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去去千载姻波——千墨云书
时间:2022-03-09 08:02:15

  少年见若丹转过身来,便又试着喊:“阿妹……妹?”
  若丹不置可否,撇了一眼少年,略带疑惑问道:“你是谁?从那来?到那去?”凤凰山素常并无外人,这少年是凤凰树上长出来的么?
  许是少年未碰到过被少女诘问的场景,又或许这类似于哲学的三大终极问题问得有些突兀,他停滞了一下,微红了脸露出少年窘态,答得语无伦次:“我不是谁,我从前街来,到后山去。”
  若丹嫣然一笑。
  少年瞬间被女孩的笑靥溶化,目视女孩,头上挽着简单的双丫髻,婉转蛾眉,纤巧而高挺的鼻梁,漆黑的双眸,灿然若星光灵动,凝然如珠露晶莹,腮边两个若隐若现米粒大的梨涡,只是看着,便仿如遇见了世间所有的静好。
  少年不由嘴角微弯如弧。
  若丹方才留意起眼前少年,一身天青色起花冰纨交领长衣,束着彩丝缀玉绅带,面若菡萏,发似墨烟,一双凤眼目色深邃,一柄青铜长剑更衬得他长身玉立,端的是:有匪君子,美无度!
  若丹又笑了一笑,转身朝山下跑去。
  少年看着女孩的玲珑背影穿过落红辅就的凤凰花毯,渐行渐远,一叶异常醒目的布满黄白红三色斑纹的凤凰花“旗瓣”落在她一身雪色衣裳上,煞是耀眼,一时竟不自觉地坐到女孩刚刚坐着的位置上,怔怔地看着女孩远去的方向发呆。
  秦家三哥秦如飞与丫鬟竹枝正倚门抻着脖子朝山上眺望,若丹加快脚步跑进门来,竹枝一见若丹便道:“二姑娘,夏侯先生一家子今晚来家赏月呢,快去换身干净衣裳出来见客。”
  若丹道:“不必了,这身便极好。”她怕岑氏说她呆在山上耽误功夫又作碎碎念,便随在如飞身后急急朝院内跑去。
  竹枝探头张望了一会,待要关门,一龅牙婆子用前襟兜着一大捧蘑菇闪身近前道:“竹枝姐,稍等等些。”
  竹枝没好气地道:“我以为你死山上了呢,让你守着二姑娘,你是如何守的?”
  婆子露出一大排黄色门牙干笑道:“我看着呢,便一直守在她身边。”
  竹枝看看她手上的蘑菇,笑骂道:“你一直守在她身边?这蘑菇是你自己生出来的啊。”
  婆子嘀咕道:“二姑娘在大石头上跟个死人差不离,还用守么?树林里的蘑菇长得多好,不捡可惜了。”
  竹枝敛了笑容,语气微怒:“我说李妈妈,长点心性,今日老爷和三婆可都在呢,二姑娘若有个闪失,小心你的老皮。”狠狠地将院门一关:“还不快走,等着八乘大轿抬你啊。”
  在秦家一众仆役里,竹枝是愿意照顾若丹的为数不多的丫鬟。
  岑氏领着儿女在后院待命,丫鬟仆妇亦跟在后头规规矩矩地站队。见若丹跑过来,岑氏横了她一眼,忍住了已到嘴边的破口大骂。
  今日岑氏倒霉,天没亮便打了场风流官司。
  一大早,竹枝失魂落魄跑到中堂,对兀自生着闷气的秦氏及搜肠刮肚说着安慰话的芳妈妈急道:“太太,阿朵拿了条白绫要上吊,被我劝下了,现让李妈妈看着,该作何处?”
  岑氏目瞪口呆:“这贱婢想反了不成?”
  事情缘于秦家老爷吃丫头豆腐。秦壮昨夜醉得东倒西歪归家,迷糊中交带岑氏,中秋之夜请夏侯一家过来赏月,他明日一早还要到店铺,叮嘱岑氏早些起来张罗。岑氏便较往日早起了许多,收拾完头面往膳房去时,见朦胧晨色之中,秦壮跟在一个丫头身后,临走出垂花门之时,突然一个巴掌拍在丫头那浑圆的后臀上,引得女子一声娇嗔:“老爷,不兴这样的。”
  秦壮“呵呵”一声闷头而去。
  岑氏听声音辩出是丫头阿朵。
  秦壮正值壮年袋里亦有银子,却一直没有纳妾,岑氏认为,此乃两方面原因,一是得益于婆母秦老太太遗言,二是自己外松内紧的政策凑效。所谓外松,便是无论男人如何在外吃酒狎妓,有多少莺莺燕燕,她只看作是生意场上难免的逢场作戏,她的原则又或底线是,只要不领进家门与她争夺床位,她便只当没看见;所谓内紧,便是严防死守,丫鬟打小买来服侍儿女们,差不多年纪便打发出去嫁人,日常能在秦壮跟前晃悠的均是上了年纪的妈妈,除了一个竹枝,竹枝胸脯平坦长相普通,言语不多做事认真,岑氏甚为放心。
  落在眼里的打情骂俏引起岑氏极度不适,进而有些怀疑人生,自己织得如此厚实的篱笆竟还有漏网之鱼?她好不容易止住翻腾上涌的气血,回身入了正堂,即命芳妈妈去带阿朵过来。
  阿朵进门见主母黑着脸凶狠地盯着自己,吓得道声:“太太早安。”便怯怯地垂首缩立。
  岑氏冷眼看着将及笄年的阿朵,见她正值发育的身子如灌满浆的稻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顺手掐一把,不由暗骂自己大意,又见她穿着清凉,胸前峰峦迭起,一时恶向胆边生,张开巴掌朝她脸上恨恨扇去,嘴里骂道:“骚货,卖给谁看呢?”
  阿朵被打倒在地,不明所以,捂脸流泪问道:“太太,奴婢做错了何事?”
  岑氏怒道:“你还有脸问?不过一个奴才罢了,竟敢教老爷‘不兴这样的’,你倒说说兴那样?兴老爷被窝里么?”
  阿朵一听,知是屁股上那一掌惹的官司,不由委屈得哭了起来。岑氏还真是错怪了她,秦壮昨夜宿酒,早起醉眼惺忪,见前面轻摇慢摆的翘臀,一时恍惚便伸手拍了一下,亦未回头看是何人便出门而去。
  阿朵幼时家穷,家人将她卖进秦家不过是凑几两银子度过饥荒,现她家姐嫁入豪门作妾,怜念受苦的胞妹,便与爸妈商量赎回妹子,不啻多少银子,姐给。爸妈早前到秦家说了此事,因岑氏开价偏高,只得暂且搁下。今被秦壮揩了一把油,阿朵却生出一些心思来,想着便算爸妈赎回自己,不过是将她再卖一次得些彩礼罢了,嫁得好便罢,似家姐嫁的那个舍得出高价的老爷,真真是老得都能做家姐的阿爷了。既是做妾不如便在秦家,老爷壮年,主母亦不是个难对付的,且老爷今日所为,应是早已留心到自己,便思量着如何才能靠近秦壮。
  今见岑氏如此发问,阿朵有些后悔自己下手太迟枉担了虚名,便啜泣道:“太太,奴婢冤枉。”
  岑氏一巴掌又朝阿朵另一边脸扇去:“打扮得活春宫一般,是老爷勾引你么?”
  阿朵捂住红肿的双颊大哭:“奴婢冤枉,实是不曾对老爷说过做过何事,便是老爷来对质奴婢亦是不怕的。”心道,老爷到来看见堂上的母夜叉与堂下楚楚可怜的自己,还愁不能上位。
  岑氏咬着后槽牙对芳妈妈道:“好好的爷们生生被这狐狸精勾搭坏了,令她家人将这贱婢领回,赎银加倍,如无银子便卖进青楼。”
  阿朵爬起来抹泪道:“太太,错不在我,此便赶我出门,不如死在秦家。”哭着跑回耳房,越想越是冤屈,便将一条打结的白凌抛到房梁上,正寻思着如何把脖子套进去,亏得竹枝撞见。
  秦氏万料不到阿朵敢以死相胁,一时不知所措,唯两眼无助地看向芳妈妈,她可不敢担人命官司。
  芳妈妈毕竟多吃了十来年油盐,只微微冷笑道:“太太,不用着紧,这丫头寻死觅活的,不过是想把事情闹大等着老爷怜悯。为今之计,赶紧打发出去罢了。”
  岑氏喟然叹道:“即刻喊了她爸妈过来领人,不用计较那狗屁赎银了。”秦壮对下人甚为宽容,岑氏亦不敢太过刻薄。
  一旁的竹枝若有所思:阿朵闹了这么一场,不亏,起码省了赎银。想到自身卖的是死契,便暗暗叹了口气。
  岑氏一大早被此事堵得心窝子痛,回屋躺了半日方顺过气来,由是见谁均不顺眼,逮谁骂谁。
  若丹装作没看见岑氏的脸色,朝站在岑氏身旁的高瘦老妇扑过去,挽着她的手臂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三婆!”。
  三婆,便是岑氏的亲妈,若丹的外祖母。
  虽仅与夏侯家一墙之隔,但秦壮早已到大门外迎候。
  昨日夏侯先生专程到秦壮的店铺与秦壮酌了几盏茶,期间与秦壮断断续续说了他在京师的儿子即将戍边,媳妇怕夫君在外旁人照顾不来,下了决心随军,但边境苦寒,嫡女夏侯灵山身子弱不宜跟随,故托了亲友送回合浦。或许是离开父母或是从繁华京师来到传说中的南蛮之地,骤然脱离自己的生活舒适区,夏侯灵山心理落差太大,到合浦虽说已有数日,却时常一人呆在闺房内闷闷不乐,以至于茶饭不思。
  夏侯先生言下之意,自家孙女与秦家女儿年龄相差无几,倘两家共度中秋佳节,让她与秦家女儿们相识,尽快融入当地生活或许能够改变她目前的状态。
  其实私下里,夏侯先生很是羡慕秦家人丁兴旺,虽说秦壮离家时这些小人常闹得鸡飞狗跳,但这才是日常百姓居家过日子该有的景象,还有,便是秦家的美酒美食也时常让夏侯先生垂涎欲滴。但夏侯娘子嫌岑氏不识字,与岑氏交谈总有些鸡同鸭讲,更嫌岑氏振聋发聩的大嗓门扰人不得清静,故二人不太对付,亦因此夏侯家与秦家仅维持着一般的邻里关系,谈不上如何热络,夏侯先生便解不着嘴馋。
  此次到秦家过中秋终于让夏侯先生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夏侯娘子架不住夏侯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了嫡亲孙女儿也只好同意屈尊将就。
  对于夏侯先生来家赏月,秦壮是求之不得,这几年自家因了近水楼台,儿女们跟着夏侯先生认了多少字暂且不论,仅是冲着合浦鼎鼎有名的先生与自家共度中秋便是何等的荣耀。因此,对夏侯先生的提议,秦壮恨不得点上一百二十个赞,而且早早便备足了过节的一应用品。
  不一时,他便迎来了夏侯一家三口,随来的还有夏侯灵山的乳母吕妈妈。
  夏侯灵山脸上带着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她并不十分情愿,想着边蛮小城不过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俗气女子,与之交往岂不落了身份?因想起京师玩伴,心下甚是落寞,见了秦壮,以晚辈身份行了礼,便面无表情跟在阿爷阿奶身后一同进了秦家。
  入得大门,迎面一座独立影壁,雕着鱼和莲花,夏侯灵山便想天下商贾真真俗不可奈,影壁图案均是千篇一律寓的连年有余之意。
  在影壁前左拐,进了月亮门,是一片开阔地,只种了几棵高大的木棉树,木棉树下间种了几棵木瓜,果实累累。对比自家院子的曲径通幽,夏侯灵山便又各种鄙睨。
  从右手边的垂花门进去,是方方正正宽阔的中庭,中庭内,一张长桌置于庭院当中,旁边稍远处则摆着一张置满瓜果月饼的小方桌。
  时值中秋,庭院里的桂花开得正盛,甜香醉人,夏侯灵山却觉索然无味,只垂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移动,直到听见招呼声,才礼貌地抬起头来,与秦家众人施礼。
  岑氏带着儿女们在垂花门内恭迎,因来的主角是女孩,少不得将三个女儿推在前面。
  夏侯灵山目光掠过对面一字儿排开的三个女孩,一左一右是团团圆脸,大眼高鼻方嘴,五官极为相似,不过是大小号的区别,中间的女孩却是极为精致小巧的瓜子脸儿,便将目光定格在她脸上,但见她嘴角微微上扬,浅浅一笑,恰似清风拂过。
  若丹定睛看着迎面而来的夏侯小姐姐,左右不过金钗之年,端的是弱柳扶风,螓首蛾眉,淡淡蹙着的眉尖在长容脸上带出的微微忧虑,让她原本清丽绝俗的容貌添了一份我见犹怜的心动。
  两个女孩目光对视瞬间,夏侯灵山竟一时觉着秦家平庸的院子因了这个女孩的存在而变得有趣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3章 贻笑大方
  宾主原应分开入座,但夏侯先生及秦壮均说孩子们还小,不必太过拘礼,岑氏便让着夏侯灵山在若花与若丹之间落坐。
  得益于南北杂交,秦家男孩高大结实,女孩白晰丰满。
  岑氏暗将纤弱的夏侯灵山与自家女儿进行比较,若丹撇开不谈,若花骄傲若水傲娇,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岑氏心情突然好转,心花开始怒放,一时摆出主母热情,拉着夏侯灵山葱管似的小手,满脸堆笑地问她:“芳龄几许?可曾念书?”又指着若花对她道:“我家大家姐与你同年,她生于大年初一,必是姐姐无疑。余下的你只管跟着喊哥哥妹妹便是。”
  灵山微笑点头,不发一言。
  岑氏又上下细细打量了夏侯灵山一番,嘴里啧啧不停地夸道:“这个妹纸,靓过中秋月饼上画的嫦娥,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家孩子真是猪狗不如。”
  夏侯灵山满脸愕然,便连秦家儿女们也都齐刷刷捂着小嘴,生生将笑声憋在肚子里。若丹看着急奔入屋的若飞,相信他赶在排放憋出来的二氧化碳之前已然造成内伤。
  外表温婉娴静的夏侯娘子笑着解围:“我家孙女儿,大名为夏侯灵山,你们喊她灵山便可。”
  秦壮一迭声急叫开席。
  这边丫鬟流水似的摆上全套海鲜大餐,虽比不上满汉全席,海边特色却也应有尽有。
  头道菜是一大筐硕大肥美的花蟹,中秋前后是吃花蟹的最佳季节。岑氏让众人将手在艾叶混着菊花煮出的水中浸泡片刻,她擦干自己手上水渍,亲自给灵山剥了一壳蟹肉,又连连招呼众人:“想吃什么便自己动手,合浦远在南边,比不得京师有诸般规矩。”
  秦壮看了一眼桌面,皱眉问岑氏:“桂花酒呢?”他笑对夏侯先生道:“吃螃蟹必要就着桂花酒才能品出其味鲜美。”
  夏侯先生连连点头附和:“此乃绝配。”
  这回是岑氏一迭声连叫烫酒。
  秦家兄妹闻言,便借着夏侯先生东风,纷纷作出垂涎欲滴模样亦嚷嚷着要吃酒。灵山蠢蠢欲动,被夏侯娘子用目光拦住。
  三婆轻声道:“桂花酒是自酿的,孩子们吃酒兑上些珍珠蜂蜜露,伤不了身。”又对夏侯娘子道:“灵山姑娘可吃半盏,有我在,不妨事。”
  夏侯娘子点头应允:“浅尝即止,不可贪杯。”
  灵山初时只傍着若丹低头温文尔雅地小口进食,偶尔悄声问若丹一两句菜名,若丹便强装斯文奉陪,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冲动忍了又忍。孰料灵山两口热酒下肚,却丢开大家闺秀的矜持,热切地与秦家兄妹互动起来,看见如飞一边大喊大叫中彩了,一边从嘴里吐出一粒晶莹的珍珠,她恍然大悟:“珍珠原来是从人嘴里吐出来的呀,所以象牙亦是从狗嘴里吐出来的?”
  若丹一口酒没忍住直接喷涌而出,如不是反应迅捷以袖掩面,一整桌菜恐污染殆尽,她忍笑对灵山解释:“如飞哥哥吃的是珍珠螺肉蛇羹汤,偶有未拣尽的珍珠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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