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挤出海滩,便见江芷和几个孩童被一个蓬头垢脸的老头撵着朝这边跑,这邋遢老头是住在后街街角的阿六叔。
阿六叔是个鳏夫,好吃懒做,早年娘子死后,没人愿意嫁他,他便时常在街上趁人不备东一把米西几根菜地顺手牵羊,也不多拿,够吃即可,骂他几句他当没看见,真动手打他他便在摊位前撒泼,惹得街上商户很是厌恶,却又无可奈可。
若丹问江芷:“好端端的惹那赖皮做甚?”
江芷苦着一张小脸道:“谁得闲惹他,我们在那边蹴鞠,他说我们吵了他的春梦,便要打我们。”蹴鞠是现下流行的娱乐性游戏,尤以沙滩蹴鞠为盛。
若丹眉头一皱,将几个孩童聚拢吩咐了几句,孩童们高兴得一哄而散,分成两拨朝不同方向跑去,边跑边唱:“阿六叔,吹火筒;买碌蔗,又生虫;买只饼,又穿窿;生只老鼠打地洞。”
阿六叔循声往东追,东边没了声音,却听西边唱了起来,往西追,西边没了声音,东边却又唱了起来,如此东奔西跑却又无可奈何,气得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呼呼直喘。
此处正热闹,便听远处传来鸣锣的声音,但见几十步卒开道之下,一群吏员簇拥着一乘肩舆从远处迤逦而来,锣声响过,笳萧笙鼓之声随风入耳,此是合浦郡太守凡仕林到了。
若丹趁太守一行在平台热闹落座之时,携灵山急急回到原处,除三婆外,一家子均随众人抻长了脖子争相去看走出轿子的太守爷,若水踮着脚尖如何使劲都看不见,急得用手去捶打秦壮,秦壮便让她侧坐在自己右肩膀上,岑氏却将若水一把扯了下来,心疼地埋怨秦壮道:“都恁大的姑娘了,也不怕折了你的老腰。”
若丹和灵山不去凑此热闹,挨着三婆坐下,耳听众人八卦,有说太守爷人才相貌是一等一的好,有说太守夫人花容月貌,只是深居简出,合浦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豪门士阀的家眷有幸见其一面,回去均赞不绝口。
若丹好奇地问三婆:“三婆可是见过太守夫人?”
三婆面色清冷地摇摇头。
喧哗了一会,众人才纷纷席地而坐,便见一轮皓月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
灵山屏息凝神等待着海上生明月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现,月亮徐徐从海面升起之时,状如铜盆,红色,稍后便成橘红色,未几又成黄色。她惊叹不已,紧紧抓住若丹的手,惊呼道:“若丹妹妹,快看,月饼,大月饼,海上有只大月饼。”
若丹亦是看得如痴如醉。
待月亮完全跃出海面的那一瞬间,便如天门骤开,海天之间一碧如洗,无限广阔壮丽。
平台上遽然鼓乐喧嚣,祭月祈福典礼开始。
若丹随众人经坐,被一应祭祀繁杂仪式晃得眼花,有些后悔为毛要回到此处,在外围尚可自由些。
四周忽然鸦雀无声,只有主祭朗诵祭文的声音在海边回荡:“维熙元三十年仲秋,暑退九霄、秋澄万景,确乎白露晶莹之日、桂树婆娑良辰,明月腾光,硕果累累;蒹葭苍苍,秋高气爽……祀於神灵,维伏尚飨!”
若丹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随着身边男女虔诚对月叩首:“唯愿晨家家人身体康健!”
叩首毕,太守高声下令:“焚烧月光纸,散祭月供品。”
一时台下欢声雷动。
若丹心念一动,想看太守是何模样,常听夏侯先生说现任太守凡仕林在任内访求民病,革易前弊,大弛珠禁,减税商贾,政清刑简,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便扭头向身后看去,此时明月已悬挂中天,天地之间皓皓皑皑,一片清明,祭台上站着的太守,丰神俊逸,若丹无来由地抿嘴一笑。
随着若丹扭头的灵山视线落在她的脸上,问:“你笑什么?”
若丹笑言:“父母官应是此般模样,方经得起万众仰望。”
凡太守大声宣告:“万众齐放柚子灯,共祈上苍:‘佑我子民,来年风调雨顺。’”
刹那间鞭炮齐鸣、鼓声喧天。
今夜放灯,与往年大不相同,不独灵山没见过,便连若丹也没有见过如此大型的放灯活动,便见所有柚子灯皆是三个一组,用竹签连成一个个小三角形,下置底座,一个个小三角形再用稍长的竹签连成一条长长的灯龙,初时灯龙静静地卧于海面,待悠扬乐曲响起,前方用作引导的木筏慢慢划动前行,便有嫦娥装扮的舞女立于筏中翩翩起舞,连在筏后数十丈长的灯龙随着潮涨潮落,忽近忽远徐徐顺水向外漂游。
天上明月清辉,海面灯火璀璨,岸边人声鼎沸,柚子灯龙把南湾点缀出一条婀娜多姿的绚烂金龙。
合浦史记:此夜金吾不禁,灯烛华灿,游玩赏月,直至拂晓。
车送三婆回到霁和堂,已近子时,三婆板着脸叮嘱秦壮:“天时已晚,务必原路返回,以保安全。”
出了前街,秦壮对岑氏道:“原路返回须再穿越整个合浦县城,平白耗费时间,不如走小路斜插过去可减一半路程。
岑氏嘟囔:“小路要穿越深湾,那一带人烟稀少,这个时辰怕只剩鬼影了。”
秦壮满不在乎道:“今夜月明如昼,怕甚。”
岑氏便不作声。
越往东行,果然几无行人,好在月色明亮。
若丹看天上一个月亮,海上一个月亮,波光粼粼的海面像极了一海的银鱼在轻盈舞动,极为有趣,便推推身边的灵山对她说了自己的感受。
灵山却凝视着海岸道:“层层海浪堆上沙滩,像极了给沙滩镶上的晶莹裙边。”
如金来了兴致,对二人道:“二位妹妹说的都不对,我看着却像满海的珍珠,只略微数数左前方便有七千一百二十粒,大发了。”
车上众人大笑。
转过弯来,月亮忽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车行在小路上,一边是低矮的灌木丛,另一边是黑黢黢的海面,潮湿的、带着淡淡的海腥味的海风迎面吹来,众人皆觉阵阵睡意袭来,若花靠着岑氏肩膀、若水躺在岑氏怀里,已然睡着。灵山觉丝丝寒意,紧了紧披风挨近若丹。
众人无话,偶尔马蹄踏中路面的礁石,“得得”的响声在空旷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清晰。
便在此时,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声随风飘来,如泣如诉,灵山一个激灵,将若丹的胳膊死死地拽着,若丹已然惊觉,见灵山花容失色,便压抑着心慌,反手握住她的手,又将两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众人亦已察觉异样,皆屏息凝神,便听声音越来越近,阴气习习,在万籁寂静的深夜里,不由毛骨悚然。
第5章 诡异阿班
饶是秦壮走南闯北,也不禁背冒凉气,他大声催促赶车的沙伯快跑,沙伯将马鞭抡得啪啪山响,无奈人多车重马终是跑得不快。
耳听游丝般惨切之声不绝于耳,哀泣竟又变成了压抑的惨厉呼号,如影随形般跟在车后越加迫近,又见近在咫尺的海面上,一个鬼魅般的火球由远而近飘了过来,众人更觉胆颤心惊。
眼看火球越漂越近,如金发尖矗立脱口而出:“莫非鬼来索命?”
众人更是惊得肝胆欲裂,若水大喊一声:“妈啊!”将头扎进岑氏怀里,身子抖得筛糠般。若花也死死拽着如金的胳膊,长指甲隔着厚厚的衣裳将如金的皮肉抠出血珠子来,岑氏六神无主只知闭目大声念佛。
一片惊慌失措的嘈杂声中,若丹反而镇定下来,她咬紧嘴唇紧张地思考着,脑子忽然灵光一闪,大喊:“沙伯,停车!快停车!可有火钳?铁杵也行。”
她一边说一边从灵山手上夺过两盏柚子灯,三两下拨出里面的蜡烛绑作一团,掏出火捻子,用手背遮挡着风点燃。这柚子灯若丹足足花了三日功夫才制作完成,原是要放进海里祈福的,因灵山觉着手工精致,便舍不得投入大海,说是图个新鲜带回家挂在床头。
沙伯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翻下马车,在车身的垫子下摸出一把长火钳递给若丹。
眼看火球越漂越近,若丹一手拿着蜡烛,一手高举火钳,大声喊道:“你看清楚了,此处多是妇孺,没有你的仇人,阿班火,你到别处去吧。”其声清越如天籁之音,在海面上传出极远。
火球隔了丈余远竟悬停在半空之中。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大喝声从后方传来:“何方妖孽,敢在此装神弄鬼吓唬百姓?”
刹那间,火球向深海飘去,湮灭在墨黑的海面上。
随着“吁吁”的喝止声,飞掠而至的两匹马嘶吼着停在秦家的马车前,马背上是两个魁伟的汉子,其中一个络腮胡子探身近前,看着仍拿着蜡烛的若丹说道:“丫头,方才是你说话么?喊的阿班火?”
若丹看看面前的络腮胡子,虽天黑看不清长甚模样,却觉英气逼人,端的是:马蹄踏碎清秋夜,剑映萧索冷孤光,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脆生生地应道:“对,是我。”
络腮胡子大笑:“阿班火?哈哈,丫头有种。”
又扯着缰绳对秦壮道:“前面应距大路不远了,不妨慢点走,不会再有‘阿班火’了,哈哈。”边说边打马疾驰而去,隔很远还随风送来他中气充足的“哈哈”大笑。
若丹莫名其妙:笑你妹啊,吓死人不用偿命啊!一口气松下来,腿一软便跌坐在马车上,感觉身上中衣已是湿透。
秦壮摸摸自己额头,一片冰凉。
灵山颤抖着问若丹:“才刚是何妖怪?它要做甚?”
若丹长吐一口气:“阿班火。”
岑氏心有余悸,听至此处,一拍大腿道:“哎呀,怎的我想不起来呢,真的是阿班火啊!”
秦壮看了一眼瑟缩成一团的儿女们,大小眼均是满满的惊惧,便止住了岑氏的说话:“别瞎扯蛋,看吓着孩子。”因催沙伯快马加鞭,却又忍不住问沙伯:“你车上为何置放火钳?”
沙伯惊魂甫定,答道:“以前我是船役,出海必在船上放置火钳,为的便是防‘阿班火’。现上岸赶车,每日出门仍改不了拿一把火钳的习惯。”
“亏得有此火钳。”岑氏丰满的胸脯仍是剧烈地起伏不定,她以手抚胸喘着对沙伯道。
沙伯仍是谈虎色变:“以前只是听说过‘阿班火’,实则任谁也没有见过,我阿公、阿爸均说没人见过,故这几十年便不再有人提起。传闻‘阿班火’是在海上飘的,为何现在跑岸边来了?莫不是要出大事?”
秦壮忙堵沙伯的话:“呸呸呸,能出什么大事,别乌鸦嘴。”
已是子时,夏侯府内仍是灯火通明,一向十分淡定的夏侯娘子,此时显出了十分的不淡定,她先是埋怨夏侯先生:“我说不让山姐儿去吧,都是何时辰了还没归家,不会遇上甚事?”
夏侯先生安慰道:“能有甚事?今夜恁多人赏月,你没见日常关门闭户的凤凰山人不都还在海边?你只管坐下品茶吃月饼。”
胖胖的云姨娘过来添茶,不小心将茶洒了几滴在桌面上,夏侯娘子白了她一眼:“恁大年纪,还毛手毛脚的。”
云姨娘巴巴地看着夏侯先生,夏侯先生无奈地对夏侯娘子道:“你实在不放心,叫大鹏带几个人出去迎一迎,这个时辰应在回程路上了。”大鹏是府里家丁头目,姓向。
夏侯娘子对吕妈妈道:“你去。”
吕妈妈迈着小脚屁颠屁颠地跑去敲大鹏的房门:“向头目,夫人吩咐你带五个家丁去迎迎姑娘。”
房内的大鹏正搂着一个清秀的二等丫头对嘴型,夏侯娘子已应允将这丫头许配给他,他性子急,凭□□便要煮熟饭,那丫头亦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惹得大鹏欲罢不能。
大鹏闻吕妈妈之言便极不耐烦地隔窗大声道:“我牙疼,你喊小北去吧。”
吕妈妈分明听见室内女子的娇嗔声,却是无奈,转身去寻小北,小北早听见大鹏的说话,披了件长衫喊上几个家丁,骂骂咧咧地道:“苦差事便推我们头上,罢哟,兄弟们只当出去赏月了。”
夏侯先生清高,不管家务事,夏侯娘子管家,性子却温和,只要下人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打架斗殴,便多是睁一眼闭一眼,且夏侯先生及娘子生活极有规律,均是日落而息,故下人们的差当得甚是清闲,自从灵山来了以后,下人们便觉着平添了许多活,薪水却仍是涛声依旧,未免在脸上摆出厌烦光景。
月色之中吕妈妈摇头叹道:“恶奴欺主。”
灵山一进正堂,便扑进守候已久的夏侯娘子怀里,良久,抬头大口灌了一盏温温的桂花香茗,才定下神来,将所遇“阿班火”之事向夏侯先生及夏侯娘子如实作了汇报。
夏侯先生不以为意:“那什么‘阿班火’不过是个传说,应是有那等狭促小人见众人玩得兴起,出来装神弄鬼吓唬一下讨个存在感罢了。时辰不早了,该做甚做甚。”他张嘴打了个大大哈欠。
灵山却拉着夏侯娘子问:“阿奶?阿班火是何缘由?”她在车上憋了许久,碍于秦壮的脸色不敢多问。
夏侯娘子料到灵山不问清楚不肯罢休,便小心看了看把玩着一把精致折扇的夏侯先生,见他默不作声,便端起面前的桂花茶喝了一口,又将一碟青花琉璃盏盛着的荔枝递到灵山跟前,看着她剥了鲜红的荔枝皮,将雪白的果肉放进嘴里,方答道:“此是合浦相传已久的典故。”
话说从前,合浦城内数一数二的青楼广寒楼有个花魁名为阿班,生得花容月貌,合浦乃至岭南的狂蜂浪蝶不惜一掷千金,只求能一近芳泽,可她却偏偏看上了被一个富家公子拽来充做保镖的穷鱼工海龙。
阿班原也是良家出身,因抵债被卖进青楼,人极良善,见海龙是个实在人,便算海龙掏不出钱,亦愿意陪他说说话。一来二去,二人竟生出情愫。阿班极清楚,此等皮肉生意做不长久,无论那些豪门公子如何在她身上使钱,不过当她是个玩物,待他们在她身上发泄完,裤腰一提,便连玩物都不算了。海龙不同,海龙从不碰她,只要他不出海,便带着一些粗糙糕点到广寒楼默默候她直至天明。
阿班认准了海龙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便央他把自己赎出去,海龙默不作声,阿班急了,哭道:“难道你也觉着我不干净?”
海龙流泪道:“非也,我无父无母,更无兄弟,靠出海当船役求得三餐胞腹,何来银钱赎你?只求每次出海归来,能见你安好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