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凑近看了看,只见祝清圆睡前虚掩的果脯盖子已经被掀翻,里头的果子也乱七八糟,不剩几颗。
再仔细看看,便发现了端倪。
他拾起案角上的一丝棕色毛发,捻之绵软易收尖,示意给祝清圆看:“无妨,一只松鼠罢了。”
可是不说还好,一说完祝清圆的反应更大了,差点就跳了起来,将身上那床恍惚间看到它窜过的锦被掀翻在地。
小姑娘一脸想哭:“我不要在这里睡了。”
打小祖父就告诉她,山间活物轻易碰不得,各个带毒。有些人与之亲昵、或擅食后,常常便会染病身死。
李行看了看她的车内,的确是一片狼藉。
火灭了,她的锦被用不得了,软垫也为了给他做帕子而被剪毁。再这么站下去怕要伤寒。
听闻动静老早赶来的史佰在车外感叹:“若不是贱内不便,姑娘本可以暂住我们那车。”
这一行,有车能安寝的除了祝清圆便是史佰夫妇、李行和裴缨。
如今史佰那边行不得,但给裴缨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将他们世子的车顶出来,因此他万般不情愿地开口:“要不……去我那?”
祝清圆抱着手炉接得也快:“才不要!”
裴缨一噎,暴脾气霎时就上来了,在他即将要说出“你爱住不住”时,谁也没想到,李衎开口了。
郎君冷清如松柏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去我那。”
◎最新评论:
【太可爱了】
【被子都不要了可还行(狗头
松鼠:我有毒还是你有毒??
看看:嗯?去我车上睡你有意见?】
-完-
第6章 、依赖
◎热汤一淋,香气四溢◎
祝清圆嘴巴微张,略有些惊愕。
但她到底也没再反对,低头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跟在李行身后,在其余人沉默的震惊中缓缓离开。
李行的马车不比她的小多少,只不过摆放朴素。
油灯点燃后,可以看见车壁挂着一件银鼠灰的大氅,但从未见他穿过。榻面整齐,三两杯盏扣于案几,不知饮过什么,使整个车厢散发着清冷的梅香。
他将那件大氅铺在榻上,隔绝他躺过的痕迹,又让人从祝清圆的箱子里拿出一床新的锦被。
很快车队再次熄灯,万籁俱静。
祝清圆和衣而卧,李衎斜靠在车厢外侧,两人之间只有薄薄一层纱帐隔开。
虽然没有生火,但她却觉得很暖和,不知是两个人挤在一处所致,还是身下的大氅毛料实在。
困意如山倒,很快里头传来小姑娘细弱的呼吸声。李衎抬眼,只见静谧柔纱后有一小鼓包,起起伏伏,意外的让人心安。
终是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祝清圆睁眼时只剩自己在车上,车外听到她起身动静的护卫,熟稔地给她准备好洗漱用具。
“嚯,这里也有。凌川,这不是你的玉佩吗!”
外头吵吵嚷嚷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一改往日纪律严明的景象。
“郎君,外头怎么了?”祝清圆好奇问。
“今早大家为了生火去捡树枝,结果发现到处都是被树枝掩盖的小坑,里头塞满了橡子果子,有的甚至还有铜钱、扳指,据说是松鼠昨夜偷偷埋下的。”
又是松鼠。
继而祝清圆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叫一声忙不迭地跳走,往自己那车奔去。
帘子一撩,触目惊心。
上好的金银刻丝妆花缎被豁开一条条,白釉海棠杯掀翻在地,玉魫兰好不容易长出的花头被残忍咬下,栽绒小毯也被烛油流了一地……
祝清圆霎时眼泪就止不住了,手是颤抖的,心是滴血的。
那些方才还津津有味寻坑的郎君们都被吸引过来,马车前凑成一堆,不由咋舌。与之相比,他们那点小玩意算得了什么啊。
直到李衎走过来,人群才作鸟兽散,他适时扶住摇摇欲坠的祝清圆,递给她纸笔,毫不慌乱:“少了什么画出来,我们帮你找。”
“嗯。”小姑娘抽抽搭搭,开始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
这一找才发现,她藏在妆奁里的祝家私章也不见了!
祝清圆强行把自己的声音憋回去,她不能让外人知道这是何物,难保有人不会起贼心。
于是她默默地将私章的形状画了上去,挤在一堆耳坠璎珞的图样间,倒也不扎眼。
画纸很快被分发下去,众人踏入密林细细搜寻。可眨眼间半个时辰过去,找到的都是他们自己丢失的东西。
祝清圆犹豫道:“其实,我有个办法……”
儿时她常与扬州府兵马都监的女儿玩闹,有一年她家哥哥送了她一只松鼠。祝清圆虽不亲近这些小兽,但也从此对松鼠的习性略知了一二。
松鼠藏果,向来多多益善,从未有足够这一说。且它们聪慧灵敏,藏下的东西,除了它们自己,也许谁都找不着。
于是祝清圆给它们摆了一出鸿门宴。
把那些刚从坑里挖出来的松果橡子、自己珍藏的栗子饼和糖渍山楂、还有闪闪发亮的南珠、玛瑙、金银。
将这些通通堆到空地上,又在外围浇上几步宽的胭脂水,颜色娇艳夺目。因周边没有任何能够跳跃的基点,它们势必要蹚过来才能拿走食物宝物。
所以到时只要顺着它们的足迹,便能一举捣毁老巢,鼠赃并获。
长易和其他小郎君们眼睛都听直了,妙啊。
陷阱布好后,众人便静静地散在远处,或躺或倚,装作午后小寐。
等待的时刻最是难熬,此时恰好薄春日暖,微风从林间吹来,带着赤松和古槲的沉沉冷香,让人心静倦懒。
昨儿个本就只睡了半夜,祝清圆坐在马车尾的阴影处的交椅上,手捧古卷,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迷瞪起来。
约莫过了快一个时辰,他们终于等来了些许动静。
两边树上枝叶哗然,逐渐探出一二三四个小脑袋,它们观察了半晌,发现好似并无危险后,便蹭地从树干上蹦跶着下来。
其余几只都是目标明确的奔向糕点,只有一只腹部雪白的松鼠,转了几圈,小心翼翼朝那堆珠宝探出了爪爪。
就是它!
祝清圆立马精神起来,但也许是一动不动太久,半边身子都麻了,她控制不住地往侧面倒去。
眼看手中的书就要砸落,惊跑松鼠,千钧一发之际,站在祝清圆身侧的李衎伸手搂住了她。
祝清圆的脸颊紧贴郎君的腰腹,凛冽的松雪幽气氤氲鼻尖。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回到了儿时的芙蓉浦,磅礴大雨后,她站在阁子里打开窗,潮湿漫卷,思慕着脑海中眉目模糊的郎君,怦然心头。
那是她不知愁的年岁,是她阔别已久的安定,也是她再不复返的闺中旧梦。
祝清圆一下忘了什么松鼠,她想着,要是李行是她的亲人该有多好。她便再也不用自己一个人踽踽独行,撑着这未知的前路。
然而下一刻李行便松开了她。
郎君还是那样宠辱不惊的语气:“走吧。”
祝清圆小声地吸了下鼻子,突然任性道:“走不动了,你们去吧。”
“也好。”李行点点头,叫来长易和史佰陪着她。自己与裴缨等人追寻着松鼠的足迹进了密林。
也不哄哄她。
祝清圆心中竟有些生气,半晌,她起身吩咐道:“把我的马车收拾干净!”
她不要再在李行的车里住了,想来他也是巴不得她赶紧回去的吧。
一炷香后,郎君们热热闹闹地从林子里出来了。
其中一人手捧着一个木匣,去时还是空空如也,如今却是满满当当。而裴缨一脸生无可恋地提着一个藤枝编就的简易笼子,里头那只腹部雪白的松鼠端端正正坐在里头。
“怎么还把它带回来了?”祝清圆奇道。
有人嘴快答道:“谁叫它如何都不松爪!”
祝清圆这才看见,它两个前爪放在胸前,紧握着一个攒金丝镯,想来是上面嵌满的闪闪宝石吸引了它。
小松鼠气定神闲,蹲在笼里巍然不动。见祝清圆凑近瞧它,甚至还把乌黑的小圆眼转到了一旁,以示不屑。
小姑娘扑哧一笑,刚刚的烦闷霎时烟消云散。
李行这时开口:“长路烦闷,你若是喜欢也可以将它养着。”
祝清圆却慢慢地止住了笑容,她第一下想的倒也不是祖父的毒物论,反而是小芍。
她痛恨自己弱小,因为护不住小芍而把她赶走,如今甚至连一只松鼠她也犹豫能不能将它保全。
路上自然一切好说,但是到了赵家呢?他们又岂会容许她养着。
祝清圆隔着绢帕摸了摸小东西的脑袋,说:“将它放了吧。”
接着又冲它笑了笑:“既然这么喜欢这镯子,便送你好了。”
跳出牢笼的小松鼠好像明白了什么,歪头看了祝清圆一眼,直至祝清圆再次朝它摆手,它才转身消失在了密林里。
没想到这一整日竟被几只松鼠给绊住了,眼见天将晚,李衎他们只好继续原地驻守一夜。
篝火熊熊燃起,郎君们有序地开始准备吃食。
祝清圆就这么看着,突然觉得夜色烟火那么温暖,于是她跑回车内将剩的所有果子都拿了出来,第一次在外和大家一块用膳。
卫队人数众多,祝清圆的果子显然不够分的。长易年纪小,又嗜甜,吃得最多。
祝清圆记得他,当初就是他跟在小芍身后忙进忙外,将马车给布好的。
她突然有些想小芍,便没头没尾来了一句:“这蜜煎金桔是小芍做得最好的。”
狼吞虎咽的长易差点呛住。
祝清圆才注意不到他许多,说完便自顾自地起身,转而去其他地方凑热闹了。
长易拈起最后一块蜜煎金桔,左右环顾四周后,飞速用油纸包了藏进怀里。
细细一看,耳尖竟不知为何地红了。
厨案周围一片热闹,据说是今日进林捉松鼠,顺带捕了几只兔子,打算支锅做一炉拨霞供。
另外还有附近溪流里捉的鱼,将羊肉细细切了塞入鱼腹于火上烤,做成酿鱼,鲜美无比。
让祝清圆没想到的是,李行看着这么清雅的样子,竟也会挽袖做庖厨。
他将浓酱刷在鱼身上,继而将炒得香气四溢的葱油羊丁混着软糯的米饭,塞入鱼腹。
修长有力的手指穿梭在各色小料间,叫祝清圆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诱人。
这端的拨霞供已经好了,锅内白汤汩汩,鲜茸嫩笋上下起伏,薄如蝉翼的兔肉片变成让人食指大动的云霞色。
祝清圆第一次没有在意盛肴的碗是不是金玉的,自己的坐姿是不是端庄无可指摘,只是全身心地享用一口热流、一份饱暖。
“辛味能食吗?”李行问。
其实扬州是不食辛的,但祝清圆此刻正在兴头上,她想着,干脆今朝便放肆一回,将两辈子都未尝过的好一并尝了。
于是她重重地点点头。
李行眼中闪现几分笑意,向一旁的史佰道:“再来一叠小料。”
祝清圆饶有兴致地撑头看去,只见史佰将姜、蒜等物放入石臼中,用力地捣成泥,又洒入胡椒、细盐,最后用热汤一淋,香气四溢。
史佰笑意盎然地将小碟递给她,然而当祝清圆低眉接过的一瞬间,整个人突然如坠冰窖,脸色兀地惨白下来。
她瞧见,史佰挽袖露出的腕间,一片白净。
可前世的史佰,手腕上分明有一块铜钱大的乌斑胎记。
作者有话说:
其中拨霞拱和酿鱼分别来自宋代的《山家清供》和《事林广记》
◎最新评论:
-完-
第7章 、葵水
◎钱婆子咬咬牙,打算赌上一赌◎
这些人……究竟是谁?
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场景,此刻在祝清圆的眼中已经诡谲歪斜起来。
“祝姑娘,怎么了?”史佰见她一动不动,屈身问道。
“我……身子有些不适。”祝清圆不敢看他,更不敢看李行,扔下话便跑。
史佰转头看看李衎,郎君朝他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他便装作无事发生,重新操忙起来。
祝清圆抱膝缩在自己的宅眷车内,心乱如麻。
突然,车壁被人轻扣几声,祝清圆抬头看去,只见一盘热气翻涌的吃食被人从帘帐外推了进来。
那人没有说话,放下食盒便走了。
祝清圆认得,那是李行的手。
她眨眨眼,将泪水憋回去,手举着根银针颤颤巍巍地拨弄了一下饭菜——针尖依然闪亮,这只是盘再丰盛不过的饭菜而已。
于是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地掉入饭汤中,小声呜咽。
李衎站在车后,又一次听见小姑娘哭成这样。似乎每次与她相处,她都在哭,郎君拧着眉停了会儿,还是转身走了。
“世子,您怎么不吃?”易容成史佰的淮阳侯府亲卫杨义渠问道。
李衎晃了晃杯中的琼液,浅饮辄止,随后问裴缨:“蔺霄那处如何了?”
“说是委托关山娘,找了一户人家,伪装成送葬的队伍将那些银两垫进棺材里,如今正往蜀中那边送。”
他咽下一口兔肉,继续道:“粮草等物也已准备妥当,在汝丘更替,我们大约后日即可抵达。”说罢他突然瞄了一眼远处的宅眷车,又添了句,“前提是那位大小姐没有别的幺蛾子的话。”
这么算来,刚刚送去的晚膳她也该用完了吧。
思及此,李衎叫来长易:“你去看看她,把食盒拿回来。”
“是。”
少年跑得飞快,在车身处停了一会儿,结果转身又跑了回来,躬身道:“禀告世子,她……不理我。”
小郎君挠挠头,有些尴尬。
裴缨和史佰等人都抬头看李衎,静了半晌,只见他们的世子殿下还是起身往马车处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