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又对秦家兄妹的舌头能在白话和官话之间自如切换大感兴趣。
合浦语属粤语系,当地称为白话。日常讲白话的南人讲官话大舌头不易缩小,常将“是啊是啊”发音为“系呀系呀”,然北人讲白话又何尝不是舌头捋直了转不过弯来,便有“二就是一”的笑话。
也是得益于秦家的南北杂交,秦家儿女白话及舌头上带卷儿的官话都说得圆滑。当下灵山便拉着若丹要她教自己讲白话。
此话让邻坐的若花听见,插言道:“这个不难,你回去将‘各个家有各个家的大哥哥’用白话说一百遍,包你会讲白话。”她对灵山和若丹相谈甚欢很是不满。
此话偏又让捱着若花而坐的岑氏听见,她大声道:“用白话讲‘各个家有各个家嘅大哥哥’有何难?”便自顾自地发音:“咯咯哒咯咯哒咯咯咯哒。”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岑氏自己也忍不住笑道:“呸呸,逗我玩么?我成了老母鸡了。”
生猛海鲜将各人肚皮填得甚是圆满,最让众人惊喜的是,竟然有味极鲜美的白灼带墨墨鱼筒,吃得众人糊了满嘴满脸的墨色,只差没将自己的舌头咬掉,全没了往日的拘谨。
夏侯娘子惊讶地问岑氏:“这墨鱼筒是每年四月汛期才能赶上的美味呢。”
岑氏不无得意:“开春过后我试着将四月捕获的墨鱼筒用瓦罐密封吊在深井里,今日正好拿来招待贵客,还好,味道一丝没变。”
若丹因岑氏此手过硬的保鲜技术而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她常为岑氏的智商捉急,恨不得将丝线绑在她的智商上向上提拉,没想到不爱动脑子的岑氏为吃发电留有后手。
秦壮复发奇想,对儿女们道:“既有墨,何不作诗?看看先生教的诗文是否都被你们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若丹忍不住腹扉:唉,又来了。早知被穿越,还整天玩什么动漫,便跟着晨旌阿哥哥多背几首古诗也是好的。
夏侯先生看着局促的秦家儿女及一脸灿烂吃相的灵山,笑道:“今日由着孩儿们放肆,我们几个老东西便离了此处,没的拘了他们的兴。”
秦壮遂起身恭敬道:“便请先生与夫人移步正堂品茶,消消食。”
岑氏命人撤了酒席,把小方桌移到庭中,秦家大哥如金趁丫鬟转身之时,将桌上的一坛桂花酒用长袖昧了下来。
小人们重新围桌而坐,如金居东首先落座,他将灵山让于南面首位,灵山拉若丹在身旁坐下,如金示意如银坐北面首位,如飞傍着如银亦落座于北面,若花和若水坐在如金对面,故各人的位置由南而北依次为灵山、若丹,若花、若水,如飞、如银,如金一人独坐东面。
小人们入座毕,对于作诗一向短路的秦家大哥如金,许是被桂花酒冲洗了一下脑子,抢先道:“今夜月色甚好,我已得一首,便先起个头。”
众人齐道:“甚好”。
如金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昂首向天,大声道:“合浦合浦,有合有浦;大海大海,有大乃海。”
言毕,将一杯酒倾进口里,团团脸上一双眯缝眼满含得意之色,对哄然而笑的众人极认真地道:“此处应有掌声。”
二哥如银的小圆眼在月下熠熠生辉,他貌肖秦壮,却不朝商贾路上努力,而是一门心思考学,秦壮亦对他寄以厚望。他侧目看看小脸憋得通红的灵山,他不想第一天便在邻家小妹妹面前露拙,便张着棱角分明的大嘴笑道:“大哥作的诗已然好出天际,我等快马加鞭亦是追赶不上,我们不妨轻松些,‘集句’如何?”
若丹有些好笑地看着如银,二哥这手拍马屁的功夫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见长,不过她自知诗词方面是弱项,便赶紧讨好地帮着出主意:“二哥哥所言极是,便集五言或七言吧,我想好了格式,以四句为一首,不限格律规则、平仄粘对。但今日中秋,我们亦应应景,首句须有月字。”
倘在往常,兄姐们必朝她翻白眼,至少若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兑她“何时轮得着你说话了?”今日难得他们却附和着点头,如银补充道:“五言诗便好,但有一条,诗句须有出处,不可胡诌。再有,联出绝句的赏酒一杯,联不上或诗意差的罚醋一杯,赏罚由大哥哥定夺。”
众人皆点头称是。如银环视一周,目光落在灵山那张月色辉映下滢润的小脸上,不觉心中一动,他摇摇头,极力摇掉冒出的念头,随后咽了口唾沫,热切地问众人:“灵山妹妹为客,由她开头,如何?”
众人皆拍手称好。
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京师人,灵山无丝毫生分及怯场,她将鬓边长发朝耳后轻轻一顺,落落大方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灵山举头望月,口吐珠玉:明月皎夜光,若丹略一思索,接道:出户独彷徨,若花挖空心思想了一会,接道:自挂东南枝,若水默了一会,接道:衣带日已缓。
如飞笑问了一句:“是风干了么?”
众人大笑,如银、如飞异口同声道:“此首诗意境完整。”
如金手一挥,慷慨道:“全赏。”
四个姑娘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若水端起酒杯将将抿了一小口,一时咳得满脸通红,众人笑道:“你还小,酒不宜多吃,再有下次你便吃水好了。”
众人又催如飞:“该你了。”
如飞晚膳才吃了不少酒,未退完婴儿肥的小圆脸微微泛红,连嘴唇亦显出胭脂般鲜红,他长相肖母,在秦家三个儿子里长得最为齐整。
如飞将口中的甜瓜匆匆咽下,也抬头望月,故作老到道:岁月忽已晚,如银接道:游子不顾反,如金点评:“玩心太重。”众人才要笑,如金却又接道:男儿重义气,灵山马上接:努力加餐饭。
若丹笑评:“此等男儿志气恁低。”
众人便笑,如金道:“我等三人,赏,灵山妹妹接得妙但拉低我等智商,不赏不罚。”言毕,三个如举杯一饮而尽。
因又对若丹道:“该你起头了,别只顾着点评。”
若丹将手中杯举起对着明月,顺口道:举杯邀明月,灵山疑惑地问:“此句出自何处?”
若丹醒悟过来,此时的唐诗自然查无出处,此处只能念古汉诗,便嗫嚅道:“无出处,我自己想的。”
如金道:“本来该罚,念在这句极有意境,免罚,重新开头。”
若丹沉默片刻,有些挠头,古诗词她掌握不多,她求助地转向灵山,无意中见灵山小巧圆润的耳垂上挂着的微微颤动的耳坠,突然茅塞顿开,笑着起头:耳中明月珠,若花日常不喜诗书,喝了几口茶,盯着自己的襦裙半晌方接上:紫绮为上襦,若水紧接着:自挂东南枝,灵山笑问:“打扮得恁好挂树上做甚?”
众人便笑,如飞笑接道:何为自结束!
众人抚掌大笑道:“阿弟最后一句用得好,改为问句:‘何为自结束?’更妙。”
如金豪爽道:“阿弟赏酒一杯。小妹重了‘自挂东南枝’,罚醋一杯。”
若水学着将醋倾进嘴里,一时酸得龇牙咧嘴。
良久,众人止笑,对如银道:“该你起头了。”
如银略略踟蹰,道:要镰八九月,如金站起身,将两手背于身后,道:故来相决绝,众人问何解?如飞道:“二哥哥动了刀镰要抢钱庄,大哥哥怕受牵连急着割袍呢。”
众人大笑:“差强人意,大哥哥自罚一杯。”
灵山直待如金喝完醋酸得脸缩成了核桃皮,方调皮地接道:自挂东南枝,若丹嘴角上扬,嘲道:“自挂东南枝的梗都用滥了,罚。”
如银忙护道:“灵山妹妹此句,意却顺的好,大哥哥与我决绝后想不开,便将自己挂于树上。”他见若丹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便慌乱地掩饰道:“该你了。”
若丹颇为不解地看着嗓音开始变粗的如银,一时走神,被他催促,浑忘了身处何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独钓寒江雪。
灵山脸上笑着,眼里却带着疑问,并未出声。
如银略带迟疑问道:“此句出处?”
灵山忙笑道:“若丹妹妹此句最好,竟是画龙点睛,挂在树上原是为着钓雪。该赏。”
如金大笑:“赏。”
若丹去倒酒,众人见她将坛口差不多倒将过来才满了一杯,一时大眼瞪小眼,默了一默,竟不约而同一哄而上,扑过去便抢酒坛。
灵山笑得伏倒在若丹肩上,道:“这竟是为喝酒而罚诗呢。”
若丹笑道:“不过大家图个热闹罢了,倘或先人看见我等将其佳作零刀碎剐才凑出这几句歪诗,早哭昏在厕所了,”
灵山极为不解:“何为厕所?”
若丹自觉失言,正想着如何遣词作答才能止住灵山的刨根问底,却有灵山乳母吕妈妈过来不无忧心地对灵山道:“姑娘咳嗽还没好利落,可不能再喝了。”
灵山正在兴头上,那里听得进这个,用手拨开乳母道:“妈妈放心,我好着呢,一时半会死不了。”
第4章 万众仰望
若丹听灵山说出一时半会死不了的话,乐不可支,她盯着灵山百媚千娇的容颜,想着:这个千金大小姐怎么的也是京师来的,虽没端着,好歹也得装装门面吧,这可不是淑女说话该有的语气。因又想:这个姐姐倘能常来秦家,今夜的快乐便能延续。想至此,她不由悄悄叹了口气。
捧着一壶珍珠蜂蜜露过来的竹枝见几个小人乐得东倒西歪,若丹却兀自发愣,便用肘子轻触了一下她的肩膀,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二姑娘,芷丫头问你这会子去放柚子灯么?”
若丹顿足道:“哎呀,我把这事给忘了,真是老年痴呆。”
竹枝笑道:“二姑娘这便老了,我们该是老老了。”
若花不悦地盯着若丹,虽不知竹枝与若丹在说何事,但她不想遂了若丹的意,特别是在初来乍到的灵山面前。在外头,一应孩童都爱与若丹交往,常把她这个大家姐撇在一旁,但在家里便不一样了,自己是长,若丹为幼,长姐的威风加上岑氏的偏袒,若花很能为所欲为。她拉下脸来对竹枝道:“那里又出来个姥姥,我们家姥姥是三婆,再胡说当心掌嘴。”
竹枝无来由招来几句抢白,不敢吭声,若丹待与若花分辩,便见岑氏满脸笑容走来对众人道:“老爷说,今日官府在南湾处搭了祭台,太守亲临祭月,待会老爷要带我们同去观看呢。”
众小人欢呼着一哄而散,各自进屋穿戴打扮。
若丹悄悄让竹枝告诉江芷在祭台前碰面。
三婆说她一把老骨头跟着闹腾了一天,只想早些歇下,便不去观灯了,顺道搭马车回霁和堂。
夏侯先生和夏侯娘子亦是此意,夏侯娘子苦口婆心地劝灵山:“深秋夜凉,易着风寒,回家洗洗睡吧。”
灵山那里肯依,只低头不语。
秦壮笑对夏侯先生及夏侯娘子道:“先生、夫人且放宽心,这些年国泰民安,合浦少有乱象,何况今夜有大把官兵护着,出不了什么妖蛾子。”
夏侯娘子见说不动灵山,转而嘱托若丹:“丹姑娘,务必留心你灵山姐姐,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可千万不能走丢了,否则连问路也问不明白。”她看出灵山与若丹颇为投缘。
若丹去拉灵山的小手,频频点头:“阿奶你放心,除非连我也一起丢了。”
被三婆轻轻拍了一下小脑袋,斥道:“丹丫头,胡说些什么呢。”
一辆宽大的马车顺着青石板路往南湾方向缓缓而行,秦家众人并灵山坐在马车上,灵山扯扯若丹的袖子,悄声问道:“什么是柚子灯?”
若丹耐心地向她解释:“将柚子削去蒂部,取出柚肉,在柚子皮上挖出几个圆形或方形的小孔,手巧的刻上几个金钱洞或雕上各种花鸟鱼虫,内置灯座, 安上蜡烛点燃便成柚子灯。将灯穿上两耳绑上绳子,提灯游街串巷,或将三五盏柚子灯用竹签连成各种三角或四方状,置于小竹棍搭成的底座上,放于海面顺水漂流,是每年中秋孩童极为期盼的盛事。”
听得灵山跃跃欲试,恨不得即刻手上便有一盏柚子灯才好。
若花鄙夷不屑道:“我家都是琉璃或绸缎做的花灯,只有那些穷家小户才会吃完柚子肉,不舍得扔了那块破皮才想着去做柚子灯。”
三婆皱眉道:“你便不喜,也不必诋毁柚子灯。”
秦壮狠狠地剜了若花一眼。
南湾处,贴海堤已搭起丈余高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宽阔平台,平台上又搭建出一个祭台。
原说好等众人下了马车,便将车送三婆回霁和堂,若丹不舍,软磨硬泡要三婆留下看热闹,秦壮也力劝:“既已至此,就着歇歇脚也是一样的,还可照应一下夏侯姑娘。”身子单薄的灵山比不得自家那些皮实的小人,秦壮心里不是很踏实。
三婆拗不过,便留了下来。
此时海滩上已是人潮涌动,若丹伸长脖子张望片刻,便朝平台前一个着蓝色布衣扎着垂髫的小丫头招招手,小丫头与一半大黝黑小子耳语了几句,二人随即分开众人到了近前,向三婆等长辈施过礼,便将他们引到祭台前,地上坐着的十几个孩童呼啦啦散开。
三婆拿出一大包月饼递与小丫头,小丫头与黝黑小子双双谢过三婆,便去追四散的孩童。
岑氏问三婆:“这可是前街卖鱼的江家兄妹?” 岑氏常向江家兄妹买鱼,哥哥将鱼按岑氏要求收拾好,再由妹妹送到秦家,但兄妹多是与管家或厨娘打交道,几乎见不着岑氏。
三婆点头叹道:“便是江芏与江芷小兄妹。说来可怜,江芷刚出生她阿妈便没了,去年她阿爸也走了,好在江芏有些能耐,靠着帮人杀鱼和打些零工养活自己和妹妹。”
若花不以为意地插话道:“只能怪自己命水不好啰。”
若丹环顾四周,见自家所处位置极好,朝前离祭台既近,朝后观海面亦是一览无余。
此时天色尚早,月亮还藏在海底,合浦人习惯,中秋之夜晚饭吃得早,留充裕时间祭月。若丹对三婆说她做的柚子灯放在江芷处,她先去寻江芷,三婆首肯,灵山拉着若丹的手要跟她去,三婆亦允了,只嘱若丹万万不可与灵山走散了。