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若丹感叹，原来中医并非没有疗效，而是原材料必须天然纯正，而后世之人往往只是沿用了药名却再寻不到当初的药草，造成今人觉得中医无用。
若丹最爱熬制膏药，常在三婆熬膏时抢着张罗，那是一个极享受的过程。
三婆教若丹熬制的第一种珍珠膏是玫瑰蜂蜜珍珠膏。先要制出清膏：将玫瑰花瓣用清露浸泡一个时辰，放陶罐内煎煮，滤液沉淀过夜后滤成清液，用金丝炭加热浓缩而成。然后是水飞珍珠粉：将珍珠置乳钵内捣碎，加少量水碾磨成糊状，加水搅拌取悬浮液，剩下的粗粒继续碾磨，再加水搅拌取悬浮液，如此反复多次，悬浮液沉淀后晾干的粉末便是水飞珍珠粉，这个过程极为耗时。最后才是成膏，将蜂蜜用金丝炭慢慢炼成红色老蜜，趁热置入清膏及珍珠粉，用长竹筷顺向搅拌均匀，收膏即成。
三婆试是否成膏，是将膏滴于浆过的白麻布上看有无明显水渍渗出，若丹却滴进自己嘴里，享受满嘴异香，故每每于熬膏之时，若丹便以试膏为由多次将小爪子伸向陶罐，屡屡被三婆用葵扇隔开。
若丹帮三婆熬制用于外敷的珍珠狗皮膏药亦如此。初时炸药、炼油、去火毒、加细药、摊膏药几个环节，若丹虽将小脸涂成了斑点狗倒也中规中矩地守着，只是到了炼油环节，需用竹筷点药油再滴于凉水中看成珠不散才算炼成，她又故技重演，欲将药油滴入自己口中，好在三婆眼快手急，一巴掌将竹筷拍掉，骂道：“吃油炸舌头呢。怎的像饿鬼投胎，你家主母不让你吃饱么？”
天地良心，岑氏从不在温饱上刻薄若丹，只是若丹自己不争气，身体发育体现不出秦家生活的优越性，她斜睨着三婆卖乖道：“非是家里吃不饱，实在是三婆的狗皮膏药世间少有。” 三婆的狗皮膏药堪称一绝，无铅无丹，细药以珍珠粉配以麝香、樟脑、冰片、没药、乳香等贵重药材，贴于患处三日不换也无妨。
若丹一直认为三婆熬制的膏药，无论内服外敷，一熬的是细心，二熬的是耐心，三熬的是良心，故美其名曰“三心”膏，倒也贴合三婆的名号。
三婆装出一脸愕然道：“那是怪我咯。”
若丹八卦道：“不怪你怪谁，你看合浦的妇人，但凡吃了你的玫瑰膏，个个粉面含春，便连呼气都是玫瑰花香，据说上月来问诊的县令家韦大娘子，家去县令见了，即刻打消了将大丫头收房的念头。”
三婆难得地一笑：“又胡说八道，浑是忘了我的说话了。”
第10章 最靓街崽
霁和堂委实是八卦的最佳集散地，三婆原则上只听，不参与。
室外天气晴好，凉风习习。霁和堂内的竹躺椅上闲适地躺着两个中年妇人，一个圆脸上堆着厚重五官的是县令家韦大娘子，另一个腊黄脸皮的是燕姐，她们正由着若丹将调好的浆糊敷在脸上，胖胖的茹艮坐着由三婆给她处理因时常手挤豆豆而留在脸上的疤痕。
此二人在霁和堂偶遇，便有大把新鲜事灌进若丹耳朵，惯例的开场白是互拍彩虹屁。
燕姐看着韦大娘子，五官纷飞语气惊悚道：“哎呀，多日未见，大娘子你真真是越发靓了。”
韦大娘子欠欠身，客气道：“那里那里。”
燕姐表情实在：“这里这里，你脸上肤色赛过桃花。
韦大娘子又欠欠身，继续客气道：“那里那里。”
燕姐一脸实诚：“这里这里，你手上指甲亮过白瓷。”
韦大娘子很是受用，还是欠欠身：“那里那里。”
燕姐难以为继，只得转移话题：“令媛越发长成大美人了。”
“燕姐不也一样么，见你一日较一日丰腴，是显怀了么？”韦大娘子适时下了燕姐搭的台阶，马屁要双方互拍才能找到共同兴奋点。
燕姐道：“托你吉言，这不，才刚与三婆说了要讨些安胎膏药。”
韦大娘子转了话题，郑重其事道：“前些时你求我的事，我家老爷答应了，往后县府衙内一干人所有衣裳都由你家包了。”
燕姐既惊且喜：“多谢大娘子，大娘子真是我的再生父母。今日我手上无什趁手的物件，改日必上门重谢。”她仰起脖子看着三婆，语气连若丹都感受到了满满溢出的真诚：“三婆，你老听着，从今往后，大娘子在此处的花费皆记在我账上。”
三婆不紧不慢道：“原该如此。”
若丹很是感慨，这拍马屁的功夫用在什么朝代都不过时，旁人听得肉麻，被拍之人却是极为享受，特别是官场上，只要你敢又双叒叕拍，便没有不敢受的，多少难事，便在这马屁之下解决了。
燕姐看着发育迅猛的茹艮问大娘子：“令媛可是许了人家？”
韦大娘子满脸自豪：“未曾，我只得一个女儿，须得细细挑选。”
燕姐语气谄媚：“茹艮这么个大美人儿，是得精挑细选，必要着落在富足人家，后生又英俊上进的才配得上，将来夫婿既当官，家里又有财源滚滚而来。”她将目光停在茹艮无限风光的胸前，心道：如仅看此处，倒也算个尤物。
茹艮可真是大美人，若丹自认为自己尚算得上厚道人，并不想攻击这位美人的长相，然美人的脸确有被攻击过的感觉，想必出生时得罪了稳婆，本应拍在小屁股上的那一掌被狠拍在脸上，五官齐陷在脸颊内，鼻子几乎与颧骨处于同一平面，外人看着觉着辣眼睛，但人家会投胎啊，尽管长相着急，却能赢在起跑线上。若丹忍笑却忍不住腹扉：不必等未来夫婿当官，现今茹艮“财源滚滚”的愿望已实现了四分之三，得了“圆滚滚”。她当真佩服燕姐，只要需要，便是老鼠亦能吹捧成双眼皮。
许是一直未能为茹艮觅得佳婿，韦大娘子毫不客气地给合浦适婚男子下了定义：“合浦地界上的好后生都没几个。”
燕姐不敢苟同：“能配得上令媛的实是不多，不过太守府的嫡公子凡尘能排得上。话说那凡尘公子，人称‘岭南第一才子’，文采了得，剑术更是了得，偏人又生得齐整，听说从小拜十万大山的了空道人为师学习剑术，最近因要延师备考已回到合浦。”
若丹好奇地问：“燕姨，‘岭南第一才子’？那他该考文状元还是武状元？”
茹艮终于寻到插话的机会：“你一个商户女儿懂甚？我大汉朝的男子，必是文武双全才能堪负重任。”语气里满满的讥嘲。
三婆停下在茹艮脸上的操作，看了若丹一眼，若丹不说话，取出珍珠膏去填平茹艮脸上密密麻麻的坑洼。
茹艮扭头对韦大娘子道：“太守家教甚严，凡尘公子虽已回了合浦，但平日除了念书便是练剑，一概不与女孩来往，外人便想见他一面很是艰难。阿妈，你是不知道，我们常在一起的几个上等人家的女孩，有见过凡尘公子的，回家便都央着爸妈到太守府提亲，可没有一个得逞。”
若丹心道：如此看来，太守府的凡尘公子也许并不十分讨厌。正自幸灾乐祸，却听茹艮朝她说道：“将那大铜镜取与我。”
若丹将悬挂在墙上的那面最大的铜镜取下捧到茹艮面前，茹艮就着若丹的手搔首弄姿一番，突然说道：“我真靓啊！”
若丹在将铜镜挂回墙上之时差点笑出声来：妈啊！这种人也太狠了，连自己都骗。
闲谈间，外面进来一个妇人，埋怨着对三婆道：“都不知撞乜鬼，人皆往前街跑，说凡尘来了，好些小女子都差点碰着我。”
茹艮一听急得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拨开若丹为她敷膏药的手，对韦大娘子道：“阿妈，我要去看凡尘。”
若丹也想看这条街最靓的崽，扭头看着三婆，三婆点头：“去吧。”
茹艮用手推若丹：“你看了也没用，白耽误工夫，不如帮三婆多干点活。”言毕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若丹管自出了门往前街走。
可惜晚了一步，便见姑娘媳妇潮水似的跟着两个一红一白鲜衣怒马的少年背影往街南头跑去，间或夹杂着小丫头子的尖叫声：“凡尘，公子！凡尘，公子！”
若丹颇有些意外，书上的古代女子不都是待字深闺，三步不出、五步不迈吗？这追星的架势却与现代粉丝一般无二，看来书上写的不可全信。
若丹摇摇头，打道回府，路上还听得众人语言激动，有道：“那凡尘公子，真真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又有道：“不但得见凡尘公子，还见了凡逸公子，真真一对璧人，实在是见一个够本，还见了两个，便这会子死了也值了。”若丹听得发笑。
回到霁和堂，燕姐问笑容满脸的若丹：“见着了？真是凡尘公子帅到令人发指？”
若丹笑着摇摇头：“没赶上。”
便此时，茹艮哭丧着脸回来，一见若丹便用手推搡着骂道：“都是你，帮我上什么膏药啊，害我见不着凡尘公子。”
若丹忍不住回怼：“我便不信你一小腿上全是身子的能赶上身子下全是腿的。”
众人不解，茹艮怒问：“你说甚？再说一遍。”
若丹道：“你跑步能赶得上骑马？”内心仍是忿忿：就你那双小短腿撑着个圆胖身子，便是凡尘先让你一刻钟你也跟不上，你当每次龟兔赛跑兔子都能睡着呢。
三婆和燕姐赶紧过来将她们拉开，燕姐对茹艮道：“好我的大阿姐，今日见不着不还有明日？你把脸上收拾干净了，下回凡尘公子定能在路人当中一眼看见赛过天仙的你。”
茹艮还在喋喋不休地骂若丹：“就你那竹篙样，还想看凡尘，看了又如何？难不成想嫁进太守府，怕是连门朝那边开都没有看清便被当成乞丐赶了出来。”
她没说错，时人以丰腴为美，但若丹思量自己也不至于那么不堪，她曾对着青铜镜细看，身上的小肉肉其实蛮多的，该长肉的地方结结实实地长着肉，只不过自己天生骨架子小，且典型的削肩，在长裙的笼罩下给人纤细的错觉，造成长相跟不上市场需求，唉，谁让本姑娘生不逢时呢，便也释怀。
燕姐见茹艮撒起泼来没完没了，倘若丹小丫头较起真来，茹艮实不是她的对手，赶紧起身差开话题：“三婆你做的恁汁还有么？给我一碗，我家老王说你的恁汁舒筋益气、理胃消食、清热滋阴，我出门时老王说讨不着三婆的恁汁不要回家，便是恁汁回我不回也可。”言毕脸上笑成一团核桃皮。她口中的恁汁是沙蟹制作成的汁液，海边人家都能制作。
韦大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婆语气平静道：“又不值几钱，拿两碗都得。”便起身去寻合适钵子。
燕姐说辞虽有些夸大，但却是事实，三婆能将最平常的原料制作成世间最好的美味，她制作的沙蟹汁味极鲜美，连岑氏都做不出来，若丹认为根本原因在于三婆是亲力亲为，岑氏是让下人动手，用心程度不一样味道当然大打折扣。所以一直以来若丹都以为，不管那朝那代，只要人勤快能吃苦，吃饱饭是不难的，除非家里有突发事件，比如有人得了重病或是遭了水灾火灾什么的。
想到制作沙蟹汁，若丹很是快乐。一年之中有那么几个晚上，若丹会跟随三婆到沙滩上捉沙蟹。满沙滩的沙蟹多到令人发指，它们看着极机灵，一只只探头探脑从沙洞内爬出，听见声音隔着十来步远便齐刷刷地缩回洞穴。若丹走在三婆身后，高举罩着琉璃灯罩的油灯，灯光所照之处，沙蟹便傻傻地呆在原地任由三婆用大扫帚快速扫进撮箕。回到霁和堂，选出活蟹养在盛海水的瓦盆内清一天沙，然后一只只把沙蟹的脐盖掀掉，放到瓦缸里加进盐粒捣碎，再用琉璃盖密封放在太阳下晒一刻钟，收进屋内阴凉处放置月余，一缸美味恁汁便告完成。
手捧恁汁的燕姐见那对母女无甚表情，便又笑对韦大娘子道：“我家老王成日脑子里都不知想甚，听说我来霁和堂，便只知道叫我讨恁汁，对我一点都不上心。”
韦大娘子脸上现出兴奋状态：“怎么个不上心？”
燕姐笑道：“昨日我生辰，老王一点表示都没有，我便问他：‘你是不是不中意我了？’，他问：‘我怎么不中意你了？’，我说：‘我明日不用早膳了，去打你老母一顿。’，他问：‘好端端的为何打我老母？’。你们评评理，他都不问我为何不用早膳。”
便连三婆也撑不住跟着众人笑了起来，她撇了一眼燕姐道：“真真燕姐你这把嘴。”
待人散尽，三婆见若丹情绪似乎未受到茹艮的影响，甚为不解，便问道：“人都见不着，你恁般高兴？”
若丹将路人的说话学与三婆，三婆摇摇头。
若丹问：“为何当朝书生都是配剑的？”
三婆道：“读书人十有八九都是世族子弟，他们须得按照先圣提出的要求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故而大多文武兼修，自然便文武双全。”
若丹点头：“我懂，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清水般的目光凝视着三婆道：“我要做读书人也得练剑呢。”
三婆故作严肃道：“我指的是世家子弟。”
三婆看天色渐暗，便去关霁和堂的大门，未及上闸，一个头带薄纱斗笠的妇人闪身挤了进来，妇人转身抬手落下门闸之时，身子却顺着门板倒了下去。
第11章 蓝瘦香菇
话说若丹看见一个全身净黑的妇人擅自进了霁和堂，吓得小脸煞白便要尖叫，三婆瞪了她一眼：“别出声。”
她一口气吐不出来，小腮帮鼓成了一个圆形。
三婆将门闸上紧，半抱着将已不省人事的妇人拖到卧室，随后将妇人头上带的黑纱斗笠摘下，但见妇人约模三十上下年纪，一身黑衣打扮，左额上一道疤痕斜划到眉心，显得脸部表情一言难尽。再看她身上，一枝已断了箭杆的箭斜插进妇人右胸。
三婆用利刃将妇人衣裳割开，从室内几个瓦罐里搜寻出几种粉末，放在碗里用水兑好，然后示意若丹将油灯掌到近前，持刃在火上烤红，便动手挖出了妇人胸前的箭头，再敷上调好的药粉，用净布绑紧。
自始至终妇人皆未醒来。
屏声敛息看着三婆做完这一切，若丹方才敢开口，她不无担心地问三婆：“她能活过来么？”
三婆看着脸色白如绢帛的妇人平静道：“这得看她的造化了，她虽流血不多，但箭头被用乌头浸泡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