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班与他抱头痛哭,当夜便拿出卖身多年的积蓄,赎出自己与海龙结为夫妻。
街上一陈姓大户,家有万贯家财,为人却刻薄狠毒,见阿班美貌,便欲横刀夺爱纳阿班为妾,遂趁海龙出远海之时,用钱收买强人将海龙杀死在海上,还四处放风说海龙从船上坠落大海喂了大鱼。
此时阿班已怀了海龙的骨肉,虽闻海龙噩耗却不愿相信,每日只是关门闭户等他归来。陈姓大户为绝阿班后路,四处诬阿班不守妇道,积习难改。
为证清白,阿班决意只身出海寻找海龙。一日,在码头上打探得有一渔船出海往海龙打鱼方向,便求船主让她随船寻觅海龙,船主称海上习俗,女人天生不洁,不能登船,否则天怒人怨。
阿班一筹莫展,唯掩面而泣。
船上一老火工见阿班可怜,偷偷将其带到船上藏于仓底,见天与她一些饭团充饥。
不日,阿班在船上产下婴孩,婴儿哭声惊动船主,船主欲把母子抛下大海,老火工等跪地求情,暂时打消了船主念头。
不料晚上狂风大作,大船将倾,船主说此乃不洁妇人登船得罪了神灵,不顾众人再次跪地哀求,把阿班母子扔进了大海。
被抛大海瞬间,阿班母子化身为烈焰。
由此,海上每现狂风,便出现一团烈焰袭击过往船只,但若有船上火工举着火钳立于船头,高喊:“你看清楚了,此处没有你的仇人,你到别处去吧。”火球即自动飘走,此是阿班在报答老火工。
灵山听罢,不免心内戚戚,见室内气氛沉闷,由是打破沉默,对夏侯娘子笑道:“我便奇了怪了,大凡提及青楼女子,皆貌美良善,可不管是何人,只要惹着了必得陪上身家性命。”
夏侯娘子轻言道:“便是此理,青楼里的貌美良善者不是没有,可狐媚子却不少。”她满含深意地撇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夏侯先生,这个当年名满京师的风流才子,文采风流人亦风流,为与人争一青楼女子,差点惹上牢狱之灾,如不是她娘家出面摆平,恐怕不会有他今日的修心养性。
夏侯先生似乎没有听见夏侯娘子的说话,对着折扇愣愣出神,他想起了那个手拈团扇,腰身比例酷似沙漏的风情万种的红衣女子,他与她仅欢娱一夜,便生出与她诞下七个葫芦娃的念想,然后……便没有然后了。不过红衣女子忧怨的眼神,虽历经厚重的岁月沉淀,终究不能忘怀。
灵山将目光朝向悠悠摇着折扇的夏侯先生:“今夜倘不是若丹妹妹临危不惧,你的嫡亲孙女儿怕是要被阿班火拍死在沙滩上了。只是我很好奇,若丹小小年纪,何来如此胆魄?”
夏侯先生神思归位,待要说话,夏侯娘子却叹道:“这孩儿聪慧机敏,日常你阿爷极是赞赏的,可惜投胎在秦家。”
灵山不解地问道:“怎的?秦家老爷和娘子对若丹不好么?晚膳之时我见他们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兄友弟恭,姐妹和顺,还自伤感我们一家何时能如秦家一般,也能过一个团团圆圆的中秋节。”言毕不免滴下泪来。
夏侯家族人丁不旺,夏侯先生除了正房夏侯娘子,亦娶了几房姨娘,无奈膝下只有一个嫡子,便是灵山的父亲,还有一个姨娘出了一个庶女,早年嫁在京师,后随夫去了西北便少有来往。灵山的父亲亦如其父,妾氏通房不少,只大娘子出了一个女儿灵山及一个儿子,儿子倘小,由大娘子带着随父在任上。
夏侯娘子见灵山如此说,亦觉心酸,待要跟着抹泪,又恐招惹祖孙二人跟着心塞,赶紧转移话题道:“好我的嫡亲孙女儿,快别羡慕秦家,你看到的只是秦爷在家时的祥和氛围,然秦爷十成却有九成在外跑货,娘子岑氏当家,那不是个省事的,住得久了,往后你便能见识一二,隔着院墙,都能闻听她骂孩儿的粗嗓大门和大葵扇拍打下人的噼啪声。”
灵山用手背轻轻抹去挂在腮边的泪水,揪着一颗心问:“秦家娘子也打若丹么?”
夏侯娘子长叹道:“也不知是何缘故,岑氏横竖看着若丹不顺眼,唉,可怜的孩儿,这样的家里却还能长得周正明理。”
夏侯先生不认同夏侯娘子的观点:“棍棒之下出孝子,那家孩儿没被棍棒侍候过,些许皮肉之苦何足挂齿?”
夏侯娘子小声反驳道:“秦家三个女儿,却不见岑氏责罚过若花若水。”
夏侯先生道:“非如此,何来若丹的见识?得闲洗洗睡了,家长里短的何时嚼得完舌头。”
灵山却是不依,緾着夏侯娘子要问岑氏为何对若丹如此偏心,夏侯娘子敷衍道:“怪只怪那孩儿伶牙俐齿,嘴里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岑氏说一句,她倒有十个理在那等着,岑氏目不识丁,辩不过只能使横,其余几个小人便相跟着给若丹使绊,岑氏不想管也懒得管。”
灵山默然,便也跟着叹了口气:“这还是亲妈么?”
第6章 千年老二
夏侯娘子说的是大实话,若丹遇事爱与当家主母岑氏论理。
儿时的若丹,不知道自己如何穿越、何时穿越而来,但她身在汉朝,脑子却受过现代教育,凡事总想分清经渭,岑氏对若丹出生本就心存疑惑,在对待儿女上便不免有失公允。偏若丹骂也不恼打也不哭,只是恬静地目视着她,黑珍珠般的眸子纤尘不染、波澜不惊,岑氏便无端端地觉着自己底气不足,虽着恼,然自若丹髫年,她与这个小人儿过招嘴上是再占不了上风,无可奈何,便当这个女儿是空气。
如此若丹便成了千年老二,端的是娘不管爹又顾不着。
“四人团”与若丹俱是相差无多的年纪,日常生活中免不了磕磕碰碰,一众小儿道理辩不过若丹,却在单人独斗的多次失败实践中摸索出团结就是力量的道道,合起伙来给她挖坑,着实让若丹吃了不少苦头。
虽说千年老二的待遇不高,若丹仍庆幸自己生在秦家,在未曾掌握投胎这门技术活的情况下,这样的结果委实不能算太差。
秦家家底殷实,在合浦街上开着一间卖珍珠的门面,家里使唤着七八个婆子丫鬟,并几个家丁看家护院。秦壮常年在外经商,赚了不少银子,腰粗气满,便迫切想要改变秦家世代为贾的历史覆辙,希望三个儿子将来能挣个一官半职,好找补些人上人的感觉。
若丹出生前的一年,在京中官至祭酒的夏侯先生因受不了当今天子夙夜在公、下属日夜加班不加薪的苦逼日子,至仕告老还乡。却又不甘浪费晚春,于是发挥余热,在家中开馆收徒,教些族中子弟,虽日常好杯中之物,但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此有人证物证:受他点拨不过二年,族中一个已过不惑屡试不中的子弟便得以成为太学生,其家人在合浦街上放了三日三夜的炮仗,因此夏侯先生风评甚好。
秦壮效仿孟母三迁,在凤凰山东面紧挨着夏侯家祖屋,从原屋主手上高价顶下一间院子,在原址上按北人习惯建成了一座二进大屋,日常赶着几个男孩到夏侯先生开的精舍摇头晃脑读写知乎者也,女孩亦随夏侯娘子习些琴棋书画。
岑氏本就对花光老底才置下的这座大屋肉痛了好长时间,看到秦壮还要另花束脩将女孩送去学些无用的门面功夫,便将头摇得似个拨浪鼓,被秦壮斥道:“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女儿家倘真能将门面功夫学好,将来说婆家时便能抬高身价,嫁得好更能帮衬着几个阿哥升官发财。”
岑氏虽将眼瞪得比牛眼大仍看不见那么长远,却也不敢反对。
若丹对秦家阿爸的话深以为然,但她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练得不甚刻苦,对女红也不感兴趣,拿着针线坐不到半刻钟,原因在于她不愿与清一色的妇人扎堆,她素来认为凡妇人众多之处必生八卦,既有八卦便能生事端。于是在夏侯家,她便常混迹于夏侯先生的课堂上打发时光,反正她不用赶考,不必每日苦打苦熬地备考,这是她认为身为古代女子唯一的好处。
日常对着一堆简牍不动脑子又百无聊赖之时,若丹便想法子解决自己见人八次也记不住张三李四的“脸盲”问题,她将精舍里几个弟子按特征每人奉送一个封号:胖的封为二师兄,常睡得流口涎的封为“觉主”,顶上黑发稀少的封为聪明弟,下巴尖尖的封为犀利哥,还有视觉明显的“班花”、“圣诞树”,“班花”容易理解,满脸雀斑是也,而“圣诞树”,本是三尺男儿却穿红着绿像极成了精的圣诞树,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对有封号的主儿,若丹都毫不犹疑地打入另册,认为他们基本上不可能考取功名,此处有书为证:“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可见只有长得英俊的帅锅才能站在朝堂之上。她其实最是喜欢帅锅,在另一时空便常自封“外貌协会”主席,唉,要不怎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毕竟入读夏侯先生精舍的学子,目标是升入太学或到太学考试。太学既是当朝的最高学府亦是考试机关,其考试的作用,一为督促学生学习儒家经典,二为发现及选拔人才以充实官吏队伍,考得好可为官,考得一般可为吏,考得不好还可继续考或回乡当个教书先生。故从办学伊始,夏侯先生便有意按太学所习经书讲授儒家经典《诗》《书》《礼》《易》《春秋》。
抛开应试的枯燥乏味,夏侯先生的解惑方式其实颇对若丹胃口,夏侯先生清清嗓子便可以流畅地讲上二三个时辰,其余他或用事先设计好的各种问题逐一考问弟子们,或用实物举例讲解,通俗易懂。若丹很想建议他照搬孔圣人的全套,干脆带着弟子们坐上牛车周游列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道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人生的各种问题想必在这种壮游与讲学中得到更合理的处置与解答,如此夏侯先生能成为孔圣人之后的夏侯圣人亦是可期。
若丹每每安静地坐在角落听夏侯先生讲八股文,夏侯先生亦每每爱提点这个女弟子,觉着她“脑回路清奇”,很是赏识。
某日,夏侯先生解说“独木不成林”,指着椅子的四根腿循循诱导:“一张椅子四只脚最是四平八稳。”
若丹举手提出:“先生,三只脚便可以很稳当了,这少砍的一根木头,现下或许已长成国之栋梁。”
又某日,夏侯先生讲到合浦珍珠:“合浦珍珠又称‘南珠’,以质地上乘而冠群珠之首,有‘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之说。”顿一下,抿了一小口茶,又补充道:“珠圆玉润,便由‘南珠’而来。”
若花不知何时斜倚门框,举手作答:“也形容女子美貌。”言毕款款移步上前。
若丹笑笑:“先生,这个词甚是好记。”舌头迅速转为白话发音:“猪圆肉润。”
众人大笑,却未曾注意到若花忧怨的神色。
眼看到了年关,逢此时岑氏便忙得脚不沾地,单是缝制过年的新衣裳便让她头大,全家二三十口人,每人一身行头过年是必须的,下人也概莫能外,好在芳妈妈这个臂膀也还得力,否则岑氏的大葵扇不知又得拍烂多少。
是日,岑氏向合浦街上有名的老王裁缝店的主裁王阿吉打了招呼,让他抽闲到秦家给合家大小量尺寸,王阿吉便派出自家娘子燕姐带上各色上好的绸缎面料□□。
正堂上,岑氏对着摆满八仙桌的绫、罗、绸、缎、丝、帛、锦、绢挑了一个时辰,连带着给自家老爷及三婆各挑了两身,便转身立定让燕姐丈量尺寸。
合浦街上尽人皆知,王裁缝手艺精,燕姐嘴巴甜。燕姐长着一张合浦街上最常见的妇人的腊黄脸皮,五官平常人畜无害,不说话时无任何辨识度,说着恭维话的燕姐那叫一个春风满脸:“恭喜太太,听我家老王话,秦爷将前街蟹脚七的琉璃店顶了下来,那可是当街数一数二的门面呢,可见得秦家今年大发了。”
岑氏满脸笑容,客气道:“那里那里,我家老爷说,长子如金也该练练手了,不然怎么讨老婆啊?”
燕姐在岑氏身上快速移动着布满结节的麻绳,嘴上却一刻也没闲着:“还是太太你旺夫,七年五胎便得了六个娃仔,合浦街上打听打听,边个有恁大本事?”
岑氏心花怒放,岂止是怒放,简直就是暴燃,原本蛮大的双眸眯得像大灰狼遇到小红帽般只剩了一条缝缝,当场强装谦虚却不失豪气地拍板:“那是你见得少,闻说有人一胎能产三子四子呢。竹枝,帮燕姐收拾面料,领她到次间给阿哥阿姐量身子去,让他们尽着好料子挑,丫头们的料子你看着定,必得是喜庆的颜色才好。”
竹枝兴奋地带着燕姐转战次间,给一众小儿量完了尺寸,燕姐照样摆出面料让小人们挑选,三个如没甚耐心,胡乱挑些金银铜钱的花色后便一轰而散。若花亦未含糊,很快便挑了一款缕金花大红洋缎面料做上衣,又配了一款明黄起花八团倭缎面料的下裳。
燕姐笑着啧啧称道:“若花大家姐顶真有眼光,一合浦街的料子属这两个最贵。”
若花心满意足地看着两个妹妹,建议若水挑银红撒花缎上衣搭配松花撒花绫下裳,若水点头答应,两眼却紧盯着若丹。若丹想了想,挑了蜜合色锦缎上衣配天青色锦缎下裳,果然若水便指着说要她挑的这款,命她不许与自己撞衫。若丹不作声,另点了烟霞色暗纹凤凰花的锦丝上衣搭配白绫细折下裳,若水跟着又改主意,说自己便要这款。
若丹白了若水一眼,道:“你有完没完,你若要这款,我便要前面那款啦。”
若水极霸道:“不行,我还没挑好。”
若花摆出大家姐的谱来:“不许争,小妹,我帮你挑的便很好,别跟着阿妹,她懂什么。”
若水接着若花的话:“阿妹你懂什么,你穿这个颜色恁难看。”
若丹也不恼,只对若水浅浅一笑:“就你懂,你什么都懂,我先考考你,答得上来,你便先挑,答不上来便给我闭嘴。”
不待若水答应,若丹便道:“我问你,嘴巴是用来做甚的?”
若水不以为意,立即答道:“用来吃饭的。”
“错,用来装牙齿的。再问你,牙齿用来做甚的?”
“用来吃饭的。”
“又错,是用来关舌头的。你是饭桶啊,就知道吃饭。”
若水扭头看见一只脚踏进门槛的岑氏,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岑氏搂着她乖乖儿肉地一边劝一边问:“又号甚丧,为的何事?”
若水抽抽噎噎地道:“阿妹把好看的料子都拣完了。”
若花在旁添油加醋:“我叫阿妹让小妹先挑,她不听我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