈大,这时不仅风念兹略显紧张,另一个跟着他来,正藏在临水阁旁的阴影里的人也浑身哆嗦,紧张害怕起来。
那人让弥弥感觉到了欲望,而且那欲望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愈发浓郁,但,还不够。
‘欲望’这东西总是能让弥弥开心的,她笑了,语气欢愉的与风念兹调侃:
“那我现出尾巴了?”
“别……好吧……”风念兹举起手来,又放下去,然后握成拳头藏在袖笼中。
“哈哈哈……”伴随着铜铃般的清脆笑声,弥弥从湖底滑上了岸。
16
还如初见时模样,弥弥脸上戴着镶嵌着红宝石,繁复花纹的黄金面具,身上黑衣单薄,似纱又非纱,腰系大带,褒衣大袖。
她向他走来,极细的腰肢,轻轻扭动,明明极小的幅度,却仿佛把人、把心、把路、把山,把一切都扭得柔软了。
背后乌发,海藻般铺开,长至腿弯处,尾稍微微打着卷儿。
再往下看……风念兹呼吸一窒,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那脚赤*裸的,整体偏瘦,指头却圆润,骨形优美,与暗色的地表形成极大的反差,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她看他看着她的脚,便坏心眼儿的绕了一下脚腕,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一腕即可倾城’,他微微弓着腰,想伸手捉住……
这个时候的世界仿佛是静止不动的,风念兹心驰神往,远在暗处的风四叔瞳孔睁大呼吸粗重,几乎喃喃出声:
“真的,真的有神仙(或是魔鬼),赠侄儿百万财富的神仙(或者魔鬼)……”
他声音很小,又离得远,风念兹自然听不到,可弥弥却听得更开心了。
果实已经结上了,只需要等待时间,让它变得又大又成熟……
弥弥跟着风念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她住了快两个月的湖泊。整个后山,包括这湖,这湖岸上不远处的临水阁,风水格局都很奇怪。仿佛不是为人建的……
可以说她在这里呆得很舒服,蛟的冬天虽不如蛇、青蛙等必须冬眠否则就会死,但也浑身懒洋洋的,并不大爱动弹。
“这后山的房子,这湖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呢?这湖是天然的,还是人工挖的?”弥弥仿似不经意地问风念兹。
风念兹亦回头看了一眼临水阁以及临水阁前面的湖泊,缓缓说来: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湖约莫是人工挖的。其实在现有的整个风宅内,修建时间最早,保存最久的便是这后山临水阁,以及阁前的湖泊……”
一百多年前第一代风家人来到梓城定居。
风家的这位老祖宗身形高大挺拔,五官刀劈斧凿,和地处南方的梓城人在外表上便有很大的不同。
无人知道这人来自何处,家族背景如何,只知道这人走南闯北,一举一动行为教养都好到令人发指,一笔字更是随意挥洒两下便能卖与旁人做牌匾。
可是这人却终生未娶,最后收养了几个戏班子里的孩子养大,于是便有了现在的风家人。
也就是说,现在的风家人和他们的这位老祖宗其实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可是几十年前织出‘凤凰火’的风家长子风明却和他们的这位老祖宗留下的画像上的样子极为相似。
甚至风明也是而立之年依旧迟迟不肯成家,后来听说,因为家族长辈实在逼得紧了,他的精神出了问题,常常将自己关在内室之中大喊大叫,然后有一天夜里跑到后山临水阁上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这临水阁已经存在一百多年了,期间也不曾维护过,可却一直焕然如新,既不变旧生虫,也不摇晃歪斜,算是我们风家的一大奇观。老人们常说,这可是我们风家的风水宝地,只要这临水阁不倒,湖泊不干,风家便能一直兴旺发达下去。”风念兹觉得自己可能说的有点多,哪有相识不到两月,便将自家老底都掀给对方的道理。再说,他愿意掀,别人也未必愿意听。
可是弥弥摇摇头,仿佛在笑。
她都不忍告诉他,这哪是他们风家的风水宝地,整个后山的风水格局根本不利于人,相反,甚至因为临水阁与那湖泊的存在,他们风家永远也别想真正的飞黄腾达。几十年前织出‘凤凰火’的风家长子风明,几十年后风念兹的父亲风昌,他们的遭遇便是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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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后,弥弥便以合作商户的身份出现在风家众人面前。
风念兹本意是将她安排在客房,可她偏不,偏要住在风念兹的隔壁。理由是:找他方便。
风念兹低头略显腼腆,这姑娘真是毫不扭捏,心思都摆在明面上,他都有点招架不住她的热情。
弥弥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这人耳朵尖尖、脖子、脸红个什么劲儿,风家最香的人就是他了,她不和香的住在一起,难道和臭的住在一起?
不过,得知她和风念兹墙挨墙的住着之后,风家众人看她的眼神就有点不大对了,背后议论什么的都有,八卦版本更是层出不穷,反正就是没一个人相信她的合作商户身份。
特别是一些小丫鬟们,更是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若不是风家下人管束得严,估计往茶壶里吐口水,绣花鞋里插针,菜里面加巴豆这种事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不过,什么样的心思,什么样的成见在弥弥‘撒钱如撒土’的大方下都不堪一击。
有什么是钱不能解决的呢?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她向来都懒得花半分心思。
这不,不出几天,别说风家的一帮下人,就是好些主子,见到她都比见他们的亲娘还亲,自然也都开始坚定不移地‘相信’她就是来找风家最金贵俊美的少爷风念兹合作的。
好像他们清白的像是东山庵里的师太和西山寺里的方丈。
好像弥弥有时赤着脚丫,扭着腰肢,在风念兹房间里的地毯上滚来滚去,也没什么不雅。
好像风念兹时而盯着弥弥一脸无奈的笑,时而脸红,时而发呆,依旧是兄弟般的纯正友谊……
正月十四,风府处处挂花灯,搭戏台子,包汤圆,主子仆人个个为明日的元宵节忙得飞起。
弥弥在外面浪够了,银子撒烦了,就回到风念兹所在的惊蛰楼。
惊蛰楼一楼,几个管事,十来个账房,连同风念兹和他的贴身小厮,从早上弥弥出门前就一直忙到她午后归来。
弥弥嘟着嘴,才不管下人如何拦她,大袖一甩,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她一进去,里面就瞬间息了声,弥弥哼都懒得哼一下,便径直穿堂而过,然后紧挨着风念兹一屁股坐下。
同样的事情已不是第一次发生,风念兹也从最开始的惊得差点跳起来,到如今能够修炼到不动声色地给小厮去个眼色,然后将管事和账房们都请出去。只不是耳朵尖尖还是有点红就是了。
“按你们的速度,这些什么时候才能够弄完?”弥弥身子后仰,随意往风念兹手臂上一靠。
风念兹浑身僵硬,目光移向墙角插在大肚细颈白瓷瓶里的黄色腊梅花:
“大概还需要小半天时间。”
弥弥不满意地哼了哼,突然吹了口气,然后那些账册便一本本飞得满屋都是,然后一页一页以飞快的速度翻动着,最后整整齐齐地码在他们身前的长案上。
弥弥顺手拿起风念兹的紫毫笔,刷刷刷三两下就审合批示结束,最后脑袋一转,对着风念兹眨眼睛:“现在完了。”
风念兹喉结微微滚动几下,半天才低低“嗯”了一声。
弥弥咧嘴,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小狐狸一般的语气:“我可是条生意蛟,自是不能白干活。”
风念兹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是问‘所以呢?’
弥弥唇角勾得更高,扬着脖子:“给我闻闻!”
话音落,也不等对方答复,便将人推倒在地,然后整个人都压上去,像个小狗似的扒着衣服闻来闻去。
风念兹能怎么办?只能让她闻咯。她总说他香。
可是她闻着闻着身体就开始往下滑,胸膛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