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头是一种有毒的植物,中毒者皮肉溃烂直至毒入五脏六腑而死,故中箭者最紧要的是马上处理伤口。
若丹惴惴不安地问:“为何要救她?”
三婆叹口气:“唉!女人不易,但凡有一丝活路谁愿意闯荡江湖。”
翌日,三婆打开霁和堂大门,将妇人带血的衣物等打包放进本地俗称“懒收拾”的关草编织的单肩背篓,对若丹道:“我去处理这些物什,倘有人候诊便说我去买餸了,稍后再来,万万不可告知任何人屋里住着外人。”
若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道:“三婆你放心,我便将嘴闭成个蚌壳,再不会露半点消息出去。只是为何要开着门,关了不好么?省了外人进来麻烦。”
三婆道:“每日此时便开诊,今日突然关了大门。嗯,你懂的。”
若丹作恍然大悟状:“看我这智商,一定是昨夜睡着了被拿在地上摩擦过。三婆你大可放心出门,我能对付得来。只是……只是你不要耽搁太长时间,我有些害怕。”
三婆安慰道:“你只耐心候着,屋里的姆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我稍晚些才回得来,要配齐缺的几味药材,再到海星街买些海鲜,她需补足营养,你也沾边喝口汤。”
若丹脸上笑容有些僵硬:“三婆放心。”
不及半盏茶功夫,若丹拿了把扫帚将堂内来回扫了三遍,用抹布将光可鉴人的诊台擦抹了五遍,虽表面无事人般,却不时看看日头,心里嘀咕三婆怎的还不打道回府。待要坐下,心里忐忑却坐不踏实,还得强忍着往卧室看刀疤妇人的心思,她怕进去之时正巧有人相跟着进去,自己便成了暴露地下党秘密藏身之处的那个判徒了。
于是开始打扫院门外。
日上三杆,三不两时的便有妇人进来,一见三婆不在,问清了何时回来,留下话便离开了。
若丹正暗自庆幸今日来八卦的不多,便见两个带着白色薄纱斗笠的妇人朝她走来。
岭南的妇人,除豪门大户的贵妇令媛外,均是要出门干活的,为既能干活又能不失妇道,不知何时便发明了在斗笠之上缝上纱布,以此过滤路人的目光。
二人进屋,环顾了小小的诊室后,其中一个妇人取下头上的斗笠,若丹看她不过二十出头,面甚陌生,便上前招呼道:“二位姐姐好,来此是诊疗还是购药?”
那妇人笑眯眯地对若丹道:“小妹妹,只你一人在家吗?医师呢?”
若丹给二人端上茶水,道:“我家三婆到前街买餸去了,二位姐姐是要问诊吗?”
那妇人道:“我们路过见是医馆,便想问些疾病,你家能医治刀枪箭伤吗?”
若丹心里咯噔一下,觉手心有些冷汗冒出,却看着那妇人天真地回道:“姐姐,我家三婆专治妇人疾病,最擅长去除妇人脸上的斑痕,我家珍珠膏很有名的。不过如姐姐你这般靓丽容颜,还是不要在这里花冤枉钱才好,用再多的珍珠膏也好不过你现在的脸皮呢。”
说得那妇人甚是高兴,拉着另一个妇人便往外走,边走边对若丹道:“小妹妹,既是医师不在,我们便不等了,时候不早,还要赶路呢。”
若丹悄悄跟到院门口,听着二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姐姐,这是最后一家医馆了,那贱人既是受了伤,必是要就医的,怎的不到那院里查看?”
“傻妹妹,你不看只有一个小姑娘在家吗?如藏了外人必不会打开大门,且那小丫头天真烂漫,那里能藏得住事,我想应是贱人伤得不重,连夜逃循了。”
若丹很佩服起自己临危不惧在陌生人面前对答如流的本事,不试不知道自己还具备了间谍的潜质呢,不由咧嘴得意地笑了起来。
此时三婆提着满满一筐食材回来,见若丹自顾自地乐呵,便问道:“吃了笑婆婆的尿么?一人都能发笑。”
若丹忍笑,将刚刚妇人到来之事述说了一遍。
三婆皱眉道:“果如我所料。”
若丹问:“料甚?”
三婆道:“也没甚,我走了三条街没见有不寻常之处,受伤的妇人应与官府无关,否则官府早满大街张贴寻人告示了,想来是与权势之家或□□结了怨恨。”
见若丹神情紧张,三婆安慰道:“听方才二人的说话,她们不会再回来寻人,你便将心放回小肚子里吧,今日你又得搭称蹭好吃的了。”
直至第三日亥时,刀疤妇人才悠悠醒转,先是一脸茫然地环顾室内片刻,然后朝三婆哇啦哇啦说了一通“鸟语”——若丹把自己听不懂的方言一概归为“鸟语”。合浦属百越之地,除官话、白话外,便是各种越语,若丹听刀疤妇人的“鸟语”便是越人语调。
刀疤妇人见祖孙二人一脸茫然,急得噗通一下在三婆面前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起身趔趔趄趄便往门外走,未走几步又倒了下去。
三婆紧忙将她扶好,比划着说,她的身子须得将养些时日,起码需一二旬才能赶路。
刀疤妇人无奈,便在内院悄眯眯地住了下来。
日常说话,刀疤妇人絮絮叨叨仍用的“鸟语”,若丹将耳朵撑了N盏茶的功夫,除听懂“蓝瘦香菇”外,还终于知道妇人姓芈,叫芈娘。
芈娘身上有伤,只能静卧,若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颇为殷勤,不知为何,若丹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不时围着她端茶倒水。好些时候她看着若丹将浓白的鱼汤端至跟前,又伸出纤细的小手小心翼翼将鱼刺挑出后才将鱼肉送至她唇边,便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哇啦哇啦地又开始对着若丹说“鸟语”,若丹装做听懂的样子,又是点头又是微笑,无奈表情过于单一,芈娘眉飞色舞地讲着讲着便会陡然收声,表情归于失落。
芈娘离开之前,霁和堂内院再没有外人来过,但这段日子过得仍如绷紧的弦般,芈娘非常警醒,稍有风吹草动便立马将手贴于腰间隐身于暗处,还折了二十根小木棍,过一日便扔掉一根,用三婆的话来说,芈娘是度日如年,若丹接过三婆话语笑道:“可不是‘度日如年’么,每天都如过年一般,能吃上鱼和肉呢。”
不过三人日日相处,慢慢便能用简单的语言加上频繁的手势进行沟通,不似刚见面时的鸡同鸭讲。
芈娘将最后一根小木棍扔掉的那一刻,便向三婆告辞,她拉着三婆的手流了一会泪,又将若丹搂在怀里许久,末了拨出腰间的那把短剑,定要送给若丹,若丹猜她连说带比划的意思为:自己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此剑为祖传,留给丹丫头日后做个念想。
若丹见此青铜短剑,剑身宽约半指,通体玄光,靠近剑柄的剑身上镌刻着一飞凤象形物,有美丽的冠和三条尾羽。
若丹很是喜欢,又不敢接过,只是圆睁着黑珍珠般的眸子仰头看着三婆,也不说话,嘴角抿出浅浅的梨涡,见三婆不语,便伸出小手轻轻去扯三婆的衣襟,小声道:“三婆我想做读书人。”
三婆失笑,轻轻拍了若丹脑袋一巴掌,道:“还不快谢过芈娘。”
若丹冲着芈娘脆生生道了声:“谢谢芈娘。”接过短剑爱不释手。
芈娘极高兴,持剑给若丹演示了一番。
若丹想不到短剑挥舞起来也能如此惊艳,但见芈娘将剑舞至激越之处,剑尖上下翻飞,银光四洒,竟是针插不入。小小人儿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神态,手舞足蹈,边看边嘴里“哇、哇”之声不绝于耳,高兴之时一口白话溜了出来:“哇,好犀利哦!唔怪得三婆话捏,丑人多作怪!”
三婆祥装恼怒,一个暴粟敲在若丹头上:“我都有话过,小人难养。”
若丹只恨自己听不全“鸟语”,听芈娘一边舞着短剑一边嘴里几次发出“未央”的音节,便试探着问芈娘:“此剑名为未央剑?你使的是未央剑法?”芈娘点头。
如此这般囫囵吞枣跟着芈娘练了两三遍,于汇报演出时,若丹仍是将一手未央剑舞得像海底的八爪鱼,连花拳绣腿都不搭界,不禁气馁。
站在大门外依依不舍地目送芈娘离开霁和堂,直至暮色之中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若丹神情萧索怔怔地站了许久,才进了大门用背顶着门扇,将手伸在背后懒洋洋地插上插销之际,不防门外伸进一只手将门推开,随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黑地里一个人伫这做甚?”
若丹后背发凉,手中所握短剑差点掉在地上,心道:不是吧,才送走一个又来一个?霁和堂何时成了地下党秘密联络处了?
第12章 断望珠池
若丹胆战心惊回头一看,是二哥如银站在身后,不由气结:“鬼鬼祟祟地在人后做甚?吓死人好玩么?”
这个二哥读书甚为用功,还喜欢揣摩人的心思,在“四人团”里充当狗头军师角色,若丹日常与他有些游离。
如银比之若丹更为愕然:“我只喊了你一声,你便吓成这样。”他满脸狐疑朝后看了看,回头盯着如惊弓之鸟的若丹问:“你到底在看甚?等人?不会是做何见不得人的事吧?”他看看已显出美人胚子的阿妹有些担心。
若丹也觉着自己有些失态,忙掩饰道:“你才做见不得人的事呢,我刚送一个敷完脸的姆姆出来,怕天黑路不平提醒她些。”
如银仍是疑惑:“送姆姆出门,你便在此傻乎乎地盯半天?”
三婆出来替若丹解了围:“二哥,这个时辰你来做甚?家里有事?”
如银不再追问若丹,笑对三婆道:“也无甚紧要事,我才在阿爸的铺面帮闲,阿爸让我过来问阿妹是否搭顺风车回凤凰山,明日还要上学。”他的语气忽然带了几分忸怩:“灵山妹妹说她也一起上学呢。”此话是对若丹说的。
若丹似乎有些明白,可惜天黑看不清楚如银的脸。
巳时刚过,秦家兄妹从夏侯家归来,看见秦壮坐在堂前,这个饭点,秦壮难得回家用午膳,他大多时候都在外面跑货,少则一二月,多则半年一载,便算人在合浦,也是不在店铺便是在去店铺的路上,基本上只回家用晚膳,故他总是利用一切与儿女短暂相处的时机考问功课,搞得合家紧张兮兮,便连岑氏都跟着忐忑。
今日有些例外,餐桌上秦壮只是略带忧愁地聊起了珍珠:“今产甚是稀少,白龙珍珠不足岁贡,官府四处征收散珠,往日定向供货的珠民大凡有好珠子都被收了,现今商铺断了货源。”他口里的白龙珍珠,是白龙珍珠池所产珍珠,南珠以白龙池者最佳。
岑氏更为忧愁地盯着他,他又道:“近处的珠池是没有珠子了,明日我去断望一带碰碰运气。” 看着头顶已平了自己肩膀的大儿子如金,下了决心道:“明日夏侯先生可是休课?你也一同去吧,也该知道些收珠子的门道了。”
最近夏侯先生的课休得有些多,据说是院内的下人为着攀比娶丫头的事闹得恁不像话,怠慢了灵山,惹得先生动了肝火亲自整顿院纲。
如金一脸期待,对秦壮道:“好,可要做何准备?”他对数钱的兴趣大大高于对翻书的兴趣。
秦壮想了一会,道:“我已让伙计准备了米面,再带上几坛家里的珍珠酒,明日寅时起身。”
若丹忽然想起三婆入药的珍珠耳用完了,珍珠耳是附生于珍珠贝壳层的菌类,状如木耳,大如拇指,呈半透明淡黄色,有凉血安神、滋阴潜阳等功效,尤以断望一带海底所出质量最好。不过她想去断望,更多的是好奇,她对任何新奇的未曾见过的事物均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于是跃跃欲试道:“阿爸,我也去。”
若水来了精神,跟着道:“阿爸,我也要去,我也未曾见过采珠子。”
秦壮拉下脸来:“你们当是去赶圩啊。知道为何叫断望?珠母海里的断望珠池,池底怪石嶙峋,潜涌湍急,风浪险恶,常将采珠人绑在身上的麻绳勾断,故名‘断网’,倘不幸遇恶鱼则伤股断臂或葬身鱼腹,采珠人多有在此丧生,家人盼望终未得归便断了希望,又称‘断望’。”
若水伸伸舌头,靠在岑氏身上。
若丹沉静地道:“阿爸,我不怕,我会水。三婆说珍珠耳断档了,断望一带珍珠耳多,我去寻些。”
秦壮首肯,若丹所言不虚,秦家儿女在海边长大,游泳是必修课,当中属若丹游得最好。若丹对自己的泳技极为自信,海中搏击风浪的泳姿更是帅到没朋友,只得与一只白海豚做了朋友——此为后话。
翌日寅时,若丹随父兄上了租来的小船,海上仍是漆黑一片,秦壮心事重重眉头紧皱,偶尔与船家搭讪一两句,余时均是沉默无语。
海风吹过的呼呼声及船家木浆击打水面的“嘭”“嘭”声极有节奏,若丹在起伏的小船里开始犯困。
如金打破沉默,对秦壮道:“阿爸,我有个想法,你惦量着能否可行。你顶下的蟹脚七叔的琉璃店比我家原先的店铺大许多,可将其隔成两间,一间卖珍珠,一间卖琉璃,将原来卖珍珠的店卖了,所得银两还可以多入些珍珠。”
秦壮眉头一展,道:“我也正有此意。”
若丹困意顿消,插话道:“银钱全用于入手珍珠,风险太大。”
如金不悦:“你知何为风险,浪都未经过几次。”
若丹不服:“鸡蛋要分开装在不同的篮子里才能保无忧。”
如金拉下脸来:“似是你有恁多篮子一般。”
秦壮饶有兴致地问若丹:“说说你都有何篮子?”
若丹避开如金的白眼,对秦壮道:“阿爸,你总说现今官府鼓动种粮,我思量着我们便将银子去入手些田地,种上稻米,往后倘珍珠生意不好做亦不会被饿着。还有,我看卖珠子的大都是拿到银子后即刻上别处兑成米面布匹,还有些零散珠民习惯以珠贸米,一看我家只算银钱,他又不识数,只好拿珠子上别家兑粮去了。不如我家也籴粜,一并把这生意也拿下了。”
如金的脸色随脑子一起转得恁快:“对,还可做些布匹生意,即便不做,亦可与几家布行钩联,大凡是我们领过去的,不啻多少,须按人头计数给我们银子。”
若丹素来觉着大哥锱铢必较,逢年过节,如金不喜甜食,往往将自己的份例给了若花若水,倘以为是白送便侮辱他的智商了,那怕只得半株钱他都要上赶着催付,最奇葩的是他将夏侯家院里的番石榴悄悄摘下分送各位同窗,不敢收成本费却要收摘果子的辛苦费。若丹对这种“杀熟”行为很是不屑,现今看来,如金却委实是个做生意的好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