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琸也无可奈何,城隍庙是全部患者的聚集之地,虽然看史书典籍,只要不和患者直接接触,其实不会患上瘟疫,但是这个险,谁也不敢冒。
现在的人哪个敢靠近城隍庙,城隍庙在梧州城内几乎说得上是触之即死的地方。城中大夫不愿意,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先礼后兵。”谢妧看着唐琸,“想必唐大人应该懂我的意思。”
对上这个姑娘的眼神,唐琸瞬间就明白了。
就算是他自己,都没想过用这么强硬的手段,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姑娘居然居然狠得下这样的心肠。
谢妧之前就准备好了帷帽,就是应对现在的状况。梧州城内的反军比起朔方卫来说,其实不值一提,但是怎么能将这些人安置好,确实终究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但是按照现在的安排,瘟疫的发作速度这么快,大概也只需要半月,就可以稳定下来。
唐琸心下稍定,然后问道:“那几位大人和殿下这是在城外居下,还是准备进——”
他说到一半,又想到这一行人。一个是嫡出的端王殿下,一个是三皇子殿下,这两个人几乎是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再加上一个景大将军,还有郭和光。
哪一个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若是当真在梧州出了什么变故,那可当真是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在城外部署都是极大的危险了,若是进了城,谁也不能担保到底是什么时候能出来。
唐琸自知失言,“下官失言。在汝州附近,还有几个小城郭,大概只需要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可以到,若是几位大人和殿下不介意的话,不如最近就在那里暂作歇息,然后等到有什么叛乱的时候,下官再行通知几位大人和殿下。”
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可以足够造成了信息差。况且前来通知的路上,也难免不会横生变故。
谢妧道:“我们进城。”
唐琸面色霎时间就有些变了,一时之间也拿不准为什么现在做决策的都是这位姑娘,然后就抬眼看了看站在谢妧身边的景佑陵。
虽然从一开始这几位大人就从来都没有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但是看着这年龄和打扮,唐琸也大概是能够猜到几分的。这个身穿骑装,身材极为高挑的俊俏郎君,应当就是声名在外的景大将军了。
只看到景佑陵手腕处的衣袍束起,显出几分武将的气质来。然后就看着唐琸,“听她的。”
郭和光原本是想着现在城外住下,毕竟现在听到这个梧州州牧的讲述,梧州城内的情况实在是有些不好,却没想到长公主殿下直接就说了进城。
别人是不知道,现在这么一行人之中,郭和光算是看出来了,谢策和景佑陵两个人几乎是唯长公主之命是从,就算是应当是立场不和的三皇子殿下,居然也都是没有什么异议。
就像是现在,谢策在旁边一直都没有吭声,谢允在旁边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现在就着手准备进城吧。”
都没有人准备过问他郭和光的想法,他一时也有些拎不清,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瘟疫意味着什么,居然现在明知道前面那座城有瘟疫,还朝着里面进去。
按照郭和光的想法,这件事儿,让唐琸领着朔方卫进去,然后有什么起义,镇压就行。真要他说,其实朔方卫这样精锐的军队,用在梧州这么偏远的一个小城,实在是太过大材小用。
若是折在梧州,还是杀鸡用牛刀,那也多少有些可惜。
却没想到长公主殿下,居然还是自己想要进城。
就算是这瘟疫只要不靠近就不会被染上,但是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城,这样的风险,却实在是有些不值得。
郭和光原本还想着劝一劝,但是一看周围这群人,自己反倒是那个势单力薄的,一时之间倒是也只能跟着。毕竟这些人里面,就连端王殿下和圣上最为疼爱的长公主殿下就准备进城了。
果然是无所不惧的少年郎啊。
郭和光自嘲一笑。
唐琸头上戴着帷帽,走在最前面,站在城下。
然后他对着城上面也全副武装的守卫高声道:“开城门。”
“——肃清旁人,梧州城内,只进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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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城内的景象比之前谢妧来的时候所想的,还要更加严重一些。先前对于梧州的这场祸乱,自己只是从典籍和地方志之中窥探一二,从来都没有真正亲历过这样的场景。
在弘历年间,谢东流所辖的年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天灾,只有梧州的这件事情,所以在史书典籍之上,也废了不少笔墨来叙述这件事。但是大概也只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才能知道死城,到底是个什么景象。
梧州虽然地处偏远,但是毕竟也是周围最大的州,贸易往来其实说得上是频繁,看着街景的布置,不难看出来之前也是一个繁华城池,但是现在,街道之前却是空无一人。
不仅仅是空无一人,还弥漫着满满的死寂。
与此同时,房屋之上还有很多之前洪水侵袭过的痕迹,现在泥污有的还堆积在这里,却没有人前来清理,地上也有些地方是沉积的泥沙,大概是因为街道上一点儿人都没有,老鼠时不时还会窜过街道。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谢妧抬眼望去,还是能看到有些人家,会扒着窗子悄悄望着这一行人。
待看到谢妧朝着那里望去,立马拽着自己的孩子伏下。
唐琸低声道:“我会为几位殿下和大人准备好足够的屋子,再加上带来的赈灾粮,在梧州城内生活是没有问题的。现在的情况,我会按照之前那位姑娘的话吩咐下去,若是有了什么其他的状况,我也会前来告知殿下和大人。”
他这么说着,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只看到两个守卫,身上穿着同样的绀青色的衣物,口鼻全都是被衣物蒙住,姿态实在是有些不耐。
然后其中一个人一手拎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幼儿的领口,幼儿的脸甚至都被涨的通红,另一个人则将一个身穿粗布衣袍的妇人拦在身后。
那个妇人还在苦苦哀求,“大人,求求你,不要带走奴家的孩子,奴家当真只是普通的风寒,街坊领居都知道这是奴家的老毛病了,并不是患上了瘟疫。求求大人,不要将奴家送到城隍庙,奴家之前就丧夫,这孩子若是离了奴家,必然是活不下去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泪涟涟,头在地上猛地磕着。
“现在这个时候,谁管你到底是风寒还是瘟疫?”守卫一脚在妇人的心口处,将她踹出一尺外,“况且,明明染上了瘟疫,然后说自己是风寒的人那么多,哪有人一个一个地分辨?”
“你若是识相,现在就赶紧乖乖去城隍庙,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
城中守卫本来就是人手不足,况且城中人鱼龙混杂,这几日接连不断地有人求饶,威胁,这个守卫也实在是有些恼了,喝声道:“你若是再哀求,今日,我就连着你的孩子,一起送到城隍庙之中!”
现在的城隍庙,孩子进去焉有活路?
妇人堪堪止住泪意,不敢再看那幼儿一眼,跪在原地匍匐了许久,才终于是打定主意一般,然后双膝在地面挪动,朝着那两个态度不佳的守卫恭敬道:“那,奴家愿意和两位官爷前去城隍庙,只希望两位官爷今后……照顾好我的孩子。”
就算是普通的风寒,真正进去了那城隍庙,只要在那里待上几天,怎么可能不会染上那瘟疫。
妇人知晓自己现在必然不可能还有余地,只能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孩子。
“日后好好照顾自己……活下去。”
就算是稚童,现在也知道城隍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自己的娘亲要去那里,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幼儿发狠一般地猛地咬了一口拽着他领子的守卫的手。
守卫一时吃痛,然后下意识地将那幼童摔到了地上。只听到哐当一声,这个幼童因为剧痛,身子瞬间蜷缩起来,然后紧紧地扒住妇人的手:“娘亲要去,那我也跟着一起去!”
守卫被气笑,站在原地也踹了那幼儿一脚,“既然你执意送死,那我也就成全你们母子两个!”
谢妧突然想起来,在前世,那个去过梧州的官员对她说的。
那个朝着谢策啐了一口的面色潮红的幼童,受到的伤,就是摔伤。
第44章 · ✐
幼童, 摔伤,丧母,而且还同样是梧州。
谢妧垂着眼睛, 手指蹭了一下帷帽的边缘,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谢策先行一步走到了那两个守卫的面前。
他们这一行人站在一个死角之中, 所以那两个守卫和妇人一直都没有看到他们。
而谢策这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那两个守卫也没有想到现在居然还有人能够在梧州的大街上明目张胆地行走,当即将刀鞘之中的刀抽出来,以防御姿态看着朝着这边过来的谢策。
“你小子又是谁?想来逞英雄的?”
谢妧心中暗叹一声,阿策性子莽撞,看到城中守卫这么对待妇孺,必然是不会袖手旁观。唐琸这么吩咐下去,虽然实在绝情,但也确实是无奈之举。
只是这两个守卫所为也实在是有些欠缺妥当。
谢策站在幼童的身边,然后用手将这个跌落在地的幼童拉起来, 拍了一下他身上的灰尘。
“就算是现在这个时候, 你们这两个小卒也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 就算是这个妇人当真要被押走, 你也不能将这个幼童直接摔下来,你这么对他,在现在的梧州城, 他这么一个孩子, 怎么可能活下来?!”
那两个守卫的口鼻是被掩住的,听到现在谢策的话以后相视一笑, 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越想越好笑, 甚至弯腰笑出了眼泪。
他们两个指着谢策:“当真无知!看你的穿着,想来也是一个富家子弟,你不会还当真相信州牧说的,梧州城能活下来吧?!”
“瘟疫,只有死绝了,才能彻底消失。”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守卫笑得像是要背过气了一般,“摔死,还是病死,不过就是换了一个死法罢了!我今日就算是当真摔死这个稚儿,也不过是祝他早登极乐罢了!只要城门一日不开,剩下来的人,也只有陪葬的份!”
“况且刚刚才经历过洪涝,这样的封城,城中的粮食根本坚持不了多久。那些陇邺的高官贵族怎么会管梧州一个偏远城池?现在的梧州,早就是一座必死之城!”
站在暗处的谢妧心间顿了一下,她只是想到了梧州城内现在的境况不容乐观,但是却不知道就连城中守备,跟随着唐琸的人,居然也从来都没相信过梧州能存活下来。
时间熙熙攘攘只为利来,就算现在还只是风平浪静,等到每个人都想活下去的时候,不愿意再在梧州无望地等待的时候……梧州必乱。
长此以往,必有反军,然后爆发以开城门为目的的起义。
城门一旦守不住,其中逃出去的人,必然也不止是那些原本没有症状的人,必然也会有城隍庙的人从中逃出去,这瘟疫一旦蔓延出去,整个岭南一片,都将沦陷。
现在倒戈的守卫都不知凡几,薄弱的侍卫怎么可能抵挡群情激奋的起义军,前世的谢策能从梧州回来……凭借的恐怕是九死一生的一线生机。
那守卫笑得面色涨红,满身都是戏谑。
谢策拉着那幼儿的手却不退不让,缓声朝着面前笑得弯腰的守卫道:“谁说梧州是必死之城?”
大概是觉得这个看上去穿着富贵的少爷很是天真,那两个守卫互相搀扶,然后啧了一声,没有准备再答,也没有管在谢策身边的那个稚童,准备拉那个妇人前去城隍庙之中。
“——那,你说不是,就不是咯。”
谢策身边的稚童霎时间挣脱了谢策的手,刚刚要喊一声娘,却突然发现那两个守卫顿住了动作。那个妇人见他们两个人愣在原地,赶紧就这么坐在地上,然后抱住朝着自己奔过来的稚童。
他们顿住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因为谢策拿出来了一块玉牌,就这么递在了这两位的面前。
这块玉牌上面是蟒纹,成色极好,单只看这石料就知道价值不菲,下面的穗子也熠熠发着光,上面印着一个火漆的‘策’字。
好玉常有,但是这纤毫毕现的蟒纹,寻常人家怎么可能能用的了蟒纹?
这分明是皇室子弟能用的纹路,至于策字……当今圣上第四子,端王殿下的名讳,就是策。
在梧州这个城池之中,城中守卫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州牧唐琸,不要说皇亲国戚,就是再高一阶的官,都从未见到过。可是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却是端王殿下,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储君的——
谢策。
那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然后相顾之间吞了一口唾沫。
其中一个人突然笑了一声,问道:“你小子找个身份,怎么也要找个让人相信的身份吧?端王殿下现在怎么可能会进城。你怕不是得知了赈灾的消息,现在来唬我们的吧?你知不知道,伪造端王殿下的令牌,这是砍头的大罪!?”
若是寻常时候,看到有人拿了这么一个令牌,他们必然是要仓皇跪地的,但是现在——
大概一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胆子也大了一些,二是觉得,现在的梧州,这样身份尊贵的端王殿下,必然不会自己亲自前来。
这两个人还在拿不准主意的时候,却不想,也是在这个时候,五六个人也都带着帷帽,从暗处走了出来。
守卫其他人不认识,但是对于唐琸身上的那件绛红色的官服,自然是认识的,连忙跪地道:“……大人。”
唐琸刚刚听到这两个守卫的一番话,心中自然是几番感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现在就让这两个这么跪在地上,迟迟没有让这两个人起身的意思。
他从来都不知道,就连一直忠心耿耿跟着自己的城中守卫,居然也从来都没相信过自己的话。
唐琸心中略微叹了一口气,然后朝着谢策略微躬身道:“殿下,下官管教不力,还望殿下见谅。”
那两个守卫原本跪在地上,然后听到唐琸这么说话,心中霎时候一惊,差点在跪在地上都有点不稳。
刚刚这个穿着不菲的少年郎,自己原本还以为是想寻衅滋事,趁着现在梧州无人知晓,假冒了端王殿下的名头。
却没想到,他当真是端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