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四面屏风围住的小小浴室内水汽氤氲,热意升腾。赵云姿手持水瓢,慢慢往扶姣身上淋水,舒适的温度让趴在浴桶的她惬意地半阖眼,睫上缀满细小的水汽,愈显浓黑。
扶姣并非时下盛行的清瘦身形,她骨肉匀停,身姿纤秾合度,曼妙无比,任一处都是恰到好处,尽显女儿家身段的美丽。赵云姿帮她拨开浸在水中的几缕乌发,感受到手下的腻理凝脂,不禁调笑,“我如今可总算知晓肤如凝脂是什么模样了,着实叫人爱不释手。”
扶姣都懒得睁眼,轻轻哼一声表示赞同,且毫不阻拦的模样,大有你随意的架势。
捏一下耳垂那样大的反应,还以为纨纨在这上面会很害羞呢。赵云姿逗弄无果,便转而说起来意,“待会儿纨纨有空吗?我想去街上走走。”
这可是稀奇事,赵云姿向来都避免出门,以前是因身体弱,后来则是养成了习惯,扶姣平日怎么缠,她都不愿意的。
扶姣眼中的疑惑太明显了,赵云姿轻声道:“有些时日未置新了,正好是新年,我便想去看看,置些衣裳首饰……”
她的声音,在扶姣的目光下愈发低,脸红起来,“没有别的原因,纨纨别想太多了。”
这完全是不打自招,即便扶姣对这种男女间的事不算敏感,也知道她是因谁突然想到了妆扮自己。女为悦己者容,姿娘很显然对徐淮安动心了,应该远达不到爱慕的地步,只是因皮相和举止生出了些好感。
观她羞赧之态,扶姣苦恼地思索会儿,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想法道出,“姿娘,我觉得徐淮安不像个良人。”
赵云姿一愣,“为何这么说?”
扶姣便把自己听过的所有关于徐淮安的评价,还有他盘踞徐州惹众多势力提防的传闻一一道出,但说到自己的直觉,卡壳半天都没能给个准确描述,干脆道:“总之,这人狼子野心,绝不会是个无害之人,姿娘别被他表相骗了。”
赵云姿认真听罢,许久嗯了声,“多谢纨纨,你为我着想,我知道的。不过这些事其实我也略知一二,作为一州刺史,徐使君怎可能是个毫无手段之人,但他在为官上狠辣也好,冷酷也罢,即便有天大的野心,也都正常。只要他能够遵守诺言,不是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人,单看他面上能够待爹爹和我客气和善,就足够了。”
她呼出一口气,“我确实因使君的相貌……略有好感,但还不至于冲昏头脑。纨纨,我一直记着阿兄的仇,想借这位使君的势罢了,爹爹也是因此才想把我嫁去,至于其他的……本就不是我该考虑的。”
赵云姿看得透彻,这让扶姣听得微微放心。她劝赵云姿,不是觉得一定要嫁给一个真心相许的人,毕竟往日在洛阳时,就不知见过多少门当户对却没什么感情的夫妇,这是常态,不稀奇,且过得其实也没有外人想得那么不好。
“那姿娘要记住自己的话,唔,喜欢脸可以,但是对人……先看他对你如何,如果他足够好的话,再回应一点心意也不迟。总之要知道,世上最值得喜欢的是自己。”
话中说的那回应一点心意,听起来像是施舍般,这傲慢得理所当然的姿态让赵云姿忍俊不禁,细思又觉得很有道理,“纨纨小小年纪,怎懂这些道理?”
“我阿娘和舅舅他们说的呀。”扶姣拍下水面,溅出些许水花来,对赵云姿眨了眨眼。
任是谁,从小就在家人“纨纨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娘子”“纨纨世上最好,谁都配不上”之类的话中长大,都会养出这种想法。
赵云姿嗯了声,突然问她,“那李郎君呢?”
“什么?”扶姣被问得猝不及防,愣了愣,不解道,“关他什么事?”
“如果世上有个人,像李郎君对你这么好,纨纨会喜欢吗?”
兴许是此时气氛正好,赵云姿忍不住暗暗试探,扶姣听了,竟没反应过深意,不假思索道:“对我好的人那么多,当然不行了,难道我要所有都喜欢吗?”
赵云姿问她那要怎样都行,她便掰着手指头,把对相貌、性情、地位、权势等所有的要求都说了个遍,最后道:“如此,就勉勉强强罢。”
赵云姿深深颔首,“纨纨说得对,等闲人轻易不配。”
心中却在默默同情李承度,看来要满足纨纨的要求,李郎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姊妹二人如此说了会儿话,水转温凉时,扶姣哗啦起身,随手选了套新衣后,略施粉黛,就随赵云姿出门。
因做好置办物件的准备,二人带了婢女之余,亦有健奴随行,短短一个时辰就收获满满,堆了整辆马车都放不下。
其中有一半,都是明月商行名下的店铺,刘岭听说是扶姣和赵家娘子,还送了两套点翠头面,并另备马车亲自送她们。
赵云姿不知他和扶姣的关系,但也多少晓得明月商行管事的分量,几乎受宠若惊,“这刘管事怎如此客气?”
想起李承度嘱咐,扶姣没直接坦言,只道:“应该是我太讨人喜欢罢。”
赵云姿啼笑皆非,想到刘管事确实是对纨纨格外热情的模样,只当她以前在洛阳时就认得,便不再说什么。
如此,二人乘明月商行的马车回府,抵达门前时,已是黄昏,管事远远迎来,道郎主和徐使君正在等她们。
“爹爹就醒了?”赵云姿讶异,“等我们做什么?”
“使君喜欢听戏,郎主欲请他去雀园,大郎也要一同,想问问娘子和三娘子去不去。”
三娘子便是扶姣如今的身份,她立刻说好,颇有兴致的模样,赵云姿见此,自然也答应了。
东西还是要先放好的,刘岭令商行的人将货物一一卸下,随扶姣走到厅外,轻声道:“我近段时日都会留在淮中郡,小主子若有事,一定记得去钱庄找我或二郎即可。”
扶姣摆了摆手,嗯嗯敷衍道:“知道了,你们回罢。”
刘岭莞尔,知道她是这性子,依旧忍不住嘱咐了几句,生怕小主子在别人府上受委屈。
刘岭的脸,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是生面孔,但对一直在暗中关注天下大势的徐淮安来说,绝对不算。
见他对这个寄居赵家的小女郎格外关怀的模样,徐淮安脚步一顿,这才认真看了眼扶姣。
第五十四章 · ✐
若将戏园分高下之流, 雀园就是专为达官贵人兴建的取乐之处,里面养了五六个戏班子,除却唱戏, 诸如灯影戏、打板之类的小玩意也有不少,但来客最爱的自然还是听曲儿。
赵渚本预备把戏班子请到家中, 但徐淮安想见识淮中郡的风土人情, 一行人便亲自来了这儿,也未包场, 只是高坐在了二楼雅间。
赵渚的出现, 惊动了戏园子的主人, 亲自迎接众人,小意逢迎,看得出徐淮安是赵家贵客, 便识趣将今日的曲目一一报给他, 请他点曲。
徐淮安暂未定决, 偏首问道:“不知两位小娘子喜欢什么?”
赵云姿轻声说无甚偏好,由使君做主, 徐淮安便看向了扶姣。
扶姣倒不客气, 想了想, “听说淮中郡的昆曲是一绝, 就来两出你们园中最拿手的昆曲。”
徐淮安一笑, “就按三娘子说的来。”
戏园主人立刻应声退去。
众人接连入座,关于这座位之分,还发生了些小插曲。
徐淮安作为客人, 谦让地把前列正中的位置让给了两位小娘子, 自己则位于第二列。赵渚要陪他,自然同坐第二列, 他左李承度右。
这本算是安排好了,但没过几息,扶姣却说要换座,直接到了李承度的右边,赵云姿自也不好独坐前排,换到了自家爹爹的左手边。如此,所有人变成了齐坐一排。
赵渚说了什么,应是对徐淮安表示歉意,徐淮安含笑,隔着李承度望了眼扶姣,摇了摇头。
台上唱的昆曲,腔调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细,悠悠之声让台下众人听得摇头晃脑,闭目享受。
受皇后影响,扶姣也爱听戏,略通各类戏曲,今日亦是想久违地赏曲,坐在李承度身侧纯粹是近几月的习惯使然,觉得更有安心感。但不知怎的,熟悉的气息在旁,让她不知不觉出神,午时那场模糊的梦一直在脑中浮现。
梦中内容实在想不起了,只记得有李承度。扶姣的视线,不知不觉从台上移到左侧,本是无意识为之,但目光一触到那张赵凤景的脸,瞬间就清醒了。
好丑。扶姣嫌弃地别过脑袋,顿时觉得身边人失去了吸引力,远不如台上秀丽非常的小戏子。
她全神贯注地听戏,半晌后,眉头微微一皱,总有种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
扶姣对目光本不会那么敏感,毕竟受惯瞩目,可这个眼神不同,让她下意识寒毛微竖,如小动物遇到天敌那般。
借揭盏喝茶的时机,她悄悄扫一圈周围,没发现蹊跷,便一拉李承度衣袖,示意他侧耳。
李承度侧身,用询问目光看来,扶姣凑去小声问:“是有人在暗地偷看我们吗?”
“大约是台下之人。”李承度平静道,台下坐的大都是些富户小官,对雅座的贵人好奇也正常。
“是这样吗?”扶姣略带茫然地问,李承度说是,轻声道,“无事,郡主听戏便是。”
说着,他从袖袋中取出几颗糖递去。扶姣相信他,当下也不再想其他,唔了声,随手剥开糖衣含入口中,腮帮微鼓地继续看戏。
不知是否错觉,在她和李承度说出这个问题后,那股窥伺感就消失无踪,让扶姣渐渐再度沉了进去。
洛阳亦有将昆曲唱得十分到位的大家,但和江南本土相比,总少了那么点意韵,扶姣听着听着,也和那些戏曲老饕般,轻轻晃着脑袋,一副享受模样。
一曲听罢,待她再度回神时,才发现赵渚有事外出,已经不在雅座,本以他为间隔的徐淮安和赵云姿二人,正在不时含笑轻声交谈,气氛瞧着很是不错。
思及之前和赵云姿的对话,扶姣没太在意,只是看着台下的小戏子又有点心痒痒,想起了宫中养的那个伶人。小伶人名唤犹月,除了戏唱得好,人也长得非常漂亮,扮起女装来能迷倒诸多权贵子弟,嘴甜得很,每次见了她都郡主长郡主短地拥上来,为她端茶倒水捶腿,眼儿扑闪,似带了钩子,叫扶姣十次入园,倒有七次让他作陪。
如果不是知道爹爹不喜这些,她早就把人要到府里养着了。
如今想起来,扶姣还有点儿想念,撑腮随意想着,不知犹月这时还在不在宫里,如果今后计划顺利,把舅舅他们带走时,也可以顺道带上他。
两曲等待的间隙间,忽然王六入内,凑到李承度耳畔说了什么,不知内容为何,李承度面色如常,颔首嗯了声,表示知晓,令他退下。
不多时,徐淮安的亲随亦入内,奉上一封信笺,徐淮安拆开细看,眉头微微一皱,往李承度这儿扫了眼,很快舒展开。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已经没有了继续听戏的心思,但也没直接离开,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赵云姿说话。
第二出昆曲,除了扶姣,大概没人把心思放在台上,以至于她看到和赵渚一同急着回去的徐淮安,连带李承度也被叫去,还有点疑惑,“他们怎么了?”
赵云姿摇头,同她坐在马车上,“兴许是□□那儿出了什么事罢,使君收了一封信后就心不在焉了。”
扶姣喔一声,不大关心地倚着引枕,偶尔撩眼皮望一眼外面的夜景,但约莫是夜深了,除却有些人家门前挂的红灯笼,路上行人三两,没什么热闹之处。
赵云姿静静观她侧颜,无论哪次看,她都觉得纨纨的面容和气质美而独特,也无怪方才和使君谈话间,使君有几次都无意般问到她。
出于女子某种敏锐的直觉,赵云姿轻易就察觉出了徐淮安对扶姣的兴致,情绪略有复杂,不过还是谨记先前编好的话儿,不露破绽地应付了过去。
此事……要告诉纨纨吗?赵云姿沉思之下,还是决定闭口不言,毕竟此事和纨纨关系不大,说出来,只是徒增她的烦扰罢了。
马车回府后,众人各自分开,徐淮安他们要议事,扶姣直接回房歇息,简单梳洗了番,拆卸钗环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回程路上赵云姿好像格外沉默。
应当和徐淮安有关罢。她不大确定地想,顺手拿起听泉先生的书,看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沉沉睡去。
翌日,日上三竿时,扶姣慢吞吞地起榻洗漱,一问其他人,才知道赵渚办事外出,徐淮安和赵云姿同出门去了,府中只剩李承度和她。
“四郎正在等三娘子一起用朝食。”婢女为她梳好发髻,轻声道。
扶姣应声,想着反正没有外人,便让人把朝食传到李承度那儿去。
悠悠穿过小径,她顶着暖洋洋的日光,忽然发觉清风不再刺骨,带着柔意,园中有些枝头已经开始吐蕊发芽,春日真正来临了。
再过小段时日,应该就到踏青的好时候了。
这样的想法,在她踏进门后没多久就消失无踪。
李承度正在书桌前端看什么,手持羊毫,沉眉细思,扶姣见状不由凑了过去,发觉是熟悉的大鄞舆图。
她以为是自己所绘那幅,仔细看才发现不同,比她那幅更有细节,且在一些州郡之间作了特殊标注,不觉凑得更近,“这些标的是什么?”
“各州郡的兵马和屯粮之处。”李承度见她好奇,便指着图中每一处作详细解释,并把每条攻伐路线的用意都道出,扶姣听得不大明白,毕竟她实在不通兵法,不过有一点意识到了,似懂非懂道:“我们是要开始攻向洛阳了吗?”
李承度一哂,先道:“郡主知道,昨夜王六带来了什么消息吗?”
“嗯?”
“扶侯和西池王联手,在上谷郡外对阵宣国公的第一战,大败。”
扶姣露出惊讶之色,皱眉道:“是兵力相差悬殊,爹爹他们那边人太少吗?”
李承度摇头,“相反,扶侯他们汇集三万兵马,宣国公这边只有一万多。”
此前传的消息是陈兵十万,但那只是对外人所道,实际想想就知道不可能。各州人口摆在那儿,即便扶侯和西池王联手,最多能够拿出的兵力也只有二十余万,这还是往多了算,怎么可能第一战就举半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