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谢妧的异常,非常开心地将自己手上的鸟笼伸到谢妧的面前,笑着朝她道:“长姐你看,翠翠现在会说第二句话了!”
笼中的那只鸟被谢策喂得胖了不少,站在笼中的杆上,却也始终没有出声的意思。
“翠翠!”谢策手指轻叩在鸟笼上面,“怎么突然就不说了!长姐还在我面前,你多少给我些面子!”
而他提着的鸟笼之中的那只鸟,却已经慢条斯理一般地歪头啄起自己身上的羽毛了,半点搭理谢策的意思都没有。
谢策脸上顿时皱成一团,委屈巴巴地和谢妧开口解释道:“长姐……你信我,翠翠之前还会开口说话的,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吱声了,亏我还花大钱买了点零嘴儿喂它。”
“阿策。”谢妧抬手碰了碰谢策的头,比起之前那些玩闹一般的摸,现在却又突然带上了一点儿郑重其事的意味。
前世他们走到了那样穷途末路的地步,阿策性情大变,她能理解,却也无能为力,一直到被叛军贯穿胸腔的时候,谢策也不过才刚刚十八岁,在寻常人家,也不过就是正鲜衣怒马的年纪。
他造孽太多,谢妧无可辩驳,可是这自始至终,都并非是彼此所愿。
谢策这两年身量已经蹿得越来越快,他原本也不过就是刚刚和谢妧差不多高,谢妧从前甚至还可以平视他。
但是直到今日,谢妧才惊觉,谢策在这个时候已经需要自己略踮起脚才能摸到头了。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策愣怔片刻,然后略微低了一下身子和她平视,将头递给她,笑得眼睫弯弯,瞳仁很是明亮,唇畔边是一个小小的梨涡。
“幼时父皇教导我们仁善二字,我希望阿策你永远都记得。”
谢妧揉了揉他的头,“还有……阿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长姐都会一直在你身后,关于这点,你永远都不用怀疑。”
谢东流在凤仪殿中对谢策说出来的那些话,谢策脸上错愕而受伤的表情历历在目,谢妧身为自幼被谢东流偏袒的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阿策知道的。”谢策朝她露出虎牙,“不为人君,亦知仁善。长姐一直都最喜欢阿策,我当然知道!”
他的发质柔软而细密,在前世吃了这么多苦难,这世才终于说得上是圆满。母后并未一心所求阿策不想要的人生,阿策也终于还是如自己记忆中的这样,无忧无虑。
大概所有人都有了结局,而谢妧也在这个时候想,这一世那么多的事情都随之而改变,那……景佑陵呢?
谢妧恍然之间心上骤痛,她收回了放在谢策头上的手,然后勉强扯出一个笑意,“阿策,长姐想去逛逛其他地方,你先回去吧。”
谢策看了看手中的鸟笼,报复似得晃荡了一下,“都是你,翠翠,长姐现在失望了,才赶我走!”
然后他毫无所觉地朝着谢妧笑了笑,“那好,长姐,我先回去了,我今日还要去武馆里面学一学剑术呢!等我大功告成之际,日后就全都是我来保护长姐。”
谢妧笑了笑,未置一词。
在谢妧思绪纷杂之际,她路过府中庭阙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叶稷站在池水旁,手中长萧拿在手上,整个人都如同出尘绝世一般地站在弘历十四年,曲州的春末。
叶稷看到谢妧走近,赶紧停下了手中正在练习的曲目,转而快步走到了谢妧的面前,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羞赧,“阿晚姑娘。”
“我近日看古书,新学了一首曲子,”他有点不好意思般地将手中的长萧晃荡了一下,“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为阿晚姑娘吹奏一二?”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温润,就如他本人一般,现在半垂着眼睫,就这么看着谢妧。
整个淡色而清澈的瞳仁之中,全都是谢妧一个人。
谢妧耳畔突然好像听到了朔北边境兵刃交接之声,听到到了马蹄碾过地面的沉闷的响声,还听到了朔北终年不散的风雪声——
这场雪从陇邺下到朔北,旷日持久。
“阿晚姑娘?”
叶稷有点儿手足无措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一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
“……你怎么,哭了?”
谢妧听到他小心翼翼的询问。
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旷野之中,模糊而不真切。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重逢。
有人即日重逢,就是阿妧和柚柚。
柚柚在出征前看到阿妧手完好无损的时候,释然的笑就是源于此,离开自己以后,阿妧日后还是平安顺遂,一生无忧,所以他放心地前去朔北了。
死守朔北是他生来的职责,但是阿妧却从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人们把这种感情通常称为,命中注定。
永为彼此,甘拜下风。
第98章 · ✐
朔北的消息迟迟都没有传来, 而时间就转瞬到了盛夏,其实曲州的春夏并不像陇邺那么分明,前些时候还是春寒料峭, 可是一旦入了二月中旬, 就不见丝毫凛冽之意,取而代之的就是姑娘家轻柔的绢纱, 和世家郎君们的檀木折扇。
曲州前段时间是梅雨季, 谢妧原本想前些时候动身回到陇邺,去问问情况,但是却又因为这淅淅沥沥飘落下来的雨,只能暂且搁置在曲州。
一直到了七月,距离景佑陵在朔北生死未卜已经足有四个月,曲州的梅雨才终于堪堪止住。
曲州距离朔北实在是太远,各种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倒是有了不少,有的说是景大将军殒身于朔北一战,已经扶灵回到陇邺, 也有的说是景大将军吊着最后一口气, 大概是有什么执念未了。
这些不知来路的消息, 传到曲州的时候早就已经是杂芜得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对, 哪个是错。
“长姐打算明日回陇邺吗?”谢策放下自己手中的鸟笼,“之前长姐就提过这件事情,因为正逢梅雨季而未能成行, 是觉得在曲州不好吗?”
鸟笼中的翠翠这段时间会说了不少话, 此时也歪着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似乎是模仿谢策的语调,“长姐, 长姐!”
谢妧垂着眼睫,“曲州很好。但我想回去。”
曲州当然很好,元宵的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府中,可以看十五的灯会,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摊贩,可以听到江南独有的软语,就连吆喝声都带着一点水乡的意味,在这里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所有人对待他们都是真挚而诚恳。
这是谢妧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看不到的人间盛世,和让人觉得亲切的烟火味。
他们所来江南,也不过短短半年,谢策在这里认识了不少很有意思的人,甚至路边的摊贩看到谢策前来,说不定都会多送给他两根葱。
但是谢策其实自己也在模模糊糊之中知道原委,之前在得知景佑陵生死未卜的消息的时候,谢妧的神色就很是有点儿恍惚。
虽然长姐和景佑陵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和离,但是长姐其实向来心软,景佑陵现在连点儿消息都没有传来曲州,长姐心中有点儿着急其实也说得上是正常。
谢策难得地默了默,然后轻声问道:“长姐这么想回去……是因为景大将军吗?”
谢策和谢妧两人一同长大,谢策哪里看不出来谢妧的真正所想,他们两人的和离来得突如其来,几乎是在没有人想到的情况之下,就连谢策最开始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的大为震惊。
他原本想带谢妧来曲州散心,却不想现在到了如今,谢妧还是放不下。
虽然谢策也明白,景佑陵现在毕竟是生死未卜,谢妧放不下也实在是正常。
景佑陵曾经救过谢妧两命,他们现在在曲州得到的消息又这样芜杂,可是他私心里,还是不想让谢妧回到陇邺去面对那些事情的。
毕竟景佑陵身负重伤,若是当真殒身于朔北,谢妧又在他出征前夕同他和离,谢策实在是担心长姐若是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会自责一辈子。
而就算是退一步说,景佑陵若是得以痊愈,谢策又担心他们两人嫌隙渐深,到头来伤心的就只有谢妧一个人。
所以他一直私心之中,在拖延回陇邺的这件事。
谢妧想到她梦境之中景佑陵半跪在昭阳殿外,心间没由来地骤痛了一下,无论如何,她都得知晓景佑陵现在到底是什么境况,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日后的朔北安定。
谢妧轻声嗯了一下,“……我与他,还有一些因果未了。”
一时沉默以后,谢策开口。
“长姐,你知道吗,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你和他之间其实并无堪配,长姐性子从来不会被规矩所困,而景大将军却是广为人知的端方寻矩,我那时候就在想,若是长姐嫁入景家这样的人家,日后会不会也变得死气沉沉,变得一点儿也不像长姐。”
“可是我后来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觉得长姐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所见的明媚,从不输我从前见到的任一面。旁观者清,我和长姐自幼一起长大……长姐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谢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看着谢妧道:“日后长姐就是重蹈覆辙也好,就是永不相见也好,我希望长姐永远都是如此。就像长姐同我说的,永远在我身后一样,我也永远都会站在长姐的这一边。无论怎么选,我都会如长姐所愿。”
谢妧一直都在拿谢策当孩子看待,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虽然有的时候有点儿迟钝,但是其实在对待谢妧的事情的时候,看得其实比她自己更为通透。
她自以为将自己的那点儿心思藏得很好,可是哪里瞒得过和她自幼一起长大的谢策。
谢策朝着谢妧笑了一下,“那我们明日就准备回去吧,正好今日还可以带点儿东西回去给母后,父皇,还有三皇兄。江南的稀罕物件我见了不少,也要带回去给他们见见。虽然往日里上贡的也多,但是哪里能样样件件都上贡。”
“前一个月下了那么久的雨,正好最近天气也好,长姐在府中也有些日子了,不如今日就随我一同出去逛逛。”
谢妧看了看外面肥阔的芭蕉叶,在日光之下打下了一大片的阴翳,风吹叶动,之前她因为担忧朔北状况,确实也一直都没有什么心思出府,现在难得天放晴,他们又将离开曲州,确实应该再看看。
更重要的是,她也不希望谢策过于担心自己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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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市集其实格外热闹,大概是之前连日的梅雨,让不少人都歇了出门的心思,这突然一放晴,不少寻常都不出门的人也想着出来走一走,街上漂浮着淡淡的柰花的香味,现在正是柰花开花的季节,岸边载种了不少。
亦有佝偻着背的老妪,正在拿着一把蒲扇,面前的竹篾筐之中,放的就是用柰花编成的手环。
听闻江南有句话,就是‘今世卖花,来世漂亮’,亦有不少脸带面纱的富家小姐驻留于此,想为自己挑选一串更为适合的柰花手环。
谢策一路上已经挑选了不少可以带回宫中的物件,有些是用叶子做成的蟋蟀,还有些用核桃雕出来的小船,零零碎碎的挑选了不少,装的他手上的小布袋子鼓鼓囊囊的。
今日的市集确实格外的热闹,人头攒动,谈论的声音也如沸水一般,甚至比当日上元灯节的时候人还多些。
谢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拍了一下脑袋,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我知道今日为什么街上人这么多了。之前楚承平和我说过,就是今日,这条街上好似有位富商的小姐抛绣球招亲入赘来着。”
谢策说着,指了指前面,“……好像就在前面。长姐,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今日以后他们就要离开曲州城,谢妧看得出来谢策对这个十分感兴趣,自然也不会扫了他的兴致,只是她对这件事实在是有点儿兴致缺缺,就只是略点了点头。
这位富商家中姓王,在曲州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年岁已经大了,但是家中独独只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始终都未找到合适的人家,毕竟家世相当的,哪里愿意入赘。
虽说是抛绣球招婚,但是对于选中者的品行和才能还是需要过关,但是对于家世却没有什么要求。
打得是日后让这位上门女婿来打理这偌大家业的主意。
谢妧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谢策在说着这些话,一直听到了最后,也就只听到了一句抛绣球入赘。
她一直在想,若是现在从曲州出发的话,快马加鞭,差不多就是一个半月可以到陇邺,朔北的消息怎么都该传了回来。
谢妧始终都不敢相信那日风雪一别以后,自己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他在朔北生死未卜,她原本以为就算是不复相见,也应当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甚至就算是到了现在,也依然有点儿没有真实感。
走了大概只有盏茶功夫,就看到不少的人攒聚于此,只看到二楼的高台之上,有个头戴面纱,身姿极为曼妙的姑娘站在看台之中,旁边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个极为精巧的绣球。
而在另一旁,还有一个身穿绿色锦袍的中年男人,身材略有点儿臃肿,身量不高,但是浑身上下很有一副富贵的气势,想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王富商了。
谢策和谢妧站得地方并不算近,谢策拉了拉谢妧的袖子,往里面挤了挤。
他小声地朝着谢妧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抛绣球招亲呢,居然这么热闹。虽然是入赘,但是这位王姑娘确实气质出众,又是出身于富贵世家,将来还可以执掌家业,怪不得这么多人都想前来试试。”
周围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喧嚣之中,谢妧好似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郎君,日光将他的衣袍边缘染得发光,就算站在这样汹涌的人流里面也丝毫不显得狼狈,反而端方如陇邺世家公子典范一般。
但也只是转瞬一现,这个人就淹没于人流之中。
谢妧只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
那人原本应当在朔北,又或是在陇邺,怎么可能此时身在曲州。
谢妧自嘲于自己的荒唐心思,世间往来的人有那么多,有几分相像又更是再正常不过,叶稷的眼睛尚且如此像他,有人的身形像他,也并不奇怪。
谢妧这几日无可避免地想到那日入梦之时,他单膝跪于昭阳殿外的场景,还有自己曾在梧州所梦的时候,他满身颓败地将冽霜和折下的海棠,放于琼月殿外的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