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翠本来想说谢妧和景佑陵曾在弘历十三年之中有过一段过往,但是看到谢妧现在这样对什么都不求甚解的样子,终究也还是堪堪止住了嘴。
殿下说得也对,景大将军迎亲尚且只是求得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入宫闺,就算是当年曾救过殿下一命,也不过就是顺手为之,又怎么会对殿下有着过多怜悯。
唯一想救下殿下的人,就是燕小侯爷了,但是燕绥远在陇西,燕家又自身难保,其实处处都早已是死路了。
“殿下……”剪翠带着一点儿哭腔,“不如我们走吧,陛下对您有求必应,我们走吧,留在宫中,哪里还能看到活路。”
谢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她,“活路不是我能选的,其实在阿策当日杀了父皇的时候,在后来我每日都看到伥鬼入梦的时候,我就早已是苟延残喘活在这个世上了。”
她阖上眼,眼皮不知道为何还生出了一点儿褶皱,略有些刺痛。
谢妧面露枯槁之色,才接着道:“只要我活着,阿策总归是……留有一点儿良知的。”
她这前二十年的岁月,活得如同当年谢东流所赐的昭阳殿一般,肆意妄为,张扬而不收敛,耀眼如天上骄阳般不可直视,少时有人说命数有往有来,她从未造过业债,最后却又要面对这样的后果。
大概是因为她这前半生,实在是太过顺遂无忧了吧。
就连老天都觉得看不过眼,她所得偏袒太多,到了现在这样穷途末路之际,就要桩桩件件还回来。
谢妧恍然睁开眼,看着剪翠轻声道:“景佑陵若是入宫闺,景家祖训不会伤及无辜妇孺,所以他不会伤你,大军入宫的时候,你便走吧。昭阳殿内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自己留着也好,或者是赠与他人也好,至少……不要烧给我。”
“我怕若有来世,还要再还前世的业债。”
……
景佑陵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伪装成为匠人的翟大夫,只看到翟大夫站在原地,然后朝着自己极缓得摇了一下头。
“刚刚借着为殿下量体的时候,草民把了一点殿下的脉,”翟大夫缓声,“确实如将军所料……是七杀,而且现在已经毒入内腑,整个内腑都已经开始溃烂——”
他说着,有点儿不忍心再接着说下去,叹了一口气。
“将军也应当知道,此毒乃是更甚于砒-霜和相思子,更何况殿下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已经由内腑转为在肌肤上了,十二个时辰以内……殿下恐怕是,难逃香消玉殒的命运了。”
景佑陵站在原地,长睫低垂,默了许久以后,才终于干涩着声音开口问道:“先生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将军在找草民前来的时候,其实将军自己心中早就已经有了定论,”翟大夫轻微地摇了一下头,“所以草民其实所说的什么,都已经并不重要了。”
在景佑陵第一次看到谢妧手上的伤口的时候,他就瞬间感受到了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逆流,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着这代表着什么,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谢策居然丧心病狂到如此。
谢策自幼时起就一直都跟在谢妧身边,景佑陵当年作为端王伴读,怎么可能不知道谢妧对于谢策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
他曾以为,谢策就是妄杀天下人,也不会对谢妧下死手。
可是现在,对于谢妧痛下杀手的人,却也是……谢策。
景佑陵并非是第一次知道七杀,怎么可能不知道七杀是从五脏六腑之中溃烂到肌肤,谢妧指尖就已经有了端倪,实则五脏内腑都已经腐烂殆尽。
而这些痛楚会在第三日,加倍返还而来,灼热的痛楚会在内腑之中扼住人的脖颈,到最后甚至就连咽喉都会逐渐溃烂。
其中痛苦,甚至不是言辞所能概述,非其间所亲历之人,旁人不能得知其中万分之一。
谢策当日弑父的时候,景佑陵就从未想到当年上书房中那个和自己还会打商量的少年郎,会走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他以为至少……谢策唯一的一丝良知,是留给谢妧的。
景佑陵原本已经准备自释兵权,至少保住谢妧性命,自己当年不识心动,误以为自己当年不过只是嫌她扰人,却也没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人,若非事出有因,什么时候会被旁人扰了心思。
只是因为那人是谢妧而已。
她如骄阳般明艳不可抵挡,也让这位自幼冷清如天上月般的少年,为她折了腰。
景佑陵以为谢妧心有所属,自请拒婚,他少年时自负不惹风月,不识情动,却也没想到当年以为的恍惚心动,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这怀明帝实在是太过荒谬了些!他之前对长公主殿下那样温顺,我还以为他当真是会对他的长姐手下留情呢!”
乌使义愤填膺,“这也太过恶毒了些,下这样的毒,不愧是弑父杀兄的怀明帝,当真是牲畜还不如。长公主若是知晓,还不知道到底应当有多伤心,还亏殿下对怀明帝那般好!”
死于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手下,确实是何其讽刺。
毕竟他们是这个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怀明帝或者是不想让谢妧成为亡国公主死于雍州大军之手,又或者是免她受人凌-辱,又或者是当真发疯。
可是死于谁的手,都不会如死在谢策的手下,会将骄阳如她,折尽最后一丝期望,是在倏地变得黯淡无光的世界之中,消弭的骄阳。
偏偏是谢策。
而景佑陵则是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像是有些怔然般,眼瞳半阖,原本稍淡的瞳仁变得晦涩不清,一言不发。
自己现在对于谢妧来说,不过就只是一个有些少时情谊的陌生人——
她还当是,这样骄傲而鲜活的模样。
乌使看到景佑陵一言不发,自幼随景佑陵一起长大,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景佑陵的意思。
“公子,你若这样做的话,”乌使按捺住景佑陵手中的剑,犹豫了片刻,“……殿下会,恨你的。”
景佑陵终身,手中剑,都从未伤过妇孺。
虽然人死如灯灭,但是乌使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能让景佑陵自释兵权想去救的长公主,对于景佑陵来说,又到底是多重要,若是景佑陵如此做,长公主又会有多恨他。
顺治元年的初春,凛冽而过的晚风卷在人的耳畔,冽霜在宫灯之下被照耀得熠熠发光,剑身通体光洁无尘,而手中拿着冽霜的那位少年将军,亦是第一次执剑的手轻微颤抖。
而他执剑之时,向来无坚不摧。
他的声音飘散在虚渺的夜空之中,转眼就毫无踪迹。
“……恨我吧。”
前世骠骑大将军景佑陵的毕生犯禁,皆由长公主殿下而起,而他此生最后一次犯禁,就是犯了景家的身为武将之下,明令禁止的——不杀妇孺。
亦是景佑陵这生,唯一一位,心动过的姑娘。
也是死于他的剑下。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将今晚的更新放了上来,因为不想卡在前面部分,下一章或者下两章就是重逢了。
指甲的细节在69章有提及。然后阿策的事情在71章,所以这是我早就已经想好的原因,好像很多追更的宝都没想到。
所以前世的因果就是这样啦,柚柚很了解阿妧,大家也能看得出来,阿妧其实对于亲情,看得是更重要一点的,所以与其说是被逼无奈,不如说确实是不想让阿妧在万念俱灰之中死去吧。
之前的故事里面也讲到,柚柚在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是会选择蒙住阿妧的眼睛的,因为他觉得这样一个骄傲的小姑娘,是不应该看到世间的尘埃的,也是因为前世她所遭受的事情太多,所以他在此后每一日,遇到不想让她看到的事情时,都会蒙住阿妧的眼睛。
所以柚柚这么选择,也算是符合人设吧。
之所以一直不说原因,也是因为不想将阿妧现在很美满的生活撕裂在她面前,他不想说,也没有办法说,所以只能让阿妧继续恨他。
甚至就连柚柚答应赐婚,也全都是因他自以为的卑劣心思而起,他那时候以为阿妧全然不知情,想护她周全是真,想让她嫁入景家,也是真。
写这段的时候真的是哭着写的,因为阿妧真的是得到的最多,失去的也最多,她其实在谢东流和傅纭双双去世的时候就已经是行尸走肉了,但是为了想让谢策保存最后一丝良知,她选择苟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我真的很心疼很心疼她,这个故事的开端,就是我想写一个亡国公主笑着对上自己脖颈上的利刃,在她面前的是她忘记的故人,而如清风明月般的少年将军,为了在她世界崩塌之前,蒙住她的眼睛,不得不亲手杀了自己唯一心动过的姑娘。
他们对于彼此的心动都毫无所知,阿妧以为他杀自己是局势所为,而她永远都不知道提剑而来的柚柚,在昭阳殿中又是如何的心如刀割。
我一直在想这个局面是否还有解,但是我想了想,确实也无解,每个人身处在其中都好像是一块多米诺骨牌,柚柚和阿妧到最后就已经处于悬崖处的穷途末路了,要么在万念俱灰之中浑身腐烂而亡,要么如故事的开端。
而柚柚选了后者。
第97章 · ✐
而梦境的最后, 就是景佑陵单膝跪地,一手用冽霜撑在地上,身穿炽热的大红喜袍, 清瘦的身子甚至在这个时候无端显出来了几分单薄来, 就连曾被困在北境骊山的时候,他都从来未有这样颓败如兵倒的模样。
心间的骤痛好像是来源于无数过往, 又好像是来源于当年上书房中, 玉兰树下,她明艳如骄阳的模样。
他身上的衣袍是和周遭气质全然不同的热烈,而他浑身上下的却又冷清得好似是天上皎月。
景佑陵的身后是灯火通明的昭阳殿,整个宫阙的仆役侍卫早就已经如鸟兽散,冷冷清清地琼月池映照着宫灯和天上月,再无人喧哗,只剩下宫灯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发出一些轻微的声响。
日后,整个民间都会为了推翻怀明帝而觉得前途有望, 必然是风调雨顺太平盛世, 而青史之上怀明帝是被万人唾骂的狗皇帝, 所有人都将为新帝继位庆贺, 喧嚣的人群之中,高谈阔论之中,大概全都是诸如‘大快人心’云云。
——而在空寂无人的宫闺之中, 在昭阳殿外, 景佑陵半跪在地,瘦削的手指放在胸膛之上, 然后倏然呕出一滩血。
风月难解,相思无题。
梦境之中景佑陵飘散的尾音在耳畔回响, 因为刚刚的梦,谢妧恍惚之间又好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昭阳殿,无辜惨死之人拖着肿胀的身体在大殿之中手脚并用的爬行,又能觉到被泡得发白的肌肤,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肌肤上。
她猛地惊醒,冷汗涔涔,那样的触甚至还残留在她的知上。
那些她原本以为远去的,甚至本不存在的过往,重新又卷土重来。
谢策像是个破布袋子一般浑身瘫软在崇德殿中,然后很快就被叛军被一把戟贯穿,她从未想到原来前世还有这样的因果,也从来都没想到景佑陵当年提剑而来……是因为如此。
她当年端坐在昭阳殿中,以为这样的结局不过是既定好的,无论是不是他,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却也没想到景佑陵曾用自释兵权的代价,想要换她性命。
他曾在梧州轻声对她说,当日提剑而来,绝非他的本意,可是谢妧也没想到,当日的种种,还有这样的因果,也不知道李全贵在谢氏王朝命数将尽之时,对自己下了这样的杀手。
李全贵对于父皇忠心耿耿,又有少时之谊,当年还是一个小公公的时候就一直跟在父皇左右,他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父皇枉死在阿策手中。
景佑陵当年提剑出现在昭阳殿外的时候那样清冷而不染尘埃,她原本以为是谢氏王朝穷途末路之时,刀剑相向是必然的结局,却也没想到他在殿外,是那样惨淡而又颓败的模样。
原来他当日在梧州归来之时,问到关于阿策伤害她的这件事,是源于此。
谢妧耳边霎时间只有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传来,所以他当日所说的,他很早的时候就动心……是当真?
原来他那时候所说的,并非是出自自己本愿,是因为他当时也已经算是,别无选择。
在那些或许本来不应该发生的未来里面,他所言的心动是真,撑着剑在昭阳殿外呕出一口血,也是真。
谢妧从未见他还会有这样狼狈的模样。
这些片段如剪影一般飘忽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时断时续,此间种种,好像早就已经是蒙尘旧事,却又在这个时候如走马灯一般,在自己的脑海之中飘忽而过。
谢妧从来都没想到前世的因果是如此,也从来都没想到在谢氏王朝穷途末路之际,景佑陵以他独自一人所执的朔方卫为筹码,来换她性命。
他缄口不言的那些过往,皆因她而起。
谢妧恍惚之际,手碰到了床边的一个木制的盒子,她定神看了许久,才终于辨认出是那日在宫中,谢允所转交给自己的那个木盒。她略微颤抖着手将这个盒子打开,就看到其中的玉质海棠在这样昏暗的光晕中,也依然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当日她将景佑陵拦在屋外的时候,风雪在他的眼中,始终不曾开口解释一二。
谢妧原本以为是因为事已至此,景佑陵辩无可辩,又或者说是供认不讳,拿不出什么解释,却也没想到原来那日景佑陵看到自己伸过来的手的时候,那样释然的笑是因何而起。
前世她的腐烂自肌理,源于指尖,所以记得所有的一切的他,在出征之时,看到自己现在顺遂无忧,释然一笑。
过往的此间种种早就已经成为过眼云烟,当日风雪一别以后,景佑陵就已经在朔北生死未卜。
景佑陵手指上细细密密的划痕甚至都还历历在目,而现在,那两株玉质海棠就静静地躺在她手中的盒子里面。
曲州的春末不似陇邺那般乍暖还寒,江南的春意好像是堤岸旁抽枝的拂柳,池中的水绿的如同上好的琥珀,有人归来,有人远行,有人终身不见,有人即日重逢。
今日日头极好,所以剪翠早早就将谢妧的被衾抱出去晾晒,谢妧在院门处看到了手上拿着鸟笼的谢策,他成日里斗鸡遛狗,寻常在路上看到什么不平的事情,也会出手相助。
每日都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模样。
谢妧在看到谢策的霎时间,恍然不觉之中后退了半步,想到当年也是因为这半步,成为压倒谢策心弦的最后一根稻草,谢妧就在日后无数次的想过,若是当年在凤仪殿中,自己没有因为惊慌而后退半步,谢策是否又还会变成那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